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杀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弗朗切斯科·德拉·罗韦雷(Francesco Della Rovere)1471年当选教皇,称西克斯图斯四世,当时洛伦佐代表佛罗伦萨向他致以祝贺。西克斯图斯四世身材魁梧、性格粗暴。他的脑袋特别大,还有一个塌鼻子,牙齿也都掉光了,所以总是显得很吓人。他出生于萨沃纳(Savona)附近一个贫穷的渔民社区,很小就加入了方济会。凭借着卓越的讲道才能、好学、虔诚,还有一点点个人魅力和野心,他在不到50岁时就成为方济会的会长,三年之后又当上了枢机主教。自那以后,他就不停地为自己众多的亲戚谋求各种福利,包括恩惠、职位、金钱、土地和权力,其中尤以教皇的姐姐一家受惠最多。至于这些亲戚是否具备相匹配的才能则十分值得怀疑。教皇的外甥中有六个被封为枢机主教,至于那些没有投身教会的亲属,教皇也是想尽办法为他们在各个教廷国中谋求有利可图的官职和爵位。
皮耶罗·里亚里奥(Piero Riario)是教皇的外甥之一,他机智幽默、和蔼可亲,但喜欢浮夸炫耀。在教皇的帮助下,他当上了君士坦丁堡牧首,圣安布罗斯修道院院长,特雷维索(Treviso)、芒德(Mende)、斯帕拉托(Spalato)和塞尼加利亚(Senigallia)的主教以及佛罗伦萨的大主教。另外一个叫吉罗拉莫·里亚里奥(Girolamo Riario)的外甥更是贪得无厌,很多人相信他其实是教皇的私生子。这个肥胖、粗野、聒噪的年轻人看上了伊莫拉这片地区,认为以此为基础可以在罗马涅地区逐步获取更多的地产。伊莫拉这个位于博洛尼亚和弗利(Forli)之间的小镇最近被塔代奥·曼弗雷迪(Taddeo Manfredi)卖给了米兰公爵,而教皇恰好认为后者的亲生女儿卡泰丽娜·斯福尔扎(Caterina Sforza)是吉罗拉莫新娘的不二人选。于是双方随即展开了协商,而美第奇银行在罗马的分行也被下令负责筹集四万达科特的资金用来购买伊莫拉。
对于这个要求,洛伦佐感到非常不安。到目前为止,他和教皇的关系依然非常亲密,罗马对他的态度还是“十分尊敬”的,而且教皇也向他保证美第奇银行仍然是教廷的御用银行和托尔法矾矿的代理人。教皇还赠送给洛伦佐两个大理石头像雕塑,一个是奥古斯都(Augustus),另一个是阿格里帕(Agrippa)。除此之外,洛伦佐还获得了以最优惠的价格购买教皇保罗二世收藏品的机会,其中的珍宝种类繁多,包括凹雕、浮雕、花瓶和半宝石级的酒杯,等等。洛伦佐当然迫切地希望自己与新任教皇的友好关系不受破坏;另外,他也明白伊莫拉重要的战略意义。这个小镇是从里米尼(Rimini)到博洛尼亚最主要的通道,洛伦佐一直希望将其买下归佛罗伦萨所有,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它落到教皇手里。当贷款申请被交到自己面前时,洛伦佐找各种借口不批准这笔贷款。但是教皇仍不死心,又去找了美第奇银行在罗马最主要的竞争对手帕奇家族。后者欣然接受了这个为教皇服务的机会,并希望借此夺走垂涎已久的作为教廷银行的美差。
在帮助吉罗拉莫如愿购得伊莫拉之后,教皇又把注意力转向了侄子乔瓦尼·德拉·罗韦雷(Giovanni Della Rovere)。虽然他已经当上了罗马的地方行政长官,还是皮德蒙特(Piedmont)的蒙多维(Mondovi)的领主,但是他依然想像表亲一样在罗马涅地区立足获益。西克斯图斯于是热心地为乔瓦尼安排了与乌尔比诺公爵费代里戈(Duke Federigo of Urbino)长女的婚事。这样一来,不仅教皇的势力范围空前地向佛罗伦萨逼近,而且佛罗伦萨失去了一个原本听命于它的成功的雇佣军首领。
至此,洛伦佐与教廷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紧张;当教皇竭力要将尼科洛·维泰利(Niccolò Vitelli)赶出卡斯泰洛城(Città di Castello)时,佛罗伦萨和教会开战已经迫在眉睫。卡斯泰洛城是佛罗伦萨的前哨圣塞波尔克罗镇(Borgo San Sepolcro)附近的一个小镇,科西莫在世时,用从一个犹太当铺老板那里没收来的资金购买了这里的所有权。现在为了保卫教皇眼中最厚颜无耻的维泰利,洛伦佐集结了6000人的兵力。即便如此,维泰利也没能躲过投降的结果,但是他逃亡到佛罗伦萨后受到了体面的接待,这不禁让西克斯图斯怒火中烧。
麻烦到此远未结束。1474年皮耶罗·里亚里奥因为长期沉迷于他舅舅赐予的奢侈生活而耗尽了生命;于是佛罗伦萨大主教的职位空缺出来。洛伦佐成功帮助自己的姐夫里纳尔多·奥尔西尼(Rinaldo Orsini)成为里亚里奥的继任者;不过他也没能阻止教皇提名弗朗切斯科·萨尔维亚蒂(Francesco Salviati)成为比萨的大主教。教皇曾保证任命共和国内神职职位之前必须征得执政团的认可,现在教皇出尔反尔,洛伦佐自然也不会承认萨尔维亚蒂在托斯卡纳的地位。所以萨尔维亚蒂不得不在罗马苦等三年而无法上任,失意、苦闷的他愿意为一切旨在推翻美第奇统治的阴谋提供全力支持。
洛伦佐在罗马还有更加危险的敌人。为了确保意大利北部岌岌可危的和平,他曾提议佛罗伦萨、米兰和威尼斯三方建立同盟关系。但是,这一提议不但没有带来和平,还几乎挑起了另一场战争,因为教皇怒不可遏地谴责这一联盟是针对他的。而那不勒斯国王费兰特也因为没有被征求意见而对结盟产生了怀疑,并且担心自己在亚得里亚海(Adriatic)的利益会受到影响。那不勒斯国王对教会长久以来的敌对情绪本因他的一个私生女嫁给了莱昂纳多·德拉·罗韦雷(Leonardo della Rovere)——教皇数不胜数的侄子之一——而有所缓和,现在他们的关系因为对佛罗伦萨年轻领袖的不信任而变得更加紧密。
到了1476年,洛伦佐面临的困境又进一步恶化。他最坚定的盟友加莱亚佐·玛丽亚·斯福尔扎在圣史蒂芬日(St Stephen’s Day)去做弥撒的路上被三个年轻的刺客暗杀了。加莱亚佐·玛丽亚的儿子此时只有7岁,所以孩子的母亲宣布自己为摄政王;但是一群叔叔们却不认可这个决定,为王位继承权争吵不休。王位之争一日不了结,洛伦佐就一日不能指望米兰来与他共同抵御正在聚集的谋求推翻他的叛乱者们。
1477年年初的几周内,三个主要谋划者聚集到了罗马:第一个是吉罗拉莫·里亚里奥,他的野心可不是成为一个伊莫拉领主就能满足的;第二个是弗朗切斯科·萨尔维亚蒂,郁郁不得志的比萨准大主教盼着借此机会更上一层楼,拿下佛罗伦萨大主教一职;第三个则是弗朗切斯科·德·帕奇(Francesco de’Pazzi),是帕奇家族在罗马的银行经理,一个矮小、阴郁、“极端自负和高傲”的年轻人,他认为帕奇家族替代美第奇家族成为佛罗伦萨统治者的机会已经到来了。
帕奇家族是一个比美第奇家族历史更加久远的家族。[1]他们的一位祖先曾经参加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并从耶路撒冷的圣墓教堂(Holy Sepulchre)带了一些燧石回到佛罗伦萨。这些燧石后来被存放在圣使徒教堂(Sant’Apostoli)[2]。直到十三世纪初,这个家族还对商业贸易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但是到了1342年,他们却宣布与历史悠久的家族血统决裂,以获取平民身份来参选政府官员。后来,他们在银行业赚了大钱。到了十五世纪早期,当时的家族领袖安德烈亚·德·帕奇(Andrea de’Pazzi)斥巨资雇用布鲁内莱斯基在圣十字教堂旁边建造了帕奇堂。[3]安德烈亚的儿子皮耶罗用在建精美藏书室上的钱远多于他父亲建帕奇堂的开销。后来接替他成为家族主人的弟弟雅各布(Jacopo)却更喜欢攒钱而不是花钱。
雅各布绝对是一位非常吝啬的老人,但是好赌成性。全佛罗伦萨的人都知道他一输钱就发脾气。他认为政变成功的概率极其渺茫,所以当年轻的亲戚弗朗切斯科来向他通报正在罗马筹划的阴谋之时,他的态度“比冰还冷”。另外,他十个侄子之一的古列尔莫是洛伦佐的姐夫,他本人和洛伦佐的关系一直不错,尽管洛伦佐的统治意味着帕奇家族永远不可能在佛罗伦萨拥有任何实权,但是他倒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和其他家庭成员一样,他当然也为洛伦佐干涉乔瓦尼·博罗梅奥(Giovanni Borromeo)的财产一事感到不悦:帕奇家族的一员娶了乔瓦尼·博罗梅奥的女儿,并希望将来能够继承妻子家族的财产;但是当老博罗梅奥去世后,一项据称是美第奇家族推行的新法律刚好获得通过,于是本来应由帕奇夫妇继承的财产转而被乔瓦尼·博罗梅奥的侄子继承。众所周知,这个侄子是美第奇支持者,而帕奇夫妇则不是。尽管如此,雅各布·德·帕奇并不认为博罗梅奥事件足以严重到要策划一次政变。
弗朗切斯科以为如果能证明自己有强大的军事力量支持,也许老帕奇就会被说服。于是他又找上了吉安·巴蒂斯塔·达·蒙泰赛科(Gian Battista da Montesecco),后者是一个多次为教廷提供优良军事服务的雇佣军指挥官,也是一个不熟悉阴谋诡计的粗勇武夫。起初他并没有明确表态,只解释说自己是受雇于教皇和他的外甥伊莫拉领主吉罗拉莫·里亚里奥的,非经他们许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弗朗切斯科向他保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教皇的利益;至于吉罗拉莫·里亚里奥本人,更是此次行动的策划者之一,参与其中的还有比萨大主教弗朗切斯科·萨尔维亚蒂。此时的蒙泰赛科还是没有被说服,后来弗朗切斯科和萨尔维亚蒂一道再次向他施压时也依然不起作用。第二次两人来访时对蒙泰赛科说:洛伦佐对教皇大不敬;只要洛伦佐活着,吉罗拉莫·里亚里奥对伊莫拉的统治就“连个豆子都不值”;佛罗伦萨人都憎恨美第奇家族的统治,只要给一点儿鼓励,他们就会奋起反抗现在的统治者。
然而,蒙泰赛科充满疑虑地说:“大人们,做事前请三思,佛罗伦萨可不是什么小事呀。”
“对佛罗伦萨的情况我们比你了解的多得多,”大主教显然已经对这个顽固的军人失去了耐心,他反驳道,“我们的计划必将成功,就像我们三个人坐在这里一样真切。第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争取雅各布·德·帕奇先生的支持……只要获得他的支持,事情就十拿九稳了。”
渐渐地,蒙泰赛科开始动摇,最终提出只要得到教皇的许可,他就加入叛乱者的阵营。因此,弗朗切斯科和萨尔维亚蒂答应带他去见教皇西克斯图斯。
在随后的接见中,教皇告知蒙泰赛科,立即解决“佛罗伦萨的问题”确实是他的意愿。
“但是,圣父啊,如果洛伦佐和朱利亚诺不死,这个问题恐怕没法解决。”
“杀人与教会的宗旨不符,我不希望也不同意任何人在这件事中丧命。尽管洛伦佐是个恶棍,并且对我不敬,但是我并不是要他死,而是希望更换政府中的执政者。”
“我们会尽一切可能保他不死,”吉罗拉莫说,“但是如果他必须死,教皇陛下能否赦免杀他之人的罪过?”
“你真是个傻子。我告诉你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伤及他的性命,只要实现政府更迭就好。而且我再对你说一遍,吉安·巴蒂斯塔,我非常希望更替政府,洛伦佐这个恶棍、这个卑鄙的无赖(furfante)从来不尊重我,只要把他赶出佛罗伦萨,我在共和国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样我会非常满意。”
“教皇陛下说得极是。请放心,我们会尽一切可能实现您的愿望。”
“去吧,除了杀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圣父,您是否满意由我们来负责执行此次计划?您是否相信我们会取得成功?”萨尔维亚蒂问教皇。
“我很满意。”
教皇于是起身,再一次向他们保证会提供“包括武装力量在内的任何可能需要的协助”,然后就让他们退下了。
三个人离开时仍然和来时一样确信:若要计划成功,就必须杀了洛伦佐和朱利亚诺;不论教皇怎么明令禁止,到非走这一步不可的时候,教皇也一定会赦免杀人者。
受到这次接见的鼓舞,蒙泰赛科开始招募所需的士兵并亲自前往罗马涅,与托伦蒂诺、伊莫拉和卡斯泰洛城的雇佣军首领们一起商讨战术。之后又骑马翻过亚平宁山脉直奔佛罗伦萨,向洛伦佐转达吉罗拉莫·里亚里奥的友好和善意。
当蒙泰赛科到达卡法焦洛时,洛伦佐正在为克拉丽切的一位亲属服丧;但他还是如以往一样亲切、健谈并且充满魅力。他提起里亚里奥时就像提到好朋友一样友善;蒙泰赛科完全为他的个人魅力所折服,开始后悔自己暗中执行的任务。在洛伦佐的陪同下,蒙泰赛科回到了佛罗伦萨,来到了他在坎帕尼亚(Campagna)的住处,雅各布·德·帕奇也如约前来,因为蒙泰赛科就是来给他递送里亚里奥和大主教的信件的。
雅各布像往常一样阴郁、易怒而且消极。“他们会为此折断脖子的,”他对蒙泰赛科说道,“我比他们更了解这里的情况。我不想听你说什么,我不想听任何关于你们阴谋的事。”
然而当雅各布听蒙泰赛科复述了被教皇接见的过程之后,他的态度便完全转变了,很快他就成了一位虽说不上狂热坚定,但也是全心全意的阴谋支持者,甚至准备随着事态发展而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他建议说,执行暗杀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些理由让美第奇家的两兄弟分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同时杀掉两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决定邀请洛伦佐去罗马并在那里将其暗杀,朱利亚诺则在佛罗伦萨找机会解决掉。不过洛伦佐拒绝了前往罗马的邀请,所以阴谋计划者们不得不重新考虑如何在两兄弟的地盘上杀掉他们,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在他们参加娱乐活动、身边没有护卫的时候下手。
在娱乐活动中执行暗杀的机会果然出现了。教皇十七岁的甥孙拉法埃拉·里亚里奥(Raffaele Riario)原本就读于比萨大学,如今刚刚被封为枢机主教。他应邀来佛罗伦萨并暂住在位于蒙图盖(Montughi)的雅各布的乡村别墅里。拉法埃拉写信告知洛伦佐自己的到来。此时的洛伦佐和朱利亚诺一起住在菲耶索莱的美第奇别墅里。阴谋计划者们相信一定能找到用匕首或毒药暗杀两人的机会,不是在蒙图盖,就是在菲耶索莱。
洛伦佐收到年轻的枢机主教的信件之后,立刻邀请他来菲耶索莱。到了约定好的那天,洛伦佐带着儿子皮耶罗,与波利齐亚诺一起骑马到蒙图盖,准备亲自陪同枢机主教及其随从返回菲耶索莱参加宴会。洛伦佐先为自己的弟弟没能前来迎接枢机主教而致歉,因为他在一次意外中摔断了腿,现在只能卧床休养,很遗憾不能参加宴会。鉴于此,阴谋者们决定改变计划,等朱利亚诺伤好以后再想办法。
此时阴谋者们已经决定到佛罗伦萨去执行暗杀。因为枢机主教拉法埃拉·里亚里奥询问洛伦佐是否可以去参观慕名已久的美第奇宫的珍宝,并且提议下周日是个合适的日子,这样他就可以参加大教堂的大弥撒时顺路去参观美第奇宫。洛伦佐立刻表示同意并且开始为尊贵的客人安排宴席,还向佛罗伦萨的各界名流,以及米兰、威尼斯、那不勒斯和费拉拉的大使们发出了请帖。与此同时,他的敌人们也在为席间暗杀美第奇两兄弟做着准备。可是到了最后一刻,阴谋者们的计划似乎又要被迫改变,因为朱利亚诺的健康状况仍不允许他出席这次宴会,除了伤腿之外,“他的眼睛也发炎了”。
获悉暗杀计划的人太多了,帕奇家族觉得如果再一次推迟,难保消息不被泄露。更重要的是,蒙泰赛科的军队集结在各个战略要塞,黄昏时分就能抵达城墙下了。如果不能在宴会上同时杀了美第奇兄弟,他们就必须在大教堂弥撒期间除掉二人。暗杀者觉得这个计划也很理想。弗朗切斯科·德·帕奇可以在贝尔纳多·班尼迪·巴龙切利(Bernardo Bandini Baroncelli)的帮助下用刀刺杀朱利亚诺。巴龙切利是一个投机商人,他不但把家产挥霍一空,还欠了重要的生意伙伴帕奇家族一大笔钱,所以急于借此机会大赚一笔。在他们刺杀朱利亚诺的同时,蒙泰赛科可以去刺杀洛伦佐,但是后者非常反对这个安排。在见到洛伦佐之前,蒙泰赛科对自己说杀死他是在履行一个军人的职责;但是自从和洛伦佐交谈过,他就越来越厌恶自己接受的这个任务。此时他看到了逃避任务的机会,他的良心不允许自己“犯下谋杀这样亵渎神明的罪行”;他不能在“上帝可以看到自己的地方”冷血地夺取一个人的生命。让阴谋者们庆幸的是,有两个不怎么小心谨慎的教士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暗杀任务。这两个身材瘦削、怒火中烧的教士分别叫安东尼奥·马费伊(Antonio Maffei)和斯特凡诺·达·巴尼奥内(Stefano da Bagnone)。安东尼奥是沃尔泰拉人,因为不久前在家乡发生的起义被洛伦佐镇压而一直怀恨在心;斯特凡诺则是雅各布·德·帕奇一个私生女的家庭教师。作为教士,他们用刀的技术肯定不如蒙泰赛科那样让人放心,但毕竟是以二敌一,如果攻其不备,趁洛伦佐反抗之前给出致命一击,应该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暗杀者们预计大钟会在弥撒主持者起立之时敲响,而教堂钟声响起之时就是同时袭击两兄弟的最好时机。这个时间点非常理想,因为暗杀者们既可以看到弥撒主持者的动作,也可以听到钟声,这些都能成为不会被错过的行动信号。此外,在那一刻,无论是暗杀目标还是其他会众都会垂下目光以示敬意,而暗杀者正好可以借此出击。一旦暗杀成功,大主教萨尔维亚蒂会和雅各布·迪·波焦·布拉乔利尼(Jacopo di Poggio Bracciolini)——一个充满野心、奢侈无度以至于穷困潦倒的男子,他的父亲还是科西莫的一个人文主义学者朋友——以及大批武装支持者一起冲进市政厅,杀死任何胆敢反抗他们的执政官。
1478年4月26日星期日上午接近11点的时候,年轻的拉法埃拉·里亚里奥骑马从蒙图盖来到佛罗伦萨,他在美第奇宫的院子里(cortile)下马,然后被领到了二层一间专门为他准备的房间里,他在这里换上了枢机主教的法衣。准备妥当之后他走下楼去,在楼梯底端见到了洛伦佐,后者陪同他一起前往大教堂。路上他们还遇到了大主教萨尔维亚蒂,然而萨尔维亚蒂并没有和他们一起进入大教堂,理由是要去探望自己病重的母亲。洛伦佐带着枢机主教走到主祭坛之后就自行走到了站在回廊上的一群朋友中间。因为中殿里没有椅子,大批的会众可以随意走动。
朱利亚诺此时还没有出现,所以弗朗切斯科·德·帕奇和巴龙切利赶回美第奇宫接他,却发现他因为腿伤的困扰最终决定不去参加弥撒了;不过最后他们还是说服他改变了主意。朱利亚诺一瘸一拐地沿拉尔加街向大教堂走去,弗朗切斯科·德·帕奇亲热地用胳膊揽着他,说他自受伤以来好像胖了不少,边说边假意在朱利亚诺身上摸索,其实是为了察看他衬衣下面有没有穿铠甲。除了证实朱利亚诺没有穿铠甲之外,帕奇还高兴地发现他也没有带佩剑。
进入大教堂之后,弗朗切斯科·德·帕奇和巴龙切利径直走向了唱诗班的北侧。朱利亚诺礼貌地跟随在他们身后。一直走到朝向赛尔维街(Via de’Servi)的大门前二人才停下。而此时洛伦佐依然站在主祭坛一边的回廊上,在吉贝尔蒂用来分隔唱诗班与人群的木制屏风的另一侧。洛伦佐身边最近的是他的朋友波利齐亚诺,此外还有其他四个朋友,分别是菲利波·斯特罗齐(Filippo Strozzi)、安东尼奥·里多尔菲(Antonio Ridolfi)、洛伦佐·卡瓦尔坎蒂(Lorenzo Cavalcanti)以及美第奇银行里昂分行的前任经理弗朗切斯科·诺里(Francesco Nori)。而那两个准备暗杀他的教士安东尼奥·马费伊和斯特凡诺·达·巴尼奥内则紧挨着站到了他的身后。
钟声一响起,两名教士就拔出了藏在袍子下面的匕首。马费伊非常不专业地先用手扶住洛伦佐的肩膀,似乎是为了让自己稳住或是为了稳住目标。洛伦佐回头时已经感觉到匕首的尖端贴近了自己的脖子。马费伊用力刺出匕首,但只划破了绷紧的肌肉。洛伦佐一边跳开躲避,一边扯下斗篷迅速缠绕在手臂上作为简易的盾牌。另一只手则拔出佩剑,朝两个教士砍去。那两个教士见他反应如此迅速已经吓破了胆,洛伦佐毫不费力地就将他们击退了。随后他奋力一跃翻过圣坛围栏,埋头冲向新圣器收藏室。
在圣坛另一侧,朱利亚诺残破的尸体已经倒在了地上。钟声敲响时他顺从地低下了头,巴龙切利一边大喊着“叛徒,受死吧!”一边用力将匕首垂直地插进了朱利亚诺的头顶,他用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几乎将朱利亚诺的头劈成了两半。弗朗切斯科·德·帕奇随后还疯狂地将匕首反复刺入已经毫无反应的尸体,甚至连匕首尖端误扎进自己的大腿都没有知觉。朱利亚诺倒地之后,两个暗杀者竟然还对尸体施以暴行,最终在他身上留下了多达19处刀伤。
朱利亚诺倒在血泊中后,巴龙切利跨过他的尸体向新圣器收藏室冲去,途中不仅一刀要了弗朗切斯科·诺里的性命,还划伤了洛伦佐·卡瓦尔坎蒂的手臂。不过等他赶到收藏室厚重的铜质大门时,洛伦佐已经冲了进去,波利齐亚诺在其他几个朋友的帮助下将大门紧闭。洛伦佐不断地询问:“朱利亚诺呢?他安全了吗?”但是没有人能回答他。安东尼奥·里多尔菲帮洛伦佐吸出了他脖子伤口处的血,以防刀上有毒;与此同时,另一个和他们一起躲进收藏室的朋友西吉斯蒙多·德拉·斯图法(Sigismondo della Stufa)则爬上了通往德拉·罗比亚(della Robbia)唱诗班阁楼的梯子,从那里俯瞰大教堂中的情景。
此时教堂中的会众已经乱作一团,有人大喊穹顶要塌了。洛伦佐的姐夫古列尔莫·德·帕奇大声呼喊着自己是无辜的。朱利亚诺的尸体还躺在原地。拉法埃拉·里亚里奥呆若木鸡地站在主祭坛旁边,已经完全吓傻了。那两个袭击洛伦佐的教士和朱利亚诺的暗杀者们显然都已经逃跑了。洛伦佐在朋友们的护送下急匆匆地回到了美第奇宫。
此时,大主教萨尔维亚蒂和其他密谋者已经按照计划带着武装支持者来到了市政厅,其中大部分是假扮主教随从但依然面露凶相的佩鲁贾雇佣兵。萨尔维亚蒂通知首席执政官切萨雷·彼得鲁齐(Cesare Petrucci)说,教皇有紧急谕令要传达给他,当时正在吃饭的彼得鲁齐因而下令允许萨尔维亚蒂及其随从进入宫殿。萨尔维亚蒂本人被领到了一间接待访客的房间里,那些佩鲁贾人被安排在附近的一间办公室里并关上了门,而包括雅各布·迪·波焦·布拉乔利尼在内的其他随从则被拦在了走廊外。
彼得鲁齐吃完饭后来会见萨尔维亚蒂,后者此时已经紧张得全身发抖。他向彼得鲁齐传达所谓的教皇口信,不但声音含混不清、断断续续,脸色也变来变去,还不时地瞥向门口的位置。彼得鲁齐只听了几句,就扬声召唤侍卫,萨尔维亚蒂见此立刻冲出房间,向自己的人大喊行动的时机到了。然而,回应他的只是一些听不清的叫嚷声和砸门声。原来彼得鲁齐当选首席执政官之后,马上对市政厅里的各个房间进行了改装,房间内的人无法从里面打开房门,所以那些佩鲁贾人实际上已经被有效地控制住了。
当里面的人开始砸门的时候,雅各布·迪·波焦·布拉乔利尼就冲向了首席执政官,不过后者却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掀翻在地。然后身强力壮的首席执政官随手抄起一个烤肉叉作为武器,一边大声召唤执政官跟随他去敲响牛钟,一边追上大主教及其同伙,毫不费力地把他们全打倒在地。此时钟声已经响彻整个城市,所有人都涌向广场。帕奇家族的成员和一小撮支持他们的人骑着马沿街大喊:“自由!自由!人民的自由!打倒美第奇!打倒小红球!自由!自由!”尽管也有少数人应和他们的叫喊,但是大部分人还是用坚定的声音回应他们:“小红球万岁!小红球万岁!小红球!小红球!小红球!”
此时,一支由50名全副武装的美第奇支持者组成的队伍已经冲进市政厅,在宫殿守卫的配合下向佩鲁贾人发动了进攻,并将其全部剿灭,然后还把他们滴着血的头颅挂在长矛和宝剑顶端带回到广场。朱利亚诺遇害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市政厅。雅各布·迪·波焦的脖子上拴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一条横木上,被直接抛出了市政厅的窗口。大主教萨尔维亚蒂也是这个下场。剩下的弗朗切斯科·德·帕奇被发现躲藏在帕奇宫里,大腿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人们扒光了他的衣服,把他拽到广场,按照和雅各布·迪·波焦一样的方式处置。大主教的另两个同谋被勒死后,尸体也被这样拴着抛出了窗外。五个人就这么被吊在半空,下面就是骚动的群众。宫殿北侧雉堞墙投下的阴影中,奄奄一息的身体还在挣扎扭动。此时已经来到广场上的波利齐亚诺记录下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在绳子末端不断挣扎的大主教,眼睛已经突出眼眶,狠狠地咬住了他旁边弗朗切斯科·德·帕奇赤裸的身体。
受市政厅处决的强力刺激下,成百上千的人们走上大街小巷,寻找其他同谋者或是任何可以借机扣上共犯罪名的不受欢迎的市民。这些人聚到美第奇宫的窗口下要求面见洛伦佐。洛伦佐于是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的脖子上缠着绷带,锦缎马甲上满是血污。他向大家说明自己只是受了一点轻伤,并且请求大家不要仅仅因为怀疑谁参与了谋杀就肆意报复。他还敦促人们暂时养精蓄锐,准备好应对策划了这起阴谋的共和国的敌人们,因为他们在阴谋被挫败之后必然还要向这座城市发动新的进攻。
人民也许为洛伦佐的话而欢呼,却完全没有按他说的去做。他们不但袭击阴谋策划者,也袭击那些他们想要扣上同谋者帽子的人。这些受害者中有些直接被杀死了,有些则受了重伤,人们甚至拖着他们的尸首沿街示众。这样的暴乱持续了好几天,连附近农村的人都蜂拥进城,期待着有什么热闹可看,或是有什么好处可捞。最终大约共有80人被无情地杀害了。
参加这次政变的人几乎都没能逃脱惩罚。年轻的枢机主教拉法埃拉·里亚里奥在暗杀发生时完全被吓傻了,站在大教堂的主祭坛上不知所措,直到有人把他带到了安全一些的老圣器收藏室里。后来还是洛伦佐派仆人护送他回到了美第奇宫。暴乱结束后,也是洛伦佐派人护送乔装打扮的枢机主教回到了罗马。据说,终其一生,枢机主教因为目睹这个可怕的事件而留下的惨白面色从未褪去。那个想要谋杀洛伦佐的教士的兄弟拉法埃拉·马费伊(Raffaele Maffei)以及大主教的亲戚阿韦拉尔多·萨尔维亚蒂(Averardo Salviati)也都是在洛伦佐的干涉下才没有受到暴民的伤害。除了无法证实一个叫纳波莱奥内·弗兰切西(Napoleone Francesi)的人是否参与了阴谋之外,所有已知的阴谋者中没有一个能逃脱公开的或是暗中的复仇。雅各布·德·帕奇因为阴谋失败而深受打击,愤怒绝望地满地打滚,甚至疯狂到割下了自己的耳朵装进盒子。他后来设法逃到了卡斯塔尼奥(Castagno)的村子里,但是村民认出了他并把他带回佛罗伦萨。在城里他不仅受到严刑拷打,后来还被扒光衣服,从窗口抛出去并吊在了大主教的尸体旁边。雅各布的尸体起初被埋在了圣十字教堂。但是不久后恰逢连日暴雨,人们认为这是他邪恶的灵魂招来的祸患,于是又把他的尸体挖出来扔到了一个苹果园的水沟里。不过这还不是他的归宿,后来又有一个暴民拖着他的尸体沿街示众,还大喊着:“快为伟大的骑士让路!”这个低俗到令人发指的恶作剧后来发展到更加不堪的地步:人们把他的遗骸支在帕奇宫门口,用已经腐烂的头颅拍着门喊道:“开门来,你的主人要进去!”之后,已经腐烂的尸体被扔进了阿诺河,可是又被一群孩子捞了上来,挂在一棵柳树上鞭打,最后又重新扔回了河里。
至于那两个教士,安东尼奥·马费伊和斯特凡诺·达巴尼奥内都在躲藏的过程中被抓住了。他们先是受了阉割,然后被送上了绞刑架。雅各布的弟弟雷纳托·德·帕奇(Renato de’Pazzi)被发现躲在穆杰洛的一栋房子里,人们并没有证据证明他参加了密谋,却还是无情地把他吊死了。他死的时候穿着一身农民才穿的破烂工作服,“好像是去参加化装舞会一样”。他的家人虽然逃过了死刑,但被判处了监禁,被关押在沃尔泰拉的地牢里。洛伦佐的姐夫古列尔莫·德·帕奇似乎是无辜的,所以只被幽禁在他自己的乡村别墅里。
最后几个被抓到的主要密谋者中就有蒙泰赛科,他直到5月1日才被捉拿归案。在严刑拷打和秘密审判之下,他详细供述了整个阴谋的经过以及教皇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在审判官问出了所有有用的信息之后,作为军人的蒙泰赛科被判处了砍头的刑罚,并于5月4日在巴杰罗宫的院子里被处决了。
协助杀害朱利亚诺的巴龙切利起初成功逃出了佛罗伦萨的领地并一直跑到了君士坦丁堡;不过在那里他还是被认了出来,洛伦佐向苏丹王提出了正式的请求,于是逃犯被一路押解回到了佛罗伦萨,最后也是在巴杰罗宫的院子里被处决了。
帕奇家族的耻辱并没有随着家族成员的处决而终结。执政官们颁布了一个法令,永远禁止任何人使用这个家族的姓氏及纹饰图案。他们的财产都要被没收,他们的家族宫殿也更换了新的名字,整个城市里任何以他们名字命名的地方也都要改名。象征他们家族的海豚图案不论出现在哪里,都要被剔除或磨平。娶了帕奇家族女儿的男人永远不能担任共和国政府官员,所有与这个古老家族相关的仪式都要被废除,其中就包括在复活节前夜将神圣的燧石抬到帕奇宫的仪式。[4]按照佛罗伦萨的传统,帕奇家族叛徒及其同谋者的画像还要被画到巴杰罗宫的墙上。这些画像是由波提切利创作的,酬劳是一个人像40弗罗林币。每个人像的脖子上都缠着绳子,代表着他们被处决的方式,只有纳波莱奥内·弗兰切西是被绳子拴住脚踝吊起来的,暗示他还在逃。每个图像下面还刻有洛伦佐写的恰当评论。
乔焦·瓦萨里记录说,与这些侮辱性图案相对的是:
洛伦佐的朋友和亲属们为感谢上帝保他度过劫难,下令在城市各处竖立起他的雕塑。于是在韦罗基奥的帮助和建议下,(一个技艺高超的蜡像艺人)制作了三尊真人大小的蜡像。蜡像内部有木制框架作支撑,外面是腊制的服装,连衣服上的褶皱都描绘得真实鲜活。然后他又用更厚的蜡层,依照洛伦佐本人的样貌特征制作头和四肢,最后用油彩画上头发和饰物。完成后的蜡像是如此精致自然、栩栩如生,到今天看来也还是如此。三尊蜡像之一陈列在圣加洛街上的基亚里托修女堂(Chiarito),就摆在十字架受难像之前,这尊蜡像身上的衣服是完全按照洛伦佐脖子上扎着绷带、站在美第奇宫窗口向人民讲话时的穿着来制作的……第二尊蜡像穿着普通佛罗伦萨市民穿的长袍,被陈列在圣母领报教堂里,摆在卖蜡烛的桌子旁矮门的上方。第三尊蜡像被送到阿西西的圣母安杰利教堂,摆在了圣母像之前。
[1] 帕奇家族宫殿现在称为帕奇夸拉泰西宫(Palazzo Pazzi-Quaratesi),始建于十五世纪最后二十五年,可能是由朱利亚诺·达·圣加洛设计的,现在位于普罗孔索卢街(Via Proconsolo)10号。在帕奇谋划叛乱后,该宫殿被美第奇接管,后来又转给了奇博和斯特罗齐家族。
[2] 圣使徒教堂和洗礼堂是同一个时代修建的。十六世纪的大门由贝尔代托·达·罗韦扎诺(Benedetto da Rovezzano)设计建造。木质彩绘房顶建于十四世纪早期。
[3] 布鲁内莱斯基去世后,帕奇堂由朱利亚诺·达·马亚诺负责完成,教堂的木门也是他制作的。陶瓷装饰是卢卡·德拉·罗比亚设计的。圣安德鲁的彩绘玻璃是真品的仿制品,真品及其他许多珍宝现在被收藏在圣克罗切歌剧博物馆,本来都是属于修道院的。
[4] 焰火节已经被复兴。以前是在复活节周日午夜弥撒时举行,现在改为在复活节当天中午举行。燧石都是从圣使徒教堂取来的,人们会在指定的时间,在大教堂的圣坛前用燧石打出的火花点燃鸽子型的火箭,诚挚地希望鸽子型火箭能沿着拴好的线射向外面广场上堆满烟花爆竹的货车,将其引燃之后再沿着线落回到大教堂。如果仪式顺利成功,就预示着这一年会有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