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担心的事情,就越是要发生。
这一天,门卫来报,说是有人求见。
“什么人?”晋文公问。
“勃鞮。”门卫报告,晋文公一听,第一反应是赶紧跑,第二反应是现在不能跑。
“不、不见。”晋文公还是紧张,说话有些结巴。他想了想,让人带了一段话给勃鞮,“当初骊姬让你杀我,给你两天时间,你一天就到了;后来到了北翟,惠公给你三天时间去杀我,你一天半就到了。虽然有君命,你也没理由这么恨我吧?当年割了我的衣袂,那件衣服我现在还保存着呢。你快走吧,趁我还不想杀你。”
按理说,你从前追杀过人家,如今人家发达了,放过了你,你就赶紧逃命吧。可是,勃鞮不肯走。
“看门的,你给我传话。”勃鞮又让看门的把话给传回来了。为什么看门的肯帮他传,因为看门的认识他,知道他是天下第一高手,得罪不起。那么,传的什么话?“我以为你已经懂得了怎样当最高领导人呢,看来我是瞎了眼,用不了多久,你又该流浪了。我当初卖命追杀你,是因为我对国君忠诚啊,这么一大忠臣,你竟然要赶我走。你当最高领导的,不该胸怀宽阔吗?管仲当年不也差点杀了齐桓公,人家桓公说什么了吗?你真是小气鬼,喝凉水。告诉你,你要是不见我,你会后悔的。”
勃鞮的话,强硬、有道理,而且话中带话。
“请进来。”晋文公就是这样的人,聪明,果断。
勃鞮进来了,看见晋文公,深深鞠一躬。
“勃鞮,你找我干什么?”晋文公问。
“干什么?告密。”
【告密者勃鞮】
晋文公为了吕省和郤芮的事情而痛苦,殊不知吕省和郤芮也正为了晋文公和狐偃而痛苦。
对于这老哥俩来说,他们没有理由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跟晋文公,毫无疑问他们结下了太多的梁子。即便晋文公发了誓放过他们,可是这年头,发誓还不如放个屁印象深刻。现在大权在人家手里,什么时候不高兴了,赏一包耗子药就够自己全家吃了。
逃避现实,不是办法。
“郤哥,还记得里克和丕郑的命运吗?”老哥俩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吕省问郤芮。
“怎么不记得?那还是我一手操办的呢。我想起庆郑来了,我们的命运会不会跟他们一样?”郤芮反问,忧心忡忡。
“那么,我们可以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重耳的宽宏大量或者暴毙身亡上吗?”
“兄弟,想想吧,当年主公杀人,基本都是咱们哥俩的主意。就算重耳放过咱们,狐偃这老狐狸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怎么办?等死?”
“等死不是我们的风格。”
老哥俩商量来商量去,只有一个办法:先下手为强。
其实,现在晋国的形势就像当初晋惠公刚回来时的形势,所不同的是,晋文公太仁慈而狐偃太注重信用,他们下不了手去杀吕省和郤芮。
你们不杀他们,他们就杀你们,这就是规律。
所以,晋惠公虽然坏,但不能全怪他。
吕省和郤芮决定把勃鞮找来,在他们看来,勃鞮也是晋文公的仇人,他一定也有同样的忧虑和想法。
“勃大侠,重耳回来,我们都没好日子过,我们决定杀了他,请你来一起想办法。”明人不说暗话,找来勃鞮,吕省直接就把意思说了。
“太好了,我正想杀了他呢。可是,他身边有许多高手啊,怎么才能杀得了他?”果然,一拍即合,勃鞮的想法与吕省和郤芮一样。
三个人开始头脑风暴,最后是郤芮想出了办法:“这样,咱们找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一把火烧了重耳的房子,他一定出来救火,那时候勃大侠趁乱杀了他,怎么样?”
“好主意。”大家都说好,自然是个好主意。
商量妥当,勃鞮告辞出来。勃鞮很高兴,真的高兴,原本都已经准备潜逃到国外,现在不用了,因为自己有立功的机会了。
前文说过,发财的捷径有两条:出卖国家,或者出卖朋友。
当然,勃鞮可以说是弃暗投明。
可是,即便是弃暗投明,也是出卖朋友。
【平叛】
得到了勃鞮的告密,晋文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勃大侠,谢谢啊。刚才是我不好,不该鼠肚鸡肠。这样,你先退下,不要惊动他们,我找人来商量对策。”晋文公表达了谢意,打发走了勃鞮,这才令人立即请狐偃来。
狐偃来到,晋文公把勃鞮来告密的事情说了一遍。
“舅舅,好悬啊,幸亏有人告密。”晋文公说完,还有些心有余悸。
“这是好事,这样的事越早来越好,再加上勃鞮弃暗投明,咱们可以一劳永逸,彻底解决问题了。”狐偃听了,不仅不吃惊,反而有些高兴。
“那怎么办?找个借口把吕省和郤芮招来,就地处决如何?”晋文公问。
“不好,咱们在外流落二十年,如今刚刚回来,很多人对我们充满怀疑。如果召他们来杀了,简单是简单,但是我们没有证据,倒成了滥杀无辜,徒然制造恐慌,而我们今后在历史上也就跟惠公的名声没什么两样了。”狐偃反对,而且很有道理。
“那怎么办?”
“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先把栾枝和先轸叫来,你看我怎么布置任务。”
狐偃总是有办法的,而且总是最稳妥的办法。
二月的最后一天晚上,月黑风高。
吕省和郤芮各自率领家兵,带上勃鞮,偷偷地来到了晋文公宫外,堆柴的堆柴,泼油的泼油,点火的点火,直接烧房。
很快,火势四起,人哭鬼叫,晋文公宫里的男男女女都跑了出来。有救火的,有逃命的。
吕省和郤芮躲在暗处观瞧,要看晋文公出来没有。看了半天,没看见晋文公,两人急了,干脆不等了,直接带着人就冲了进去,来到晋文公的卧室,发现里面空空荡荡,晋文公跑了。
老哥俩急忙出来,原本还要再找,这时候,栾枝、先轸、魏犨等人已经率领人马来到,一边救火,一边包围现场。
“有人纵火,兄弟们保护现场,天亮时清查。”先轸下令。这时有人报告:“报告,恰才有人看见吕省和郤芮在这里,八成是他们干的。”
“先救火,然后再去搜捕他们。”先轸又下令。
吕省和郤芮远远听见,只能自叹倒霉,晋文公没看见,反而自己被发现了。老哥俩商量,等到天明逃跑就来不及了,怎么办?现在就跑吧。于是,两人率领家兵,带着勃鞮,连夜开了城门,向西逃去。
二月底啊,又是没有月亮的晚上,饥寒交迫,靠着火把逃命。逃到第二天中午,一行人到了黄河边上,按照两人的打算,索性就去秦国政治避难算了。
可是,过河需要船啊,哪里有船?正在着急,河对岸有大船撑过来。船靠岸,上面下来几个人,为首的大家认识。谁?公孙枝。
“哎,两位大夫,这是准备到哪里去?”公孙枝也看见了吕省和郤芮,打个招呼。
“公孙大夫,实不相瞒,昨晚都城大火,估计晋侯十有八九遇难了。我们怕今后受狐偃这帮人的政治迫害,想去秦国政治避难呢。”吕省和郤芮急忙说。
春秋这点好,即便从前有过节,只要你来政治避难,通常都会接纳。
“那好,那上船吧,恰好我家主公就在对面不远处的王城,我带你们去。”公孙枝招呼大家上船。大家一看,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大家过了河,走了一程,来到了王城。公孙枝直接带着吕省、郤芮和勃鞮去见秦穆公。
吕省和郤芮见了秦穆公,还没来得及说话,秦穆公一拍桌子,轻轻说道:“拿下。”
得,自己送上门了。
“这、这,为什么?”老哥俩还问呢。
“为什么,看看这是谁?”秦穆公反问。晋文公走进来了。
不用再说了,吕省和郤芮知道这一回是栽了,明显是进了人家的圈套了。郤芮认了,不说话了。吕省猛然看见勃鞮没有被抓,心说要死一块死,不能便宜这小子,于是大喊:“勃鞮也是同谋,为什么不抓他?”
晋文公笑了,他对勃鞮说:“勃大侠,你告诉他们。”
“吕大夫,污点证人知道不?我就是污点证人啊,哈哈哈哈。”勃鞮大笑起来,吕省这么聪明的人,竟然被自己给耍了,能不高兴吗?
“原来,原来你是卧底?”吕省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行动失败了,原来是被出卖了。
“卧底?早就不叫卧底了,现在叫污点证人。”勃鞮很得意,还讨好地看了晋文公一眼。
晋文公也坐好了,现在开始审判吕省和郤芮。
基本上,有污点证人在,辩解这个环节就省略了,直接认罪宣判。
吕省和郤芮共犯有如下罪行:颠覆政府,分裂祖国,谋害最高领导人,纵火,破坏国家财产。其中任何一条,都够上死刑。
“我宣布,处死罪犯吕省和郤芮,拖出去砍了。”晋文公这次没客气,名正言顺杀人的时候,他不会犹豫。
刀斧手上来就要拖人,吕省唉声叹气,认了。可是,郤芮急了。
“主公,看在当年我给你通风报信的分上,放过我吧。”郤芮大声哀求。
“通风报信?”晋文公一愣。
“当初惠公派勃鞮去北翟杀你,就是我派人给主公通风报信的啊。”郤芮这个时候什么也不顾了,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
“什么?”三个人同时脱口而出。从北翟逃走之后,狐偃和晋文公才知道狐突根本没有派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到现在还猜不到谁是这个好心人,没想到是老郤。
吕省愣了一愣,然后破口大骂:“郤芮,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吃里爬外的叛徒,要不是你当年放走了他,咱们怎么会有这一天?啊呸。”一口浓痰吐在郤芮的脸上。
勃鞮嘿嘿一笑,摸着脑袋问郤芮:“哎,当初就是你派我去杀主公啊,然后你又给他送信?嘿嘿,奇了怪了。”
晋文公倒有些犹豫了,他这人是有恩必报的人,不管怎样,人家都算救过自己,还杀他吗?
正在犹豫,狐偃进来了。其实,狐偃一直躲在旁边听呢,看见晋文公犹豫,知道他动了善念,这才赶紧出来。
“主公,犹豫什么?这样的人,该杀两遍。首先,吃着惠公的饭,帮惠公的敌人,奸佞之人,该杀;其次,别以为他是救你,他是救自己而已,他怕惠公杀他,留着你算是个顾忌。这样的人,你不杀他,他必杀你。”狐偃一通分析,晋文公直点头,郤芮也无话可说。
“推出去。”晋文公下令。
就这样,吕省和郤芮一起被杀。
按后世的规矩,如此大的罪行,一定是灭九族的。可是,春秋时期不是这样,吕省和郤芮被杀,采邑没收,但是,老婆孩子不受牵连,依然享受士的待遇。虽说由富人变成了穷人,但是全家平安,性命无忧。为什么这里要加这一段,因为后面还要提到郤芮的儿子。
【大赦】
一切都在狐偃的掌握之中。
在得知吕省和郤芮的计划之后,狐偃和晋文公悄悄跑到了秦国,找到了秦穆公,之后,秦穆公亲自领军进驻王城,等待吕省和郤芮来投。
在绛,栾枝和先轸统领军队,吕省和郤芮放火的晚上,两人领军来到,但是并不捉拿吕省和郤芮,而是故意放出风声,把他们赶出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吕省和郤芮党徒众多,一旦在绛开战,势必伤及无辜,后患无穷。
现在,晋文公名正言顺除掉了最大的威胁,同时,还可以名正言顺重修宫室。说实话,晋文公住在惠公父子住过的地方,早就觉得不舒服了。
杀了吕省和郤芮,晋文公就地迎娶怀嬴,算是实践了当初的诺言。怀嬴,现在改名辰嬴。
就这样,晋文公提着两颗人头,抱着一个老婆,还带着秦穆公借给他的三千军马,回到了绛。
晋文公这次回来,底气足了,气色好了,他立即召集卿大夫们开会。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他妈的谁怕谁?各位爱卿,吕省和郤芮已经伏法了,但是,他们的残余势力还很大。我准备来一次全城大搜杀,将他们的余孽一网打尽。”晋文公的意思,就是搞一次严打,或者肃反之类的活动,杀一批人,一劳永逸。
话音刚落,赵衰就站出来了:“主公不可。想当年惠公怀公就是因为滥杀无辜,才导致政府公信力丧失,国家衰弱。如今人心等待安抚,社会需要和谐,怎么反而采取政府恐怖行动呢?”
赵衰的话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支持,晋文公一看,既然老师这么说,而且大家都支持老师,那就听老师的吧。
“那好,我宣布,晋国大赦。”从善如流,什么叫从善如流?
任何一个新政权,都面临一个同样的问题:是消灭潜在的敌人,还是转化潜在的敌人。高明的做法当然是后者,但是这需要智慧,政治智慧。
我们来看看春秋的智慧。
大赦令让晋国当时的形势缓解了一些,但是,吕省和郤芮毕竟执掌晋国朝政多年,他们的朋党不可谓不多,面对几乎是外来势力的晋文公,他们依然感到不安全。于是,危机还在酝酿之中,并且随时可能爆发。
晋文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他知道自己的团队长期流亡国外,在晋国的根基并不牢固。这个时候,如何打消吕、郤余党的顾虑,大家同心同德建设和谐晋国,是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怎么办?
御前会议召开了几次,效果平平,就是狐偃和赵衰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就在大家苦寻对策的时候,一个小人物的出现帮助晋文公解决了问题。
很多时候,大问题就是靠小人物来解决的。
【作秀】
这天,晋文公正在洗头——中式还是泰式?中式就是坐着,泰式呢就是躺着。
都不是,春秋式。什么是春秋式洗头?就是站着,弯腰低头,洗头妹从上面往下一边浇水一边洗。基本上,春秋时期的国君也就这个待遇。
正洗着头呢,门卫来报:“报主公,外面有人求见。”
“什么人?”
“头须。”
“头须?”晋文公一听,差点跳起来,想了想,忍住了,继续洗头。
头须是谁?就是当初晋文公从北翟逃走的时候,卷款潜逃的那个竖头须。就是这个竖头须,害得大家一路上吃糠咽菜,受尽煎熬。要不是此前已经大赦了,晋文公杀他的心都有。就这么个人,还敢来找自己,难道还想讨退休金?
“不见。”晋文公答复。
门卫出去回复,没多久又回来了。
“主公,头须不肯走,还说主公一定在洗头。”门卫说。
“他怎么知道?”晋文公有点吃惊,头须什么时候学算卦了?
“他说洗头的时候心是向下的,想法就跟平时不一样。说他虽然当初没跟主公去齐国,但是在家里也没闲着,相信主公不会跟他一个普通人计较这些。”
晋文公擦干了头,站直了身子。
“嗯,有道理,请他进来。”不知道是头须的理论真的正确还是晋文公冷静下来了,总之,晋文公肯见竖头须了。
不多时,竖头须走了进来。看上去,跟从前没有太大变化,就是老了一点。
“你找我干什么?”晋文公问。看见竖头须,他还是有些恼火。
“主公,我来帮您。”
“帮我?帮我理财?”晋文公反问,语带讽刺。
“不是。我知道现在人心不稳,特别是吕省和郤芮的残余都很担心自己的处境,我有办法消除大家的疑虑。”
“什么办法?”晋文公问。现在他的语气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轻视了。
“现在地球人都知道我当年携款潜逃,您最恨的人就是我。如果您能让我给您驾车在城里走一走,大家的疑虑一定就会打消了。”竖头须这是什么办法?作秀啊。
晋文公一听,好主意啊,忍不住对竖头须另眼相看了两眼。
当下晋文公毫不迟疑,立即准备车马,让竖头须当司机,让勃鞮当戎右,就这么出去了。满城逛一趟,嘘寒问暖,体察民情。
城里人一看,哇噻,这不是晋侯最恨的两个人吗?他们怎么给晋侯当司机当保镖了?晋侯连他们都这么信任了,何况别人呢?
连着三天,晋文公作了三天秀。这下,地球人都知道了。
所有人都放心了,晋国的紧张气氛大大缓解。
没有霸主的器量,怎么能当霸主?
有人说,晋文公不过是运气好碰上了勃鞮和竖头须。其实不然,如果不是对晋文公的度量有信心,他们会去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