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天津属于直隶省管辖。教案发生后,省城保定的直隶总督府就收到朝廷的急令,要求总督曾国藩速速前往天津查办刚爆发的大骚乱。
天津教案的关键人物——曾国藩就要登场了!
曾国藩,湖南湘乡人,是一个资质平庸的农家子弟。他原本极可能老死乡间,之所以能够飞黄腾达、位极人臣,主要得益于两点个人品行:一个是严格自律,一个是积极务实。
曾国藩思想的底子是程朱理学,他“日三省吾身”,真正做到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要求。后人纷纷叹服曾国藩的极端自律:如果恋床贪睡,不能黎明即起,曾国藩就骂自己“一无所为,可耻”;有时吟诗作赋、寻章摘句,没把精力用于经史等有用之学,他就骂自己好名,“可耻”;给地方官吏写信,亲切一点,就是“意欲饵他馈问”,“鄙极丑极”,提笔重写一封语气平淡的回信;有时和人清谈,争口头便宜,曾国藩则认为自己妄语,如果再犯“明神殛之”;听到黄色段子,“闻色而心艳羡”,曾国藩痛骂自己是“真禽兽”;如果看到女子在座心里激动,难免说笑了几句,曾国藩就自责:“放荡至此,与禽兽何异!”即便如此自律,即便在外人看来他已经是一个非常勤奋、刻苦、认真的人了,曾国藩依然始终处在谨小慎微、惊恐万状之中。他深知勤能补拙,手不释卷,“不敢片刻疏懈”;处理政务极为小心认真,“寸心兢兢,且愧且慎”。
正是凭借常人难以想象的忍耐力,曾国藩从小官下僚一步步升到了封疆大吏的高位。当太平天国运动兴起时,清朝给许多人下达了办理团练的旨意。但只有曾国藩凭着“打碎牙齿和血吞”的忍耐,历经外人无从窥探的艰辛与挫折,硬是从无到有编练了湘军,镇压了太平天国。之前,太平天国占领了清朝的半壁江山,还派出北伐军直捣北京城,急得咸丰皇帝不得不抛出重赏,撂下狠话:不管是谁,无论是满人还是汉人,也不论是主子还是奴才,只要能攻克天京,就封他为王,哪怕是“铁帽子王”也可以封!如今曾国藩消灭了太平天国,按说要封他一个“世袭罔替”的王爷了。结果,咸丰的遗孀、掌权的慈禧太后反悔了,只封曾国藩为一等毅勇侯,而且老是担心湘军尾大不掉。掌权的慈禧太后见到曾国藩,最关心的就是:“你的湘军裁得怎么样了?”曾国藩见自己功高震主、遍布天下的湘军势力引起了朝廷的猜忌,他马上自我谦损,主动裁撤湘军,又顺从地离开南方老巢,出任直隶总督。他由此得到了朝野的一致称赞,到达了声誉的巅峰。
曾国藩把他的忍耐和务实,移植到了对外交涉中。身逢“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眼看着西方列强裹挟着坚船利炮和现代外交体制汹涌而来,曾国藩常常“忧患之余,每闻危险之事,寸心如沸汤浇灼”。
残酷的事实让曾国藩不得不承认中国落后了,没有实力与西方争取平等的地位,也没有实力去废除侵略者强加在中国人身上的不平等条约。既然如此,曾国藩就主张遵守现有的条约、保持和局。他认为:“夷务本难措置,然根本不外孔子忠、信、笃、敬四字。笃者,厚也。敬者,慎也。信,只不说假话耳。然却极难。吾辈当从此字(信)下手,今日说定之话,明日勿因小利害而变。”对于弱者,不要轻易挑战强者,不然挑战不成反而再取其辱。我们与其盲动,招惹更大的打击和屈辱,不如遵守现行外交制度,利用新的游戏规则来保护自己。这就是他信奉的“信”。
但是,曾国藩的思想超前了。沉浸在强烈民族情绪中的同胞们理解不了。
“信”,在时人看来是妥协、是退让,甚至是投降的代名词。即便是主流知识界也不认同曾国藩的外交思想。绝大多数人把对现实的排斥表现为对外国的仇恨,认为一切条约都是不平等的、一切西方外交制度都是不公平的,有些人甚至盲目排外。对列强愤怒的声讨、对外交不切实际的构想常常赢得一片喝彩,而大讲“诚信”、“恪守和局”的曾国藩自然就不为多数人所认同。
但是,曾国藩不是投降派,他所说的“信”不是一味地退让,不是永远地遵守强者的逻辑,而更像是韬光养晦。他说:“既已通好讲和,凡事公平照拂,不使远人吃亏,此恩信也。至于令人敬畏,全在自立自强,不在装模作样。临难有不可屈挠之节,临财有不可点染之廉,此威信也。”的确,一国的国际地位不在于装模作样,不在于华丽的口号或强硬的声明,而在于自立自强。曾国藩希望国家能够在和平的环境中,埋头发展,卧薪尝胆,以待来日。他之前低调地兴办洋务、引进火器、派遣留学生,都是在这一思想指导下进行的。
可惜,在朝野大多数人眼中,曾国藩的唯一缺点恰恰就是他的“恪守和局”、“媚事外夷”。
接到朝廷的急令,声望正隆、有“天下第一督”美誉的曾国藩已经五十九岁了,健康情况极为糟糕。他右眼失明,肝病加重,经常出现眩晕乃至昏厥。1870年4月19日,曾国藩在给儿子曾纪泽的家信中坦言:“十六日余患眩晕之症……十七、十八日病状如常,登床及睡起则眩晕旋转,睡定及坐定之时则不甚眩晕,仍似好人。”他的日记则记载:“床若旋转,脚若朝天,首若坠水,如是者四次,不能起坐。”这位叱咤政坛几十年的股肱之臣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亲友、幕僚和下属纷纷劝曾国藩不要赴津。“阻者、劝者、上言者,条陈者纷起沓进”,幕僚史念祖提醒曾国藩天津骚乱异常复杂,“略一失足,千古无底”,去是下策,拖才是上策。曾国藩有充分的理由不去天津。早在1870年5月21日,他就乞假一月卧床养病,6月又续假一月,都得到了朝廷批准。当时,曾国藩正在“病休”之中。丰富的政治阅历和敏感的直觉已让曾国藩预感到天津险恶,查办骚乱毫无把握,弄不好就会惹祸上身,甚至拼却一生的功名。
但是,曾国藩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心,不顾身染沉疴,怀着深深的隐忧,开始了悲壮的天津之行。在出发的前两天,曾国藩写信给两个儿子说:“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余自咸丰三年(1853)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