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2年4月~1513年1月
阿尔布开克回到科钦,仿佛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只穿着一件灰色上衣和一条马裤。他的抵达并不让人感到喜悦。自1508年霍尔木兹的反叛者抵达科钦以来,此地就变成了反对总督的一个强大派系的中心。每一支返航里斯本的舰队都携带着例数总督出格行为的告御状的信。“那些希望攻击陛下伟业的人,”阿尔布开克在给曼努埃尔一世的信中写道,“宣称我已经死了,和整个舰队一起完蛋了。”[1]
貌似坚不可摧的总督登陆之后发现,他不在印度期间,贪污腐败、滥用职权和昏庸无能的现象非常猖獗。他的命令没有得到遵守;他任命的人遭到藐视;与当地女人结婚的葡萄牙人遭到绝罚;有人盗窃公共财产并逃亡;纪律严重涣散。随后几个月里,他连珠炮一般给国王发去了两万字的言辞激烈的书信,在其中原原本本地讲述了应当采取哪些措施来控制大洋。他自称经验丰富,所以在这个话题上享有权威:“我已经五十岁了,在您之前曾侍奉两位国王,目睹他们的作为。”[2]这话可不是当前的国王爱听的。
这封信揭示了这位积极行动的帝国建设者的形象:恼怒、直言不讳、激情澎湃,并且似乎无所不知。有的时候他极其直率,严厉斥责葡萄牙贵族的不守纪律(他们“觉得可以随心所欲……对我的决定置若罔闻”)。他批评国王在摩洛哥的军事行动浪费资源,“却抛弃了印度”。[3]他还对自己缺少人手、物资和金钱而愤怒,更不要说船只的朽烂,并对这些坏消息造成的后果感到愤恨:“陛下知道我遭受的忽视和困窘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吗?我不得不攻打马六甲两次,果阿两次,进攻霍尔木兹两次,并乘坐木筏在海上航行,以便补救您的事业、履行我的使命。”[4]
有时他的语调简直就是粗鲁,但他始终忠心耿耿,提出许多逆耳忠言,并且在国王面前谦卑到了奇怪的地步,尽管无比自信但受到一种罪孽感的折磨。无论多么细枝末节的事情,他都要向国王汇报。他要给马六甲送去滑轮,及作为教士法衣的“两件精美长袍”;他需要教堂的管风琴和中型弥撒书;需要“劳动力以挖掘壕沟和建造围墙”,[5]需要石匠去建造要塞和在马六甲修建水车磨坊,“那里涨潮时有很强的水流”;需要木匠,还需要熟悉瑞士战术的军官来训练他的部队。他为有些教士企图颠覆他的异族通婚政策而烦恼,并写道:“在科钦,我找到了一箱书,可以教孩子识字。我觉得陛下送来这些书不是为了让它们烂在箱子里,所以我命令此地一名与当地女人结婚的葡萄牙人教导小男孩读书写字。”他评论道:“这些孩子非常聪慧,很快就学会了老师教的东西。他们全都是基督徒。”[6]他最大的要求是送来更多人。他始终在清点计算手头可用的人力,人总是太少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写道:“我再一次要说,如果您想在印度避免战争,并与此地的所有国王保持和平关系,就必须送来大量的部队和优良的武器。”[7]
在阿尔布开克给曼努埃尔一世的潮水般的书信中,他概述了自己独当一面、仅用数千人在努力建设的帝国的方方面面——军事、政治、经济、社会和宗教。这位绝顶聪明、饱受磨难的殖民地长官重述了主宰印度洋的铁律:“陛下,请信赖优秀的要塞。”[8]“只要有葡萄牙士兵头戴钢盔地站在城堞上,不管哪个国王还是领主都无法轻松地夺走那些要塞[9]……这里的地方只要有陛下的一座坚固要塞来控制,只要被我们占领下来,就能一直维持到审判日。”[10]将坚固的要塞连接起来以控制战略要冲,就能让葡萄牙人完全主宰印度洋。他对自己的主要军事建筑师托马斯·费尔南德斯赞不绝口。
“信任优良的要塞”:阿尔布开克的军事建筑师托马斯·费尔南德斯在印度沿海建造了一个由诸多坚固要塞组成的网络,其有能力抵御长时间围攻
在此过程中,阿尔布开克在巩固帝国霸业的一个革命性理念。葡萄牙人始终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人数多么少,他们早期的许多征服都是面对数量远远多于他们的敌人而以少胜多的。他们迅速放弃了占领大片领土的想法。他们发展出来的原则是掌握灵活机动的海权,同时控制易守难攻的沿海要塞与基地网络。掌握制海权,他们在要塞建造、航海、地图绘制和炮术方面的技术专长,他们的海上机动性和在广袤海域协调配合的能力,他们的坚忍不拔和持续努力(几十年间,葡萄牙人不断在造船、获取知识和人力资源方面不惜血本地投资)——这一切都促成了一种新形式的跨越远距离的海上帝国的缔造,使其有能力在极远距离控制贸易和资源。它赋予葡萄牙人的雄心壮志以全球视野。
但如果我们更细致地观察,印度殖民事业往往显得出乎意料的摇摇欲坠,依赖超乎寻常的个人积极性。“陛下,”阿尔布开克在给国王的一封抱怨信中写道,“建造要塞需要规划,而我们在印度没有这样的能力。我们的舰队出航时,只携带一点大米和椰子,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武器,如果有武器的话……我们需要的装备,还在里斯本的库房里。”[11]这是一个身处一线的人感到的绝望,阿尔布开克拼命拉扯遥远的上级的衣袖,渴望上级能聆听他的诉求——“陛下万万不可忽视我所说的话!”[12]——并且还知道有人在和他作对,向国王进献恶毒的谗言。关于他即将被撤换的传闻一直在流传。“我担心陛下不想在我待在印度时支持这项事业,是因为我的新旧罪孽,”他写道,“我遭到打压,得不到陛下的信赖。”[13]他最担心的是,在工作完成之前,自己就被扫地出门。印度是阿尔布开克毕生的事业。
与建造要塞的政策紧密相连的,是他与所有前任总司令的共识,即必须以残酷的暴力杀一儆百:
陛下,我告诉您,在印度最关键的事情是:如果您希望在这里得到爱戴和畏惧,就必须全力报复……印度人看到马六甲和果阿遭受的残酷报复,看到扎莫林的宫殿和宅邸、穆斯林的清真寺与船只被焚毁,受到极大震撼。我说的这些事情,让我们在印度事务中树立了极大的公信力,受到莫大敬畏。[14]
他清楚地知道国王想要的是什么。要想“消灭麦加、吉达和开罗的贸易”,[15]就需要“将这些贸易中心从穆斯林手中夺走”。[16]现在最关键的就是已耽搁许久的进入红海的作战。在书信中没有明言,但双方都理解的是,这将是彻底摧毁马穆鲁克王朝的跳板,并且根据曼努埃尔一世的圣战愿景,也是收复耶路撒冷的前奏。
向穆斯林势力中心发动最后攻势的基石仍然是果阿。果阿是阿尔布开克念念不忘、魂牵梦萦的地方。他的政敌三番五次地主张拆除在果阿的要塞,而他一次又一次地为这个岛屿辩护。“强有力地支持果阿,陛下就会得到它的所有领土……它一定会变得安宁祥和,为您做出极大贡献。”[17]“陛下若是能看得到果阿的重要性,我们对它的占领如何粉碎了穆斯林的痴心妄想、平定了印度,我会非常高兴。”[18]也的确需要阿尔布开克这样一个具有战略天赋和极度自信的人,才能清楚地看到果阿的价值。
事实上,在阿尔布开克写这封信的时候,果阿又一次遭到围攻。他在马六甲期间对果阿的安全心急火燎,果然是有道理的。他之前关于维护果阿岛防御的指令遭到忽视。阿迪尔沙阿派遣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卷土重来,要夺回原属于他的领土。他的军队强行通过了渡口,并在岛上具有战略价值的贝纳斯塔里姆渡口建造了自己的一座相当强大的要塞。随后他们以这座要塞为基地,攻打果阿城,将其围得水泄不通。所以,阿尔布开克必须再次推迟去往红海的远征,先保障果阿的安全。
这一次,阿尔布开克没有匆忙行事。雨季将会严重阻碍援救果阿的行动。从马六甲战役返回的幸存者精疲力竭。战争、死亡大大削减了他的兵力,而且他还不得不留下一支相当大的部队和不少船只驻守马六甲,所以他手头的力量不足以有效地驰援果阿。他需要等待本年度的香料舰队从里斯本赶来。在此期间,阿尔布开克寄希望于果阿要塞能够坚守住。“上帝佑护,”他在给国王的信中写道,“只要不发生内部叛乱,就不必害怕攻打您的要塞的穆斯林。”[19]
在初期的绝望之后,果阿的葡萄牙守军的斗志在1512年夏季有所改善。阿迪尔沙阿的叛教者译员若昂·马沙多渴望恢复自己出生时的信仰,倒戈到葡萄牙人那边,令葡萄牙人士气大涨。马沙多的变节非常悲惨。他有一个穆斯林妻子和两个孩子,他秘密地让他们接受洗礼,成为基督徒。从穆斯林阵营溜走的时候,由于某种原因,他只能带走自己的妻子。为了不让孩子在穆斯林手中当异教徒,他把孩子溺死,好让他们直接升天堂。马沙多只带来了不多的人手,但他知晓沙阿的将领们的秘密计划,非常熟悉他们的战术,并且也知道他们的资源情况和要塞的弱点。消息传到果阿的葡萄牙要塞,说总督还活着,这进一步鼓舞了大家的士气。由清真寺改建的教堂响彻钟声,守军写信给总督,宣称他们能够守住,但他需要率领强大的兵力前来援救。
8月中旬,从里斯本来的舰队抵达科钦。它没有像阿尔布开克的政敌期望的那样送来新任总督,而是给阿尔布开克提供了他急需的大量援兵和装备:十二艘船和一千五百名装备精良的士兵。他欣喜若狂:“似乎陛下现在要给予印度应有的重视了。”[20]令他尤其高兴的是,曼努埃尔一世答复了他要求派遣训练有素的军官的请示。曼努埃尔一世送来了两名军官、意大利战争中瑞士战术的老兵、连队士官、三百支长矛、五十支弩弓和一批火枪。在这些军官的指导下,葡萄牙人组建了一支八百人的部队,分成三十二个排。一丝不苟的操练开始了。士兵们定期举行射击训练,射术最好的人能得到赏金。他们还接受队伍的机动训练,以便能够作为一个有效的单位进行协调熟练的动作,而不是乱哄哄地各自为战。最妙的是,这些士兵如今接受阿尔布开克的直接指挥。
雨季结束了,总督做好了出征的准备。他坚信自己能够驱逐穆斯林军队,尽管敌我双方的兵力依旧悬殊。红海在召唤他。他打算尽快夺回果阿,然后运用这支强大的新军队,在两个雨季之间至少封锁住红海的咽喉。
1512年10月底,阿尔布开克抵达果阿。11月底,战役就结束了。他大胆地猛冲猛打,首先摧毁河里的防御木栅,将贝纳斯塔里姆与大陆分隔。然后他从那里进入果阿城,攻击沙阿的军队。在一场短暂而激烈的野战和攻城战(葡萄牙人在城外炮击城墙)之后,沙阿的将军升起了白旗。
葡萄牙军官们像以往一样,打得十分蛮勇莽撞。河上的战斗尤其激烈。贝纳斯塔里姆要塞守军从城墙上用精准的炮火扫荡河面,轰击葡萄牙船只(有用椰子纤维制作的软垫提供防护)。雷鸣般的炮声让人短暂失聪。就连阿尔布开克也不得不斥责一些船长毫无必要的冒险。“我常批评他们过于鲁莽地亲身涉险,拿自己的身体和性命冒险……他们会走到船楼上,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有时我看到他们对安全防范置若罔闻,非常痛心。”[21]但他自己也总是身先士卒,从不躲避战斗的危险。穆斯林要塞射出的一枚炮弹命中了他的小船,打死了两名桨手。敌人以为阿尔布开克也死了,于是欢呼胜利。这时阿尔布开克站了起来,向敌人要塞展示自己,证明他们的错误。他奇迹般的生还令他的敌人和朋友都相信,他一定是刀枪不入。在最后炮击贝纳斯塔里姆时,他又一次亲临最前线,审视部队的部署。敌军炮手发现了他,瞄准他射击。与他不和的葡萄牙贵族迪奥戈·门德斯·德·瓦斯康塞洛斯建议他掩蔽。这一次阿尔布开克听取了别人的建议,躲到一块岩石背后。随后一枚炮弹击中了他旁边的一个人,鲜血溅了他一身。
葡萄牙贵族希望遵照自己的荣誉法则不顾一切地奋勇拼杀,但阿尔布开克对兵力有着自己的战略部署。这两方面在战术上的分歧不断造成麻烦。贵族们渴望挥舞巨大的双手重剑,进行英雄的单挑对决,赢得战利品、扬名立威,而总督要的是将组织有序的部队运用于连贯协调的战术。他那些训练有素的部队发挥了极大杀伤力。由长枪兵、弓箭手和火枪手组成的密集队伍以良好秩序在战场上运动,在正面对垒中将队形松散的穆斯林散兵逼退到城墙下。葡萄牙人组成了“秩序井然的方阵……队形紧密,长枪黑压压地伸出,举着八面团旗,战鼓齐鸣、吹奏笛子”。他们以密集队形缓缓前进,“用许多火枪不断射击,枪是这一年从葡萄牙运来的”。[22]阿尔布开克预见到了未来的战争形式,但它不受贵族们的欢迎。由炮火而不是攀爬城墙来决定战局,严重地违反了中世纪军事文化的精神。很多葡萄牙人希望猛冲进城、大肆洗劫,而不顾这种战术可能造成的无谓伤亡。阿尔布开克抵制住了这些人的坚决反对,与敌人进行投降谈判。根据协定,所有穆斯林及其家眷均可安全撤离。其他的一切——火炮、马匹、武器,必须留下。穆斯林将被安全地送过河,但只能带走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只有一个问题:沙阿的军队里有一些葡萄牙和其他基督教国家的叛教者,这些人必须被交出来。穆斯林将军非常不愿意交出这些人,因为他们已经皈依了伊斯兰教。最后,双方达成了协议。阿尔布开克同意饶恕这些叛教者。
穆斯林安全撤离了,没有受到伤害。阿尔布开克信守了关于叛教者的诺言:他饶了他们的性命。但仅此而已。这些俘虏被关在囚笼里一连三天。大家讥笑他们,向他们扔泥土,拔掉他们的胡须,以示羞辱。第二天,叛教者的鼻子和耳朵被割掉;第三天,他们的右手以及左手拇指被砍断。然后,他们的伤口被包扎起来。很多人死了,幸存者则“非常耐心地忍辱负重”,说“他们的严重罪孽理应受到更严酷的惩罚”。[23]阿尔布开克不断演化的战术如同外科手术,节约人力和时间,但受到了很多人的憎恶。他的敌人散播谣言,称他接受了敌人的一大笔贿赂,因此纵虎归山,让敌人逃走,将来还能再战。事实上,阿尔布开克相信自己无须杀掉所有敌人。他认识到,贝纳斯塔里姆是整个果阿岛的关键所在。他重建了贝纳斯塔里姆的要塞,重组了其他所有渡口的防御,将岛屿严密地封锁起来。葡萄牙部队继续操练。他知道,果阿已经永久性地成为葡萄牙王室的财产了。现在,只有科钦和坎纳诺尔的那些反对他的派系才能够危害果阿。
第二次击败阿迪尔沙阿之后,葡萄牙在亚洲成为一支强大的力量。在1510年葡萄牙人第一次占领果阿的时候,一位科钦商人就宣称:“总督转动了钥匙,把印度进献给他的国王。”[24]他说的“印度”指的是东印度的沿海贸易。葡萄牙人的微弱力量当然不足以直接威胁印度次大陆的主要强国比贾布尔和毗奢耶那伽罗,但葡萄牙人如今成了印度政治的一个参与者。阿尔布开克天才地认识到了果阿的战略意义,它是两个互相争斗的强国之间的裂纹线,是比卡利卡特或科钦优越得多的商业枢纽。最关键的是,他如今控制了波斯的马匹贸易。从霍尔木兹运来马匹的船只被他的战船引导到果阿,商人及其珍贵的货物都得到了极好的待遇。每年有一千匹马通过果阿岛;葡萄牙王室从中获取了巨额利润,约为300%至500%。
阿尔布开克是自亚历山大大帝以来第一个在亚洲建立帝国霸业的欧洲人。他那雪白的长须和令人生畏的严峻面容,使得印度洋各地的人对他产生了一种迷信的敬畏。在马拉巴尔海岸,他们把当地的一种鱼命名为“阿方索·德·阿尔布开克”,并将其用于魔法咒语。他的孟加拉敌人诅咒他是“印度巨犬”。他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去理解印度洋错综复杂的商业和帝国竞争——印度教徒与穆斯林、什叶派与逊尼派、马穆鲁克王朝和波斯人、毗奢耶那伽罗和比贾布尔、霍尔木兹和坎贝、卡利卡特和科钦之间的争斗,以及第乌的马利克·阿亚兹狡黠的生存策略。阿尔布开克带着精明敏锐投入了这场政治游戏,分而治之,利用其中一派去对付另外一派,同时保持冷静,不抱幻想。他不信任协定和友谊的保证,因此在给曼努埃尔一世的信中清楚地介绍了印度洋外交的现实:
陛下的目标是控制他们的贸易,并摧毁麦加贸易,那么他们竭尽全力去阻止您,您还会感到震惊吗?……陛下觉得可以用好言相劝、和平提议和保护来留住他们……但唯一让他们尊重的,就是暴力。我率领一支舰队抵达的时候,他们第一件事情就是查清楚我有多少人、什么样的武器。如果他们判断无法战胜我们,就和和气气地接待我们,诚实守信地与我们做生意。如果他们觉得我们很弱,就拖延搪塞,准备做出我们无法预测的反应。若是没有军事支持,我们不能和任何国王或领主建立盟约。[25]
所有人都不得不应对新的现实:葡萄牙的势力将在亚洲长久存在。1512年年底,各国使臣蜂拥来到果阿,向葡萄牙人致敬邀宠。阿尔布开克渐渐认清了穆斯林在印度洋的广泛分布,并务实地认识到是不可能将其全部消灭的。为了消灭马穆鲁克王朝,他也开始巧妙地寻求与敌视马穆鲁克王朝的伊斯兰权贵合作。毗奢耶那伽罗和比贾布尔都非常需要马匹贸易,他就借此操纵它们。他与古吉拉特的穆斯林苏丹建立了关系,并派遣另一位使者,米格尔·费雷拉,去拜见波斯的沙阿伊斯玛仪一世;这位使者比他的前任幸运。扎莫林似乎终于接受了葡萄牙人将在印度长久盘踞的现实,送来了和平建议,并允许他们建造一座要塞。阿尔布开克接受了,但也在制订其他计划。他在第乌的老对手马利克·阿亚兹特别热切地希望知道他的意图。阿尔布开克请求阿亚兹的主公——坎贝苏丹,允许他在第乌建造一座要塞。阿亚兹热切地希望坎贝苏丹不会同意。
阿亚兹的使者遭到了一场教科书式的恫吓。重返基督教的前叛教者若昂·马沙多把这个倒霉的家伙带去参观了被葡萄牙炮火打得七零八落的贝纳斯塔里姆防御工事,带他去看马匹贸易那令人惊叹的马厩设施、军械库和仓房,以及那些造成巨大破坏的重型射石炮,还邀请他把自己戴头巾的脑袋伸进炮管,去亲身体验一下它们是多么庞大。最后,使者被穿上一件钢制胸甲,领到一面墙前,让一名士兵用火枪瞄准他的胸膛。一声枪响,使者觉得自己的末日到了。但子弹在胸甲上弹开,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阿尔布开克向浑身战栗的使者解释称,葡萄牙的铠甲是防弹的,并请他把这件胸甲带回去给他的主公,作为证据。阿尔布开克的这一套动作,都是为了震慑对方。毫无疑问,假如马利克·阿亚兹亲自穿上胸甲做同样的实验(阿尔布开克可能想到了这一点),他肯定会被杀死,因为向使者射出的子弹是用蜡做的假货。
对于正在求和的扎莫林,阿尔布开克有更玩世不恭的解决方案。他向扎莫林的兄弟(比较亲葡萄牙)提议,或许一次简单的下毒就能澄清问题。扎莫林果然死了。他的继承者成了葡萄牙的傀儡。总督得以写信报告曼努埃尔一世,他终于“掐住了这头山羊的喉咙”。[26]卡利卡特的问题就这样几乎不流血地解决了。后来,这座城市变成了一个落后的穷乡僻壤,它原先欣欣向荣的贸易全都转移到了果阿。同样的命运也降临到曾积极支持葡萄牙人的两座港口头上,即坎纳诺尔和科钦。所以,从长远来看,支持搞垄断的帝国主义者是没有好下场的。
在此期间,一名埃塞俄比亚使者来到了果阿。这是一个形迹可疑的角色,名叫马太,是埃塞俄比亚太后艾莱妮派来的。他代表少年国王(也就是葡萄牙人寻觅了许久的祭司王约翰),送来了一封信和真十字架的一块碎片。这个事件让葡萄牙人欣喜若狂,但也有人怀疑马太是个骗子。埃塞俄比亚人提议与葡萄牙人结盟,以粉碎埃塞俄比亚以北的穆斯林势力;他们甚至提议了一个计划,将尼罗河(它浇灌着埃及肥沃的三角洲地带)上游改道。这个恢宏的计划对阿尔布开克很有吸引力,他相信马太真的是埃塞俄比亚使者,并让他随同香料舰队于这年冬季返回曼努埃尔一世那里。马太得到了葡萄牙国王的热情接待。阿尔布开克似乎万事如意,一切顺利。
丢勒绘制的曼努埃尔一世的犀牛图
大约在同一时期,他给曼努埃尔一世送去了两只罕见的动物,一头白色大象(科钦国王的礼物)和一头同样珍稀的白色犀牛(坎贝苏丹的礼物)。这是自古罗马时代以来,欧洲人看到的第一头活的犀牛。这两只动物在里斯本引发了轰动。大象被游街展示。人们还特地建造了一个围场,让这两头野兽打斗,请国王观看。但大象感觉到对手的厉害,恐惧地逃开。1514年,曼努埃尔一世决定举行一次公开的盛大活动,以彰显他的统治的强盛,并宣扬对印度的伟大征服。他让自己的使者特里斯唐·达·库尼亚将大象送给教皇。一百四十人的队伍,包括一些印度人,带着一大群的野兽——许多豹子和鹦鹉,以及一头黑豹,来到了罗马。围观群众人山人海。大象由象夫牵着,背上承载一座白银的“城堡”,里面装着赠给教皇的贵重礼物。这头大象被取名为汉诺,典故是汉尼拔在意大利的大象。
在教皇面前,汉诺三次鞠躬,并向神圣教会的红衣主教们喷洒了一桶水,让他们感到好玩但也窘迫。汉诺立刻成为大明星,艺术家们为它画像,诗人们为它写诗,有一幅现已佚失的壁画描绘的就是它。它还是一份耸人听闻的讽刺小册子《大象汉诺的最后遗嘱》的主题。它被养在一座专门建造的房舍内,参加了许多游行,深得教皇宠爱。不幸的是,汉诺的饮食安排不太好,它来到罗马两年后,因吃了含有金粉的泻药而死去,享年七岁。汉诺临终前,哀恸的利奥十世陪伴在它身侧,并为它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曼努埃尔一世给教皇的另一件礼物犀牛更倒霉。它戴着一个绿色天鹅绒项圈,从里斯本坐船出发。1515年,它乘坐的船在热那亚沿海失事沉没。犀牛因为被锁着,溺死了,后来被冲刷到海岸上。它的皮被剥下,送回里斯本,做成了标本。阿尔布雷希特·丢勒读到了一封描绘这头犀牛的信,可能还看到了一幅素描。他没有亲眼看过这头犀牛,但为它制作了那幅著名的图画。
财富如潮水般涌入里斯本,一派神话气象。金钱很少回流到印度(阿尔布开克常常抱怨这一点),部分原因是曼努埃尔一世非常懂得如何花钱。全世界形形色色的商品都在里斯本待价而沽,如象牙制品和刷漆的木器、中国瓷器和东方地毯、来自佛兰德的挂毯、意大利的天鹅绒。这是一座五光十色的城市,如同淘金热一般人口暴涨,许多不同种族和肤色的人汇聚于此。有吉卜赛人和皈依基督教的犹太人,也有黑奴,他们抵达里斯本时的惨状令人发指,“挤在船舱内,一次有二十五人、三十人或四十人,营养不良,背靠背地用铁链锁起来”。[27]新的奢侈品狂热席卷全城。黑人家奴变得司空见惯;大量涌入的糖对人们的口味造成了革命性影响。里斯本是经久不息的奇妙景观上演的剧场,吉卜赛音乐和非洲人举行宗教游行时异国情调的歌舞给城市增添了活力。在这里,人们能目睹国王带着五头印度大象游行,“大象走在他前面,再往前是一头犀牛,相隔较远,人们看不见它;国王前方是一匹披着精美的波斯织物的骏马,马后面是一名波斯猎人,牵着一头美洲豹,是霍尔木兹国王送来的”。[28]
曼努埃尔一世于1500年之后启动的建筑工程的风格与宏伟规模,反映了塔霍河两岸的东方情调。最雄心勃勃的建筑是贝伦的雄伟修道院,它邻近船只起航前往东方的出发地——赖斯特罗海滩。热罗尼莫修道院长300码,那里的僧侣奉命为水手的灵魂祈祷。这座修道院既是曼努埃尔一世王朝的恰如其分的万神殿,也是对他统治时期发现新世界的伟业的歌颂。建造修道院的经费来自胡椒贸易的巨额收入,它那哥特式中世纪结构之上有一大群雕塑,从石质建筑表面凸出,像印度教神庙的装饰一样华丽奔放。曼努埃尔一世风格的装饰非同一般,出现在大量教堂、城堡和宫殿中,从穹顶、窗格和屋顶上如雨后春笋般长出,描摹了航海与东印度发现的象征符号。在曼努埃尔一世的纹章(航海所用的浑天仪)周围,簇拥着石质船锚和锚链、扭曲缠绕的缆绳、珊瑚与海藻、海贝、珍珠和富有异国情调的叶子。
贝伦塔
热罗尼莫修道院
建筑上这些繁茂植物的形象,让人想起一片热带雨林,或印度洋里包裹着植物的某个海底洞穴。这些符号不断出现在石质雕塑中,再加上特色鲜明的基督骑士团的十字架,令人思索东印度冒险的回报与新奇。在赖斯特罗外海,曼努埃尔一世命令建造了一座防御要塞,即贝伦塔,它既是一座军事要塞,也是一座奇思妙想的建筑,傲然屹立于海水之中,装饰着上述图案。半球形瞭望塔就像被绳索勒住的带有一道道凸痕的菠萝,城堞上绘有基督骑士团的纹章盾。石雕工匠还制作了白色犀牛的头像,它将长着尖角的口鼻伸向大海,表达了对葡萄牙人成就的赞叹和惊讶。
1513年冬季,在果阿,曼努埃尔一世的得力干将阿方索·德·阿尔布开克,正在准备对印度洋做最后的包围,即进入红海。
[1]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98.
[2]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21.
[3]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p.24-25.
[4]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27.
[5]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57.
[6]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41.
[7]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35.
[8]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31.
[9]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59.
[10]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53.
[11]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21.
[12]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44.
[13]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23.
[14]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p.49-50.
[15]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p.49-50.
[16]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22.
[17]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p.59-60.
[18]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62.
[19]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59.
[20] Sanceau,Elaine. Indies Adventure. London,1936,p.199.
[21] Sanceau,Elaine. Indies Adventure. London,1936,p.202.
[22] Correia(or Corrêa),Gaspar. Lendas da India. 2 vols. Lisbon,1860,p.304.
[23] Sanceau,Elaine. Indies Adventure. London,1936,p.207.
[24] Bouchon,Geneviève. Albuquerque:Le Lion des Mers d'Asie. Paris,1992,p.191.
[25] Bouchon,Geneviève. Albuquerque:Le Lion des Mers d'Asie. Paris,1992,pp.220-221.
[26] Rodrigues,J.N.,and T. Devezas. 1509. Famalicão,2008,p.269.
[27] Lisboa Quinhentista,a Imagem e a Vida da Cidade. Lisbon,1983,p.17.
[28] Lisboa Quinhentista,a Imagem e a Vida da Cidade. Lisbon,1983,p.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