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粹现象超乎理性范围所能分析。其领袖以上天之口吻谈世界霸权及毁灭;其政权,以最恶劣的种族仇恨意识为基础;其国家,却是欧洲文化经济最先进的国家之一。然而这样的国家却一心为祸,灭绝5000多万人口,犯下骇人听闻的暴行无数——其恶行之极致,竟以机械化手法屠杀犹太人达数百万之众。史家面对奥斯威辛(Auschwitz),只能哑然无语不知从何说起。
——克肖(Ian Kershaw,pp.3—4)
为祖国、为理想献出生命!……不,光死不足以成事。即使在最前线,杀敌才是第一。……死算不得什么,死并不存在。没有人想到自己会死,杀、杀、杀,这才是正事,这才是待你我开拓的疆域。是的,只有上前去杀,才是你全部意志的体现。因为只有通过杀,你的意志才能在另一人身上完成。
——一位法西斯社会主义共和国年轻志愿军的书信(Pavone,1991,p.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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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出生于19世纪的前朝遗老而言,20世纪灾难时代的种种变化发展之中,最使他们深受震撼的就是人类自由文明价值观和制度的解体。多少年来,起码在所谓的“先进”或“进步中”的地区,生活在19世纪的人,已经将自由文明的进步视为理所当然。自由文明的价值观:不信任专制独裁;誓行宪政,经由自由大选选出政府及代议议会以确保法治社会;主张一套众所公认的国民权利,包括言论、出版及集会的自由。任何国家、社会,均应知晓理性、公共辩论、教育、科学之价值,以及人类向善的天性(虽然不一定能够完美)。而这些价值观点,在整个19世纪内,显然在不断地进步;观其情况,也势必将一直发展下去。到1914年时,连欧洲仅存的最后两家专制政权——沙皇俄国和奥斯曼——也都开始让步,先后走上立宪之路;伊朗甚至还向比利时借了一套宪法使用。1914年以前,唯一能向这套价值观挑战的只有三股力量:其一是传统的势力,例如罗马天主教会,借教义设下障碍采取守势,防范优越的现代精神。其二是一小群知识分子,向既有势力挑战,并预言传统必亡。这些人多半出身“名门”,来自传统文化势力的中心,他们挑战的对象,其实有一部分就是自己曾生活在其中的旧文明。其三即是民主力量。总体说来这是一股使人烦神的新现象(见《帝国的年代》)。一些既无知又落后的群众,确应对其抱有戒心。他们一心想靠社会革命推翻资本主义社会,再加上人类潜在缺乏理性,恐怕极易为人煽动利用。但在事实上,无论是新兴的群众民主运动,还是社会主义的工人运动,连其中最最狂热危险的分子,也对理性、科学、进步、教育与个人自由的信条,有着同样的热情,不管在理论上还是行动上,他们的热情绝不亚于任何人。德国社会民主党的五一劳动纪念章(May Day),一面是马克思的肖像,另一面是自由女神像。社会主义运动挑战的对象,乃是经济制度,而非宪政及文明教化,当时以倍倍尔等为首的法、德等国的社会民主党派,即使组成政府,也绝不会是“人类已有文明”的断送者。当时,出现断送文明的政府还遥远得很。
从政治层面来看,自由民主的制度其实已经大有进展。1914—1918年间,世界虽然爆发了那场野蛮的战争,民主却因而更前进。除了苏联是个例外,大战后冒出来的国家,不分新旧,基本上都成立了代议国会性质的政权,甚至连土耳其也不例外。从苏联边界以西,1920年的欧洲举目皆是实行代议制的国家。自由立宪政府的基本建制,乃是经由选举产生代议议会及(或)国家元首。当时凡是独立国家,一律采用此制。不过有一点我们必须记住,两次大战之间,全球虽说共有65个独立国家,绝大多数却均位于欧美两洲。而当时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还在殖民统治之下。独立国家当中,1919—1947年间,只有5国从未举行过选举。而这5国都是些孤立的政治化石,包括埃塞俄比亚、蒙古、尼泊尔(Nepal)、沙特阿拉伯(Saudi Arabia),以及也门(Yemen)。在这段时期,另5国则有过一次选举,对自由民主政治的态度,显然不太友善,分别是阿富汗(Afghanistan)、国民党执政的中国、危地马拉(Guatemala)、巴拉圭(Paraguay),以及当时仍称为暹罗的泰国。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能有选举存在,足以表明自由政治思想——至少在理论上如此——渗透之强之广了。同样,选举的存在和次数也只是表面现象,我们不能由此便断定一国是否有真正民主。1930年以来,伊朗曾有过6次选举,伊拉克则有过3次,而这两国无论哪一个都算不得民主国家。
不过,选举式的代议政权在当时的确相当普遍。然而,从墨索里尼所谓的“进军罗马”开始,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轴心国势力达于巅峰的20年间,自由政治制度的盛况却发生灾变,开始快速地消退。
1918—1920年间,欧洲有两国的立法议会遭到解散,或不再行使职权。到了20年代,这个数字变成6国;30年代变为9国。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占领之下,又有5国宪政宣告失败。简单地说,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里,唯一不曾间断并有效行使民主政治的欧洲国家,只有英国、芬兰(勉强而已)、爱尔兰自由邦(Irish Free State)、瑞典和瑞士而已。
至于集中了另一群独立国的美洲地区,情况则比较不一致,但与民主制度的进展也绝对相去甚远,能够一贯维持宪政体制而非独裁的国家的名单极短,只有加拿大、哥伦比亚、哥斯达黎加(Costa Rica)、美国,以及经常被众人忘掉的“南美瑞士”暨南美唯一真正的民主国家——乌拉圭(Uruguay)。我们最多只能说,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开始,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完毕,南美的政局忽而向左,忽而往右。除此之外,全球其他地区多为殖民世界,因此根本就不算自由主义的政权,即使以前曾经有过自由主义意识的宪法,如今也日益远去了。1930—1931年间,日本政权被自由派拱手让给军国主义势力。泰国则试验性地迈出步伐,往立宪之路小试几步。20年代初期,土耳其政权落入新派军事领导人凯末尔的手中,凯末尔力倡现代化,却绝不容任何选举影响他的大业。总而言之,横贯亚、非、大洋洲三个大陆,只有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始终一贯民主。至于位于非洲的南非,由于绝大多数民众都被排除在白人宪政之外,故也算不得真正民主。
简单地说,纵贯整个大灾难的时代,政治自由主义在各地面临大撤退,到1933年希特勒登上德国总理宝座之际,自由阵营败退之势更加剧了。1920年时,全世界原本一共约有35国拥有民选的立宪政体(至于确切数字,得依拉丁美洲那几个共和国的定义而定)。到了1938年,却只剩下17国左右了。再到1944年,全球64个国家当中,恐怕仅余12个民主宪政国家。政治趋势实在再为明显不过。
共产主义运动,往往被视作1945—1989年间对自由政体最大的威胁。基于这项假定,我们便有必要提醒自己,回到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自由政体的大敌,其实却是右派的政治势力。所谓“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一词,原本是用来形容意大利法西斯政权,或起源于该党对自己的提法。这个名词,一直到1945年以前,都只限用在法西斯式政权身上。当时的苏俄与世隔绝(1922年起,改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USSR),根本无力向外扩展共产主义。斯大林当政之后,苏联更无意向外扩展。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列宁主义派(或其他任何派别)领导的社会革命一度短暂弄潮,随即销声匿迹。而(马克思主义)社会民主运动则摇身一变,从颠覆势力转而成为维持国家的力量,其心向民主,实在无可怀疑。在许多国家的工人运动里面,共产党都居于少数党地位。难得有几个势力强大的,却往往难逃被镇压的命运。社会革命的力量的确可畏,共产党在社会革命中扮演的角色也令人疑惧,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及战后掀起的革命风暴,都证实这种担忧绝非过虑。可是回到两次大战之间自由主义大衰退的20年间,但凡可以算作自由民主的政权,没有一个是被左派推翻的。[1] 这段时间,最大的危险纯粹来自右派。而当时的右派,不但危及立宪代议制的政体,更在思想意识上,对民主自由所依存的自由文明构成莫大威胁。其势甚嚣尘上,极有发展成世界性政治运动的潜力。仅用“法西斯”一词,已经不足以概括这股风潮。但若说法西斯与其无关,却也又不尽然。
法西斯不足以概括这股风潮,因为当时起而倾覆自由派政权之流并非均属法西斯一派。法西斯脱不了干系,则因为不论首创其名号的意大利式法西斯,或后来沿袭法西斯作风的德意志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通常简称国社党、纳粹党),都对其他反自由的势力群起效尤起到了刺激作用。意德两国的法西斯党派政权,不但支持各国的极右派,更为国际右派带来一股历史的自豪感:30年代右派之盛,当时看来显然就是人类未来希望所寄。某位政治学泰斗说得好:“东欧的独裁君主、官吏、军人,还有(西班牙的)佛朗哥,纷纷以法西斯为师……实在事出有因,绝非偶然啊。”(Linz,1975,p.206.)
拉丁美洲的军事政变,属于比较传统的武力颠覆政权形式。接班上台之人,往往是不具特定政治主张的独裁者或军事将领。除此之外,当时推翻自由民主政权的势力,一共可分三类。这三类势力,一律反对社会革命,而它们之所以兴起,实归因于对1917—1920年摧毁旧社会之风潮的反动。这三股势力也全属独裁统治,对自由政体怀有极大敌意,不过某些时候,其动机所在,往往出自实际的考虑,而非原则的分歧。老派的反动人士,虽然会出面禁止某些党派的活动,尤其是共产党的组织,但通常不会将所有党派一律赶尽杀绝。1919年,匈牙利的苏维埃式共和国昙花一现,很快告终,保守派霍尔蒂(Horthy)上台执政。霍氏的头衔是海军上将,并称匈牙利依然是个王国,虽然这个王国既无国王,也乏海军。霍尔蒂以集权治国,维持18世纪寡头政治的老形式,虽有国会,却不民主。而三类右派政权,也都对军警部门青睐有加,特别倚重军人武夫。因为这些人可以直接防御颠覆力量,事实上,军人也往往为拥立右派的最大势力。各类右派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它们都推崇国家主义。仇外、战败、帝国衰落,固然是造成国家至上思想盛行的一部分原因,但挥舞国旗呐喊,又何尝不是建立统治地位,并赢取民心的最佳手段?不过虽有很多相同,这三种右派依然有其相异之处。
老派的独裁者或保守人士,例如匈牙利的霍尔蒂将军,芬兰的曼纳林元帅(Mannerheim,在芬兰新独立后的红白两军内战中获得胜利),波兰的毕苏斯基上校(Pilsudski,波兰的解放者,后为元帅),南斯拉夫的亚历山大国王(南斯拉夫即大战之前的原塞尔维亚等地,此时合并为南斯拉夫),以及西班牙的佛朗哥将军等,这些人除了坚决反共之外,在政治上,都没有特别的主张。若有任何主张,也不过是该阶级固有的传统偏见而已。他们也许和希特勒的德国联盟,也许与自己国内的法西斯运动结合,但是这些做法,都只出于两次大战间的非常时期。因为当时最“自然”的同志,就出自右派。不过本国立场的考虑当然优先,往往胜过了这种同盟的意识。就以英国的丘吉尔来说,其作风在一般右派当中虽很特别,当时却仍是个十足的右派保守党员。他对墨索里尼的右派意大利虽然不满,同时也实在不愿声援西班牙共和国军队对抗佛朗哥将军的队伍,可是德国对英国的威胁一出现,他立刻加入国际阵营,成为反法西斯的斗士。而就另一层面来看,在本国之内,这些老派的反动人士,恐怕也得面对真正的法西斯运动兴起的反对风浪,而后者有时会获得群众相当的支持。
第二股右派势力,则带来一种所谓“组织化国家统制”(organic statism,编者注:“组织化”是指“以机构为参政基本单位的”)的出现(Linz,1975,pp.277,306—313)。这一类保守政权,重点不在于如何捍卫传统秩序。它别有用心,刻意建立一种新政策,以抗拒个人至上的自由主义和工人第一的社会主义原则。这种意识形态,缅怀的是想象中的中古世纪或封建社会的古风,虽然有阶级、有贫富,可是人人各安其所,没有阶级斗争,众人接受自己在阶级制度中的地位。组织化的社会,包括了每一个社会群体或“特权阶层”,而这些群体或阶层,在社会上有其一定的角色及功能,却合为一个集体性的实体存在。这股思潮造成各种名目的“统合主义”(corporatism)理论的兴起。统合主义主张,以各种经济团体的代表权,取代个人式的自由主义民主政治。这种以团体为单位的制度,有时被称为“组织化”参与或“组织化”民主,赞同者认为比真正的民主形式为佳。然而事实上,理想归理想,在实行上,组织化民主往往难逃权威统治的罗网。国家的意志高于一切,命令的发布执行由上而下,权力多半操纵在一群官僚手中,更有甚者,在这类政权中选举式的民主制度,不是受到限制,就是全遭消除[套用匈牙利首相贝特棱伯爵(Bethlen)的说法,所谓“民主,乃是依据统合集体意志的矫正手段”](Ranki,1971)。这类统合主义国家之中最彻底、最典型的例子,要数某些信奉罗马天主教的国家,其中尤以大独裁者萨拉查(Oliveira Salazar)治下的葡萄牙为最。葡萄牙的右派保守政权,是全欧反自由主义统治当中寿命最长的一个(1927—1974)。除了葡萄牙外,统合派政权也曾在奥地利出现,时间在民主政治崩溃之后一直到希特勒侵入该国为止(1934—1938)。而佛朗哥将军统治的西班牙,多少也带有一点统合国家的味道。
这一类的反动政权,论起源及动机,都比后起的法西斯古老,两者之间虽有着相当的差异,可是却缺乏明显的界限。因为它们的目标也许并不一致,却拥有共同的敌人。早在1870年举办的首届议决教皇无错的梵蒂冈公教会议(Vatican Council)上,罗马天主教会就已表明坚决反动的立场。但是天主教当然不是法西斯。事实上,教廷对主张极权的世俗政权深恶痛绝,对法西斯也反对到底。可是,天主教国家展示的“统合国家”(corporate state)形式,到了(意大利)法西斯的圈子,却更为发扬光大。意大利有着天主教的传统,这自然是被统合思想吸引的主要原因。而那些实行统合主义的天主教国家,有时根本就被直呼为“神职派法西斯”(clerical fascist)。法西斯派之所以得势于天主教国家,可能直接源自整合派天主教义(integrist Catholicism),如比利时自由党领袖德格雷尔(Leon Degrelle)领导的雷克斯特运动(Rexist)。当年天主教会对希特勒推动的种族主义态度暧昧不明,这一点常为人所注意。但天主教会还有另外一些举动却较少为人所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教会中人有时甚至包括身居要位的高级神职人员曾给予纳粹亡命余孽及各类法西斯党徒相当的资助,其中不乏被控犯有血腥罪行的战犯。教会之所以和反动派甚至法西斯拉关系,是因为它们都共同憎恶18世纪以来的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以及在教会眼里由此衍生的一切祸害:民主、自由,当然更少不了那罪大恶极的“目中无神的共产主义”。
而在事实上,法西斯的年代,的确也成为天主教历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当时在国际上,右派最得力的支持者就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可是天主教会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右派认同,不免为那些关心社会问题的天主教徒,制造出相当的道德困扰。到法西斯全面溃退时,原本就不甚积极反对法西斯的神职阶层,此刻遭受的政治问题更不在话下。相反地,反对法西斯的立场,或为爱国而加入抵御外敌的行动,却破天荒地为民主派的天主教派(基督教民主政治)在教会中建立了合法的地位。至于在天主教徒居于少数的国家,基于实际需要,也开始出现党派拉罗马天主教徒选民的选票,这主要是维护教会利益以防世俗势力的侵蚀,德国、荷兰即为两例。至于在正式以天主教为国教的国家里,教会也极力拒绝向民主自由的政治低头。而教会另外一大烦恼,则来自主张无神论的社会主义。天主教对社会主义头痛至极。教会在1891年提出一项社会政策,这对天主教来说不啻前所未有的新举措,这项政策强调在维护家庭及私有财产的神圣之余,社会也有必要的义务照顾工人阶级,不过,资本主义的“神圣性”却不在教会认可之列。[2] 各界受新思潮影响的天主教徒,不论是主张社会主义,还是倾向自由思想,或其他打算组织天主教徒工人工会之人,都经由罗马教廷的这项政策获取了第一个立足点。本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教皇本尼迪克特十五世(Benedict XV,1914—1922)曾短暂地允许过意大利一个规模庞大的(天主教)人民党(Popular Party)成立,一直到法西斯兴起之后,该党才垮掉。但除了意大利,其他各国的民主及社会主义天主教徒,均属政治上的少数。到30年代法西斯势力崛起,具有新思想的旧教教徒,方才正式公开露面。他们人数依然稀少,比如公开声援西班牙共和国的天主教教徒,就是数量极少而修养极好的一群人。而绝大多数的天主教徒,都一面倒地支持佛朗哥将军的保守反动势力。只有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地下抵抗运动,倾向民主及社会主义的教徒,方才能以爱国之名而非意识主张,名正言顺地崭露头角,获取最后胜利。不过总而言之,基督教民主政党在欧洲的胜利不在当时,直到日后才逐渐出现,而且更要迟至数十年后,才在拉丁美洲部分地区得势。在这段自由主义普遍呈现颓势的年代,除了极少的例外,教会对这个现象还真感快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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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股右派力量已论其二,现在剩下的就是那真正的法西斯主义了。法西斯运动又可分为几支,其一便是赋予法西斯现象其名的意大利。而意大利法西斯是社会主义倒戈者、新闻记者墨索里尼的杰作。墨氏的名字贝尼托(Benito),是为纪念矢志反对神职势力的墨西哥总统贝尼托·胡亚雷斯(Benito Juárez)而取,十足象征墨索里尼的老家罗马涅(Romagna)地区反教廷的传统。连希特勒都毫不隐瞒,自己那一套,原师法墨索里尼的道统,对墨索里尼本人自是无限尊敬。即使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墨索里尼和意大利暴露出其无能的弱点之后,希特勒的敬意也始终不减。为了回报希特勒,墨索里尼也响应了前者的反犹运动,但这是之后很久的事情了。而在1938年之前,墨索里尼本人领导的运动,则根本不见反犹的影子;意大利自全国统一以来,也从来不曾有过反犹的举动。[3] 不过,意大利确也曾鼓励并资助过其他地方类似法西斯精神的运动,并在最意想不到之处,发挥了某种程度的影响力:犹太人锡安复国“修正主义”(Zionist Revisionism)的创始人杰保汀斯基(Vladimir Jabotinsky),即深受法西斯主张影响。这一支走犹太复国运动的路线之人,日后于70年代在贝京(Menachem Begin)领导之下,入主以色列政府。不过单靠意大利法西斯,不足以造成国际社会的关注。
1933年初,希特勒若不曾夺取德国政权,法西斯主义绝不可能变成大趋势。事实上,意大利地区以外,凡是稍有成就的法西斯运动,都在希特勒上台之后方才成形,其中尤以匈牙利的箭十字党派(Arrow Cross)为最,该党曾在匈牙利有史以来首次举行的不记名投票中(1939年),囊括了25%的选票。另外一个例子是罗马尼亚的铁卫队团体(Iron Guard),该派获得的实际支持比前者更大。墨索里尼曾提供财源一手扶持某些地区的活动,例如帕韦利奇(Ante Pavelich)领导的克罗地亚族恐怖团体乌斯达莎(Ustashi,编者注:原文Ustasa,暴动者之意,主张克罗地亚独立)。可是一直要到30年代,转向德国寻求精神和金钱资助之后,这些团体才开始大展宏图,并在思想上向法西斯靠拢。总而言之,希特勒若未曾在德国夺权成功,法西斯思想根本不可能如同共产国际在莫斯科领导之下成为左翼大军一般,一举举起右翼大旗,并以柏林为总部,演变成一种普遍的运动潮流。但是,尽管后有希特勒予以发扬光大,法西斯主义毕竟不曾发展成一股重要的运动,最多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被德国占领的欧洲地区鼓动那些与德国狼狈为奸之人罢了。至于各国传统的极右派,尤其是法国,不论其如何野蛮反动,却一律拒绝跟随法西斯的乐声起舞:这些右派分子只有一个立场,除了国家主义,还是国家主义,其中部分人士甚而加入地下抗德运动。因此之故,法西斯潮流之所以对欧洲造成较大冲击,全是因为当时德国国际霸权地位不断提高之故。否则,各国原本与法西斯无缘的反动统治阶层,又何必自找麻烦,装模作样频向法西斯分子暗送秋波呢?正是在德国声势震撼之下,葡萄牙的萨拉查,才于1940年宣称他与希特勒两人交好,英雄“所见略同,而携手同盟”(Delzell,1970,p.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