我搭乘的这艘轮船看上去有些破旧,之前我一直很担心它能不能开起来,但没想到它竟然到点就开,而且开之前也不鸣笛宣布一声,我估计这是因为岸上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的缘故。
这船与众不同,没有头等舱。二等舱每舱八个铺位,除我之外,还有七位乘客。三等舱每舱二十个铺位。而四等舱连铺位都没有,只能睡地板,你得自带被褥,至少得带些硬纸板。但只要走出船舱来到甲板,所有的乘客就都平等了,于是毫不奇怪,船一动,甲板上一下子就汇集了上百号人。乘客大部分是外出打工者,他们靠着船舷,默默地眺望着远方。轮船缓缓驶出黄浦江,两岸的工厂和船坞鳞次栉比,宝山钢铁公司赫然在列;然后,轮船驶入浑浊的长江;最后,驶入同样浑浊的中国东海。大伙也从红日西沉看到繁星满天,直到夜深了才各自散去,回舱睡觉。一位乘务员走过来,把客舱的灯调为暗灯。他解释说,为了防盗,灯不会完全熄灭。深夜,窗外的大海一片墨绿,我枕着这片墨绿沉沉睡去。第二天我一早就起来,惬意地仰躺在一只舱口盖上,沐浴着阳光,不时读几行《金刚经》。我想,这次旅行也许会让我最终读懂《金刚经》。
去往青岛的船上
傍晚时分我们抵达青岛。几百年来,青岛一带的部分口岸一直是华北粮食的集散地,但青岛成为主要港口城市则是在1897年以后。那一年两个德国传教士被杀,然后德国人占领了青岛,开放为商埠,青岛由此成了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每年夏天来青岛海滩的游客达千万之多,六百米长的第一海水浴场,每天拥挤着近二十五万人。第二和第三海水浴场不对外开放,主要作为疗养场所使用(作者到达青岛的时间为1991年,当时青岛的第二、第三海水浴场尚为疗养地的内部浴场,未对外开放。现在已作为收费浴场面向公众开放。——编者注)。
时值三月,游泳还太冷。不过青岛对我的意义,不在海水浴场,而在啤酒。我第一次喝到青岛啤酒,是1977年在亚利桑那州的印第安阿帕切族保留地。那时,中国的“文革”刚刚结束,而阿帕切族印第安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愿与美国政府打交道(祝福他们的心)。因此他们与中国的贸易往来比较多。这对我们这些在森林部门工作的人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在林子里劳作一天之后,我们常常在回家时绕道几英里,去预订店里享用一瓶来自中国的冰镇啤酒。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来到青岛啤酒厂。接待人员告诉我青岛啤酒厂是1903年德国和英国的酿酒人建立的,啤酒花来自中亚,酿酒的谷米来自澳大利亚和加拿大,水则取自青岛附近的崂山。啤酒在发酵六十天后,进入装瓶工序。他还为我讲解了啤酒泡沫如何黏附于玻璃杯的杯壁上,并说这是优质啤酒的一个标志。我品尝了四种优质啤酒,然后跟他进了装瓶车间,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瓶子的迷宫——瓶子们在这里蒸馏、冷却、灌装、加盖、打标,从这里发运到我远在亚利桑那州白山的朋友那里。
青岛啤酒厂
灌了一肚子青岛啤酒后,我打车去了崂山。酿造青岛啤酒的水,就是从那里来的;更不用说,中国最负盛名的崂山道士所喝的茶,也取自崂山。两千多年前,一位术士说服了秦始皇,使他相信,在崂山以东的大海上,有一座神仙居住的仙岛。于是始皇帝给了他一条船和大量的财宝,以及五百个准备成仙的随从,命令他从仙岛取回长生不死之药。
青岛去崂山的公路,紧邻海岸线。经过过去生长海草、珠蚌的老河床和泊着渔船的小码头,在一片开阔的海滩,我让司机停下来,下车观赏了一番。去仙岛的船就是从这里起航的,可是这些船都一去不复返。尽管这件事做得如此失败,崂山还是成了道家修行的圣地。离开这片神奇的空海滩不久,我来到了太清宫。中国目前在世的最著名的道士之一匡常修道长就在这里(匡常修(1904~1993),字和阳,别号“一道人”。作者于1991年春初抵达太清宫时,匡道长尚在世。——编者注)。
匡道长住在太清宫的一个庭院里。院子位于崂山山麓,不对游人开放,但有一个侧门开着。于是我就溜了进去,看见道长正在客厅与一个年轻人说话。道长的随从一见到我便向我摇手,示意离开。就在我转身要走的当口,年轻人不知跟道长说了什么,于是这名随从又把我叫了回来。道长示意我进去,坐在他身旁。这时我才发现,那位年轻人竟然是我一年前在青岛以西千里之外的终南山遇见过的,那时他已出家成为道士。更神奇的是,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了我一年前给他的名片。这一意外的惊喜,把匡道长都给逗笑了。
船从这里出发往仙岛寻访不死之药
匡道长今年八十八岁了,他手持一根扭木杖,一尺多长的白髯飘拂在胸前,黑色道冠之上,是白色的发髻。我向他请教道家的修行方法,他说修行很难,但人人都可以做。刚说了这么一句,就有人来催他去吃午饭。于是,我与那位年轻人一起告退。我问年轻人为什么不穿道袍,他说现在的道观已经不再是修行的好地方,他打算在甘肃乡下的某处搭建一个小屋,作为修行之地。他的背包里是他的全部家当,当中有一支伸出头来的长笛。
我与这年轻道士道别后,继续在太清宫悠游。几分钟后,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院子,数百年前,蒲松龄就住在这里。他是中国最负盛名的小说家之一。论知名度,他的《聊斋志异》在中国,就像《汤姆·索亚历险记》在美国一样。在《聊斋志异》以太清宫为背景的故事中,有一篇是写两位仙女的。她们决定以茶树之身活在世上,一株是红茶树,一株是白茶树(此处作者提到的故事应该源自《聊斋志异》中的《香玉》,但故事中提到的是一株红茶树,一株白牡丹。——译者注)。两株永远美丽的茶树,与蒲松龄故居庭院里成百上千的繁花交相辉映,一片绚烂。一株树的旁边,有一条长椅,我走过去坐了下来。在这样一个长生的仙境中,我忽然想起了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的故事,与那些美丽的树在一起,我似乎也有点儿分不清到底我是花,还是花是我了。
崂山蒲松龄故居庭院里的茶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