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的情况有些复杂,或者准确说,有些微妙。
晋国的政治体制叫做“六卿制”,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表述:以国君为核心,在中军帅领导下的六卿集体负责制。
听起来有些复杂了,简单说,国君管理国家和军队的分量大幅缩减,主要的军政管理工作由中军帅为首的六卿委员会来执行。换言之,这是早期的内阁制。
在这样的体制下,六卿的作用就显得非常大,而中军帅的影响力甚至超过国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许多人都在盯着六卿的位置。
糟糕的是,六卿中的赵衰、栾枝和胥臣都已经是风烛残年,而先且居身体状况很差。有四个卿的位置供人们去遐想,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当时的形势是这样的,在平静的外表之下,有两种势力在进行暗中的较劲。
第一种势力:“海龟”二代。
留齐派是晋国称霸的主要力量,也是晋国最强大的政治势力,他们的后人非常渴望承袭父辈的地位和权势。
这一派的代表人物是狐射姑和先且居。其余还有赵衰的儿子赵盾、胥臣的儿子胥甲以及尽管不是留齐派但是与留齐派关系密切的栾枝的儿子栾盾等人。其中,狐射姑原本就是留齐派,只是被父亲狐偃压制而始终无法成为一线领导人,不过现在他已经是太师,尽管没有实权,但是地位极高。先且居则借助父亲的英勇战死,直接成为中军帅。
第二种势力:土鳖。
这一派属于本土势力,他们靠着军功和年纪一点点熬上来,现在已经接近了权力的核心。这些人中以阳处父、荀林父、萁郑父、郤缺等人为代表,他们的资历使得他们已经可以觊觎中军帅或者六卿。
一场空前的“龟鳖”大战就要拉开大幕。
【宁赢】
晋襄公六年(前622年)冬季,太傅阳处父前往卫国聘问。作为晋襄公的师傅,阳处父知道自己很快就会位极人臣,没有人比自己更能影响晋襄公。因此,他把这一次的卫国之行看成自己的一次巡视,为自己今后执掌晋国朝政打下外交基础。
在卫国,阳处父受到热情接待,卫国君臣一通马屁,把个阳处父拍得屁颠屁颠,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出了卫国,在回绛的路上,路过晋国的宁这个地方(今河南省修武县),阳处父遇上了一个人。此人叫宁赢,宁赢的父亲和阳处父以前是朋友。
“阳叔,那个什么,我今后就跟您混了呗?”可以想象,宁赢提出这样的请求。
“没问题,小宁,你跟我吧。”阳处父春风得意,决定提携老朋友的儿子。
宁赢一看,高兴得也找不到东西南北了。回家跟老婆一汇报,老婆也高兴啊。
“老公,去吧,跟着阳处父,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老婆我也跟着享福啊,嘻嘻。”老婆全力支持,还约好今后升官发财了不许娶小老婆。
就这样,宁赢跟着阳处父走了。
宁赢的老婆在家里做着发财梦,基本上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也都通知到了,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不服气的还有晚上往他家扔砖头的。
可是,好梦不长。自古以来,好梦都不长。
第三天,宁赢回来了。
“老公,你回来了?接我们全家去首都?”老婆兴奋得猴子上树一般,从小到大,还没去过大城市呢。
“去什么首都啊,好好活着吧,我不走了。”宁赢说。
“不走?阳处父把你赶回来了?”老婆吃了一惊,还有些失望。
“不是,我不想跟他了,没劲。”
“吹罢,是人家不要你了吧?”
“还真不是。”宁赢看了老婆一眼,然后说了一句名言:“干革命要跟对人,知道不?”
老婆一愣,她就知道“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这类话,干革命这样的事情她哪里能知道?
“不知道。”老婆老老实实地说。
“阳处父这个人,学问是没得说,可是太过刚强,刚强到刚愎自用,根本不管别人的感受。这样的性格就很容易得罪人。他这人说得多,做得少,华而不实,这样的性格,很容易被人瞧不起。我担心跟着他得不到好处,反而会被他连累。”宁赢说。
“哼,你是怕自己没本事跟着他吧?狗肉上不了大席,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呜呜呜呜。”老婆哭了,她恨老公没本事。
“我都没脸出门了,呜呜呜呜。”老婆又加了一句,她觉得没面子。
【先克】
阳处父没有想到的是,他在外面巡游的时候,首都发生大事了。什么大事?栾枝患帕金森氏综合征晚期,不治身亡;第二天,胥臣也结束了老年痴呆的痛苦生活;同日,赵衰也终于为老一辈领导团队画上了句号。更为震撼的是,中军帅先且居突发脑膜炎病故。
不到三天时间,晋国政坛四个重量级人物去世。设身处地想想看,四个主要国家领导人在短时间内接连去世,内阁成员少了三分之二,这个国家会处在一个怎样的微妙处境下?我们来解析一下。
对于任何一个朝代的建立也好,或者任何一个国家的崛起初期也好,第一代领导团队通常都是强势的,这个团队的特点就是个人能力与团队精神的完美结合。于是,这个团队对于国家的控制力是超强的。而一旦这个团队纷纷故去之后,权力的真空就会出来,而第二代缺乏有足够能力和威望的人来填补这个真空,于是,权力斗争就展开了。
狐偃、先轸的强势以及赵衰的威望让晋国的权力场平静了很多年,但是,当他们先后去世之后,已经没有人能够让这个国家的权力场继续平静下去。
权力斗争,中国有史以来最为残酷的权力斗争已经拉开帷幕了。晋国的权力斗争就像潘多拉的盒子或者那个装龙口水的坛子,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挽回。从那之后的几千年里,中国的权力斗争就再也没有停歇过。晋国的权力斗争就像是一部权力斗争的教科书,指导着历朝历代统治阶层内部的钩心斗角和互相残杀。
很多人喜欢看《春秋》,有的人看到的是大义,有的人看到的是谋略,有的人看到的是权力斗争。所以,有的人越看越傻,有的人越看越聪明,有的人越看越老辣。譬如,关羽看到的是大义,所以他死得很惨;诸葛亮看到的是谋略,所以他很聪明;曹操看到的是权力斗争,所以他玩弄汉献帝和大臣们在股掌之中。
任何有志于在权力场中有所作为的人,可以关注后面发生的故事。
下面,我们将在讲述春秋故事的同时,为大家总结权力斗争的金科玉律。
假设我们现在进行的是北京奥运会110米栏的决赛,那么,在权力的起跑线上站着五个人,尽管呼声不同,实力有差距,但是现在实实在在地站着五个人,他们谁都有可能被绊倒,也都有可能率先撞线。哪五个人?
第一道,阳处父,太傅,晋襄公的老师。
第二道,狐射姑,太师,硕果仅存的留齐派。
第三道,士縠,司空,资历最老的本土元老。
第四道,赵盾,赵衰的儿子,留齐派第二代的带头大哥。
第五道,先克,先且居的儿子,爷爷和父亲先后出任中军帅。
中军帅、佐的位置同时空出来,晋襄公决定立即补上人选。
与阳处父良好的自我感觉截然相反的是,晋襄公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让阳处父出任中军帅,而原因与阳处父伐蔡有关。那一次阳处父忽悠了斗勃,回到晋国接着忽悠,说是楚国人害怕了,逃跑了;后来斗勃被杀,阳处父又吹嘘说是自己使的反间计。可是,晋国驻楚国地下办事处最终传来确切线报:先逃跑的是阳处父,斗勃之死完全是商臣在搞鬼,跟阳处父也没关系。
晋襄公没好意思揭穿自己的老师,不过也算是看透了他。
晋襄公的第一方案采取论资排辈原则,士縠做中军帅,梁益耳为中军佐;箕郑父做上军帅,先都做上军佐。这四个人都属于本土势力,按年龄和资历应该是他们晋升。其中,士縠是士蒍的儿子,而先都与先轸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只是同族。
这个方案还没有宣布,但是大家都有了风闻。“土鳖们”暗自欢喜,准备庆祝。“海龟”第二代也已经探听到了消息,他们则很沮丧。怎么办?这项任命如果下来,也就意味着留齐派第二代彻底失败。
狐射姑有些急,他认为中军帅无论如何应该是自己的,可是他不好去说;赵盾也有些急,不过父亲刚去世,自己也不好去说。不过,有一个人比他们更急,谁?先且居的儿子先克。
论资历,先克属于留齐派的第三代,如果论资排辈,赵盾、胥甲等人还有得排,自己可就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怎么办?自己能够迅速上位的唯一办法就是让晋襄公改变提拔高级干部的规则,由论资排辈改为父业子承。
先克去找晋襄公去了,晋襄公一看先克来了,还说了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却不知道先克早已经节哀了,现在是顺便忽悠来了。
“主公,我想问问,我父亲的职位谁来接呢?”先克也算开门见山。
“这个,打算士縠吧。哎,你父亲临走之前有没有说过谁接班比较好?”晋襄公说,他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
“我父亲说过,说是狐家和赵家功劳最大,没有他们就没有主公的今天。我父亲说了,狐赵两家的人没当中军帅,他死不瞑目,希望主公能够考虑把他的位置留给狐家或者赵家的人。”先克一通忽悠,忽悠得晋襄公连连点头。
“你说得对啊,做人不能忘本啊,要懂得报恩啊。”晋襄公说。
第二天,新任中军人选宣布:狐射姑任中军帅,赵盾任中军佐。箕郑父为上军帅,荀林父为上军佐,先蔑为下军帅,先都为下军佐。
第一回合,“海龟”二代获得完胜,“土鳖”大败。
阳处父呢?他不仅一无所获,甚至连上军帅也给剥夺了。
阳处父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他应该明白,对于老人来说,冬天永远都是一个槛。他不应该在冬天出去,况且,他明知道这四个人的身体已经很不好。
『权力斗争金科玉律第一条:权力交接时期,不要轻易离开权力中心。
副一条:权力就像狗不理包子,热蒸热卖。你来晚了,肯定凉了。』
【狐射姑】
“终于熬到这一天了。”狐射姑长舒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压抑啊。
论能力、论资历,狐射姑甚至早就应该是中军帅了,可是,父亲活着的时候,一直被父亲压制着;父亲去世之后,似乎大家又根本想不起他来。而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父亲狐偃太过强势,太过高傲,真正的朋友不多。因此当狐偃不在了的时候,愿意帮助狐射姑的人并不多。
换言之,父亲给狐射姑留下来的政治资源太少了。
狐射姑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大权在握,他决定要做些什么。做什么?通常一个国家新任领导人的做法是这样的:前辈做加法,后辈就做减法。前辈做减法,后辈就做加法。
狐射姑的口号是:不折腾。
而不折腾的具体体现就是:首先,治国方式不变,沿袭留齐派的既定方针;其次,裁军,将五军裁为三军,也就是说,把新上军和新下军裁掉,采用精兵政策。
开春的时候,狐射姑决定在夷这个地方进行阅兵式,检阅三军,树立威信。
一个历史规律千万记住,新官上任的第一次点名一定要万分小心,因为新官通常会在这个时候找人过错来树立威望。狐射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要看看谁是这个倒霉蛋。
臾骈,下军司马,似乎这个不中不洋的名字注定他就是个倒霉蛋。阅兵当天,也不知道是老婆叫床叫晚了还是头天晚上拉肚子了,总之,别人都到了,他没到。狐射姑正发愁找不到人发威呢,这下高兴了。
“阅兵迟到该怎样处罚?你自己说。”狐射姑喝问。
“该打一百鞭子,可是,我拉肚子啊,人有三急啊。”
“三急?只要肠子没拉出来,就不能迟到。来人,拉下去打一百鞭。”狐射姑下令。
这一百鞭可不是个小数,把个臾骈打得皮开肉绽,这还是行刑的士兵手下留情。臾骈被抬回家中,在床上整整趴了一个月才起来。一个月时间里,他用了十天咒骂狐射姑,用了十天自认倒霉,又用了十天反思。到能够下床的那一天,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事情不怪狐射姑,怪我自己缺心眼。如果再这么缺心眼,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强势,狐射姑很强势,这一点像他的父亲狐偃。可是,有一点他没有想到,那就是,他的政治环境比他的父亲差了太多。
狐偃是晋文公的亲舅舅,是留齐派的首脑。只要他发话,晋文公全力支持,大臣们心悦诚服,不服也得服。可是,狐射姑跟晋襄公之间勉强算是个表叔,谈不上亲情,更没有交情。换言之,狐射姑没有晋襄公这个坚强后盾。而由于长期不能在政治一线活动,他的人脉、他的威望都无法与父亲当年同日而语。
狐射姑的地位并不稳固,而在地位并不稳固的情况下,他裁掉了新上军和新下军,鞭责了臾骈。他的朋友没有增加,他的敌人却在成倍增长。
他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而一旦不成熟的政治家执掌大权,危险就会如影随形。
『权力斗争金科玉律第二条:权力应当用来发展朋友,而不是制造敌人。』
【阳处父】
阳处父回来了,可惜狗不理包子已经凉了。
“我真傻,我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出去呢?”阳处父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原本他是盯住了中军帅的宝座的,如今被狐射姑捷足先登了,他很失望。不仅失望,他还很恼火。
说起来,阳处父最痛恨的人一个是狐偃,另一个就是胥臣。恨父及子,他对狐射姑也没有任何好感。为什么阳处父会痛恨狐偃和胥臣呢?说起来,话儿倒也不长。
原来,阳处父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而且很自负。当初晋文公回国之后,阳处父曾经找过狐偃,求狐偃推荐自己。可是狐偃根本没有把阳处父放在眼里,认为他只会夸夸其谈,这也难怪,谁能跟狐偃相比呢?在狐偃那里被拒绝之后,阳处父转而寻求赵衰的帮助,赵衰是个老好人,看阳处父有学问,于是向晋文公推荐,晋文公就让他做了太傅,太子的师傅。
在任命阳处父作太傅之前,晋文公特地征求了胥臣的意见,因为胥臣是个有学问的人。
“臣啊,我准备让阳处父做太子的师傅,他能胜任吗?”晋文公问。
胥臣不喜欢阳处父,他觉得这个人更像是一个小人。不过胥臣知道阳处父是赵衰的推荐,自己也不好意思明说,于是胥臣拐了个弯,说了一通鸡胸不能弯腰、驼背不能挺胸之类的话,最后的结论是:“太子好不好,取决于太子本人。”
基本上,胥臣的意思就是阳处父这个人不能用。不过晋文公最终还是用了阳处父。
就因为这个,阳处父恨狐偃和胥臣恨得牙痒痒。与此同时,阳处父对一个人心存感激,谁?赵衰。
“不行,我要把狐射姑给弄下来。”阳处父不仅恨狐射姑,还认为这次自己没有能够当上中军帅是狐射姑在搞鬼。
“哎哟,老师,您回来了?”看见阳老师,晋襄公毕恭毕敬。不管怎样,还是老师啊。
“主公,我在路上听说您任用狐射姑为中军帅了,因此我赶紧回来了。”
“老师,狐射姑不行吗?”
“不是不行,是根本不行。”阳处父连拐弯都省了,直奔主题了,“狐射姑的能力不行啊,人际关系也不行啊。他当中军帅,谁服啊?我觉得吧,任命中军帅,那一定要用贤能的人,不能用那些徒有虚名的人。”
“那,老师,谁比较贤能?”晋襄公这人耳朵软,听师傅这么一忽悠,觉得挺对。再想想,好像真没有多少人说狐射姑的好话。
“赵盾啊,别看年轻,赵盾的能力比狐射姑高了不知道多少倍了。主公,换人吧。”
“这,这是不是不太好?刚任命了,又换人家。再说,狐射姑那是老臣啊。”晋襄公还有些犹豫。
“你不好意思说,我有办法。”对付徒弟,师傅当然有办法。
夷地阅兵仅仅一个月之后,晋襄公宣布在董地进行第二次阅兵。
“怎么回事?怎么又要阅兵?”狐射姑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并没有想太多。
阅兵当天,狐射姑早早来到阅兵现场,直奔帅坛而去,准备登坛发令。然而来到坛前才发现有人比自己来的还早,令他大吃一惊的是,自己的中军帅的宝座竟然有人坐了。谁?赵盾。
狐射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赵盾这个小屁孩竟然如此不敬,胆肥了?想当中军帅想疯了?狐射姑一脸怒气,就要登坛呵斥赵盾。
正在这个时候,一旁阳处父闪了出来。
“太师,请在坛下听令。”阳处父淡淡地说。
“坛下?我是主帅。”狐射姑一向讨厌阳处父,看他半阴不阳地说话,也没什么好脸给他。
“不好意思,主公有令,中军帅佐调换,赵盾任中军帅,你现在是中军佐。”
“什么?”狐射姑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次阅兵就是为了这个。不用猜他也知道,这些都是阳处父在搞鬼。
狐射姑的第一反应是拔剑,他要宰了阳处父。然而,剑拔到一半,他又把剑插了回去。他知道,可以激动,但是不能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