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郑国渠:利在长远
公元前247年,秦庄襄王去世。
根据传统,先君去世的当年,仍然用先君年号。从次年的正月开始,才改用嗣君年号。
因此,嬴政正式即位为王,已经是公元前246年春季的事了。
那一年他十三岁,虽然只是个孩子,神情中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在他前十三年的人生岁月中,有九年是在赵国度过的。邯郸的冬天异常寒冷,造就了他坚忍的性格与冷峻的气质。仲父吕不韦的谆谆教诲,又让他学会了在众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感情和想法。初看他的眼睛,是少年特有的清澈;再仔细看,则是深不见底的渊深。连吕不韦看见他,都感到一丝战栗。
“大王的眼神深不可测啊!”
吕不韦发出这样的感叹,心里既高兴又忐忑不安。
为了庆祝嬴政登基,天下各国都派来了使臣。其中韩国的使团中,有一位特别的成员,他的名字叫郑国,职业是水工。
所谓水工,不是送水的工人,也不是水管工,而是水利工程师。
郑国给吕不韦提了一个建议:“关中平原虽然经过这么多年的开发,但是单位粮食产量相比中原地区,一直处于比较低的水平,主要原因是雨水稀少,灌溉不到位。如果开凿一条水渠,将泾水引至栎阳,与洛水连通起来,则整个关中地区的农作物都可以得到灌溉,粮食产量将得到大幅度提高。”
郑国在一张布帛上画出了他的设想——水渠以仲山(今陕西省泾阳)为起点,引泾水向西到瓠口,利用西北微高、东南略低的地势,流经向东,经三原、富平等地,从大荔注入洛水,全长三百多里,可灌溉面积约为四万余顷。
吕不韦认真地听着郑国的介绍,心里想,这真是一个大胆的计划!但是,如果这个计划得到实施的话,对秦国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那个年代,农业增产或减产,主要取决于老天爷的脸色。而老天爷的脸色往往是不太好的,他不想下雨的时候,就算你求爷爷告奶奶,也得不到一滴水。好好的庄稼地,因为旱灾而颗粒无收,这样的悲剧过不了几年就上演一次,甚至是连年上演。如果挖一条人工水渠,将泾水和洛水连通起来,那两条河中间的广大地区,就可以获得充足的水源,即便是干旱之年,对农业生产也不会有大的影响了。
“根据下臣在韩国的经验,水渠修好之后,每亩地的年产量可以提高一钟(六石四斗)左右。”郑国说。
吕不韦卖过粮食,跟农民打过交道,知道郑国所言不虚。他在心里盘算,四百万亩土地,亩产增加一钟,总共就是四百万钟,这件事情大有可为!
于是,吕不韦将郑国留了下来,让他组织实施这一引泾入洛工程,也就是后人所称的郑国渠。
工程全面铺开,进行了一年之后,吕不韦才发现不对劲——相对当时的生产力而言,这项工程实在是太大了!就算秦国将所有的人力物力都投入进去,没有个三五年是完成不了的。而且那还只是主体工程。要想水渠完全发挥灌溉作用,还要继续修建大大小小的分渠,这又得花个三五年时间。
根据萨缪尔森的经济学原理,一国的经济总量和资源是有限的,加大生产黄油的投入,势必减少大炮的产出。秦国分派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去修水渠,自然在短期内不能发动大规模对外战争。山东各国至少可以安生几年,特别是饱受秦军侵略之苦的韩国可以松一口气了。
很显然,这是韩国人的阴谋。
吕不韦十分生气,命人将郑国抓起来,准备以间谍之罪处以死刑。
郑国说:“我确实是韩王派来的间谍,您要杀死我,我没有任何怨言。但我能不能说一句话?”
这个要求当然获得了批准。
郑国说:“韩王因为害怕秦国进攻韩国,才想出这个计谋。可是,这项工程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修好之后,对秦国的利益是长远的。我作为一个水工,不过是让韩国多存活了几年,却为秦国建立了泽被万世的功勋,您难道就不能等着水渠修好之后再杀我吗?”
吕不韦听了,犹豫不决。
一直在堂上不说话的嬴政却突然说了一句:“寡人免你死罪,继续为寡人把水渠修好吧!”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郑国赶紧下拜称谢。吕不韦也就顺水推舟,没有发表异议。
嬴政的表态,正好是吕不韦心里所想,二人可谓心意相通。然而,当吕不韦想到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就敢如此果断地自作主张时,心里的忧虑隐隐多于喜悦。
仓鼠哲学
郑国渠前后修了将近十年才彻底完工。修好之后,“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将秦国的综合实力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而郑国最终也没被斩首,反而受到秦国的重用,一直在秦国的朝廷中为官,直至去世。
然而,因为郑国这件事,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秦国宗室的诸位大臣纷纷上书,说:“但凡外国人到秦国来谋求官职,多是诸侯派来的间谍,请将他们统统驱逐出境!”
这是典型的借题发挥。
秦国自秦穆公以来,就以广纳天下贤士而闻名。秦国之所以能够强大,也与那些外籍人士分不开。如果将为秦国作出过突出贡献的外国人名罗列起来,将是一份令人炫目的名单:百里奚、蹇叔、由余、公孙枝、商鞅、张仪、甘茂、范雎、蔡泽……当然,还有吕不韦。
问题也许就出在吕不韦身上。
自从这个卫国商人到了秦国,就以极其强势的手段将国家大权抓在自己手中,连当年权倾一时的商鞅、范雎都望尘莫及。他不但当了相国,还号称仲父;他不但控制了军政外交,还在编撰《吕氏春秋》,企图控制秦国人的头脑;他不但在各个重要岗位上安插自己的人员,还豢养食客三千,形成了只效忠于他一人的小团体;最为严重的,他不但和太后有一腿(这是众所周知的),还很有可能是大王的生父(这只是猜测)。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如何能让以守护社稷为己任的宗室大臣们不感到寝食难安?
所谓“外国人到秦国来谋求官职”,表面上是说郑国这样的外籍人士,暗中遥指的就是当朝相国吕不韦,大有逼宫之意。
他们预料吕不韦会有强烈的反攻,也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骤雨。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嬴政就这件事征询吕不韦的意见的时候,吕不韦很平静地说道:“既然诸位宗亲都有此议,那就下一道逐客令,让那些在秦国为官的外国人都卷铺盖走人呗!”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老臣我不在被驱逐的范围之内吧?”
嬴政没有回答,在场的宗室大臣们赶紧将头低下,齐声说:“不敢!”
他们心想,就这样赶走吕不韦显然不太现实,可是如果能够清除他在朝中的党羽,下一步就好办了。这个结果应该说很不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嬴政果然下了一道逐客令,命外籍官员在限定的时间内离开秦国,自谋出路。
被驱逐的人员当中,有一位客卿李斯。
李斯原本是楚国上蔡人,年少的时候,在上蔡担任了一名管理粮仓的小吏。
在后人看来,管粮仓是一项肥差。进粮的时候,秤上面做做手脚,一百斤粮食当作八十斤进仓,多出来的二十斤就可以带回家。纳粮的老百姓还得想方设法讨好你,否则的话,一百斤粮食就不是八十斤,而是六十斤了。平时再动动脑筋,时不时拿点官粮回家,一家老小吃喝都有着落。遇到工作组来检查,一方面拿钱打点,一方面拆东墙补西墙,摆出一副粮食满仓的样子,也就蒙混过关了。碰到软硬不吃的工作组,那也没关系,一把火烧掉几十座粮仓,推说是风高物燥,认个看管不力之罪,大不了撤职回家,前些年贪的钱粮也够安度余生了。
可是,在李斯所处的那个年代,此风还不至于如此盛行。作为一名小吏,他只能老老实实靠着一份工资养家糊口,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个月三十天,倒有二十天要在管理所全天候值班,还不敢玩游戏聊QQ,生怕被上司看到丢了饭碗。
无聊的时候,李斯就给自己找点乐子——看老鼠。
人与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别人看老鼠就是老鼠,李斯看老鼠却发现了一种生存的哲学。
小吏宿舍和厕所里的老鼠,只能吃点残渣剩饭,个个饥瘦如柴。听到人的脚步声或是狗叫,就吓得魂不附体,赶紧缩到洞里躲起来。
可是粮仓里的老鼠呢,吃着白花花的粮食,上无风雨之忧,下无人犬之扰,个个肥肥壮壮,过得甭提多惬意了。
李斯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所谓人有贤能或是不肖,其实和老鼠差不多,就看他是处在什么环境中。
这句话乍一听,挺没志气的,可是仔细一想,又很有道理。否则的话,为什么有的小孩一出生就可以享受各种社会福利,享受着蓝天白云,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过得无忧无虑;而有的小孩一出生就要呼吸雾霾空气,喝含三聚氰胺的奶,挤破了脑袋去学这个学那个,把好好的童年过得无比惊险呢?不就是因为所处的环境不同嘛。
李斯下定决心要做一只粮仓中的老鼠。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投奔于荀况门下,学习帝王之术。关于荀况的学问,前面已经介绍过,在此不再赘述。当时,荀况桃李遍天下,弟子成百上千,其中最得意的门生却不过两位。一位就是李斯,另一位则是来自韩国的公室子弟,名叫韩非。
韩非自幼患有口吃,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但是写得一手好文章。论及学术水平,李斯自认为不如韩非。
所谓帝王之术,学成后自然是卖给帝王家。从荀况那里毕业之后,李斯考虑到楚国已经衰落,不值得他效忠,而其他各国也在走下坡路,只有秦国是他理想中的粮仓,便西入函谷关,来到咸阳,投奔到吕不韦门下。
这是公元前247年,秦庄襄王刚刚去世的时候发生的事。
吕不韦阅人无数,通过一下午的交谈,便认识到了李斯的价值,推荐他当了郎官。
所谓郎官,就是国君的侍从,一般由博学多才的青年才俊担任。这是一个级别不高,但是可以经常接触到国君的职务。
在众多郎官中,李斯很快脱颖而出,赢得了嬴政的青睐。他曾经对嬴政说过这样的话:“但凡干大事业的人,应该因时而动。过去秦穆公虽然强大,却没有想过要吞并天下,这是因为周朝没有彻底衰落,还必须尊重周天子的权威。自从秦孝公以来,周王室越发卑微,诸侯混战不休,秦国乘势而起,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强国,凌驾于诸侯之上,已经有六世之久了。现在山东六国都屈服于秦国,如同郡县。以秦国之强,大王之贤,统一天下有如扫除灶上的灰尘一般容易。如果不抓住这么好的机会,坐等各国恢复元气,又合纵起来对付秦国,就算是黄帝再世,也拿他们没办法了!”
嬴政听了,深受鼓舞,不久就拜李斯为长史。而吕不韦也采用李斯的计谋,派出大量间谍前往各国,以重金收买各国的名士,使他们暗地里为秦国服务。对于那些不愿意被收买的,则“利剑刺之”。
又过了一段时间,嬴政又拜李斯为客卿,也就是享受卿的待遇,但仍以客礼待之。毫无疑问,吕不韦在其中起了关键的作用,他对李斯一直是关照有加的。
正当李斯春风得意的时候,一道逐客令打破了他的粮仓美梦。
一开始他感到很惊慌,就像小吏宿舍里的老鼠听到有人走近一般,将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但是,在喝完三大碗白开水之后,他就完全冷静下来了。
这么重大的事情,吕不韦为什么会毫无表示呢?逆来顺受可不是他的性格啊!
目前在秦国当官的外国人,十有八九曾经在吕不韦府上当过门客,甚至参加过《吕氏春秋》的编写组。将这些人统统赶走的话,吕不韦颜面何存?更重要的是,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李斯决定到吕不韦府上去问个究竟。
吕不韦显然料到李斯会来。他像往常一样接待了李斯,耐心地听李斯把话说完,然后问了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李斯愣了:“我还能怎么办?大王已经下了逐客令,我总不能赖着不走吧?”
吕不韦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但很快掩饰过去。他轻描淡抹地说道:“你难道就没想过,写封信给大王说说道理?”
李斯更迷惑了:“这,有用吗?”
吕不韦说:“当然有用。你是荀老先生的高徒啊,写篇漂亮的文章,说说咱们这些外籍人士对秦国的贡献,让大王明白秦国的发展离不开咱们,岂不是小菜一碟?”
吕不韦迟疑了片刻,又说道:“你要相信,大王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李斯恍然大悟,告辞回家,用了一个通宵的时间,写了一封《谏逐客书》,于第二天上朝的时候交给了嬴政。
文章开门见山地写道:“下臣听说有人劝大王逐客,私下以为不妥。当年秦穆公招贤纳士,从西戎部落得到由余,从楚国得到百里奚,从宋国得到蹇叔,从晋国得到丕豹和公孙枝。这五位都不是秦国人,而秦穆公重用他们,吞并了二十个国家,称霸西戎。秦孝公用商鞅变法,移风易俗,民富国强,辟地千里,奠定了秦国强大的基础。秦惠王用张仪之计,击破六国合纵,迫使它们西面事秦,至今都有深远的影响。秦昭王得到范雎,废除穰侯,驱逐华阳君,削弱私人的政治势力,一切权力归于公室,成就了秦国的帝业。这四位先君之所以能够取得这么大的成就,就是因为大胆使用客卿,让天下的人才为秦国服务。而这些客卿也没有辜负秦国,如果没有他们,您认为秦国会有今天的富强吗?
“大王冠上挂的明珠,腰上配的宝剑,出门骑乘的骏马,都不是秦国的产品,但是大王十分喜爱它们,这是为什么?如果非秦不用的话,很多好东西您就没机会享受了。现在您听了人家的谗言,不分青红皂白,无论曲直是非,非秦者去,为客者逐,这又说明什么?说明您喜爱器玩之物胜过尊重人才。
“下臣听说,地大物博,国大人多,兵强士勇。泰山不挑剔土壤,所以有那么高大;河海不拒绝细流,所以有那么渊深;王者不排斥外人,所以能够弘扬美好的品德。地不分东南西北,民不分中国异族,兼容并包,共同进退,这就是三皇五帝无敌于天下的根本原因。如今您却把宾客都拒之门外,让他们去为诸侯服务,使天下人才畏缩却步,不敢入秦,难道不是所谓的‘借兵给敌人,送粮给盗贼’吗?”
文章最后指出:“器物不产于秦国,而可宝贵者有很多;士人不产于秦国,而能够为秦国作贡献的也不少。现在您下令逐客,是自剪羽翼,损己利人。这样下去,秦国就危险了!”
李斯的这篇《谏逐客书》,洋洋洒洒七八百字,在当时已经是长文了。嬴政看完,出了一身冷汗,当即下了两道命令:一、收回逐客令;二、晋升李斯为廷尉。
廷尉是秦国的九卿之一,主管司法。这样一来,李斯因祸得福,正式成为了秦国中央政治局的一员。
当年上蔡小吏宿舍中的老鼠,终于在天下最大的粮仓中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最后一次反秦联盟
公元前246年郑国渠的动工,无疑让秦国放缓了对山东六国的进攻。让人无语的是,秦国的压力稍有减退,六国之间的内斗马上开始。
魏国动作最快,派兵攻占了韩国的管城(今河南省郑州)。管城在荥泽(亦在郑州,当时为一片湖泊)东南,如果秦军占领管城,则可以引荥泽之水灌大梁,所以魏国攻占管城,也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楚国则趁魏国进攻管城之机,出兵淮北,企图将原来宋国的土地抢到手。魏国发兵相抗,先后在商丘、上蔡和召陵与楚军发生大规模战争,最终将楚军击退。
到了公元前245年,秦国已经调整过来了。郑国渠的工程仍在继续,但是工期被延长,投入的人力和物力大大减少。秦国的战争机器再度发动,向魏国发动了进攻,攻占卷城(今河南省原阳),取得斩首三万的战绩。
同年,赵孝成王去世,太子赵偃即位,也就是历史上的赵悼襄王。
赵孝成王去世之前,重新起用老将廉颇攻魏,取繁城。赵悼襄王即位后,命令乐乘取代廉颇。廉颇这老家伙一冲动,公然抗命,把乐乘赶回了邯郸。当然,这么一来,廉颇在赵国也就待不下去了,只能出逃大梁,投降了魏国。
公元前244年,秦国继续东进,又攻取了韩国的十三城,以及魏国的畅和有诡两城。
公元前243年,赵悼襄王命大将李牧攻燕,取武遂、方城。同年,魏安僖王和信陵君相继去世,太子魏增即位,即历史上的魏景闵王。
公元前242年,燕国派剧辛率军反攻赵国,遭到赵将庞煖(nuǎn)的迎头痛击,剧辛战死。
同年,秦国以蒙骜为统帅,兵分两路进攻魏国,先后攻取了酸枣、燕、虚(均在今河南省延津境内)、桃人(今河南省长垣)等二十城。次年,蒙骜又攻占了魏国的朝歌,便在上述地区设立了东郡。
东郡建立后,秦国的领土便与齐国接壤了,对韩、魏两国都形成了三面包围之势。山东各国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于是由赵国牵头,组织了战国历史上最后一次合纵,庞煖被任命为合纵联军的统帅。
关于庞煖,有必要说明一下,他其实也是一位老将,年龄甚至比廉颇还大。虽然史上没有记载他的确切出生年月,但是据后人根据史料推测,他应当出生于公元前320年前后。也就是说,当他带着赵、楚、魏、燕、韩五国联军进攻秦国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岁高龄了。
这位老伯常年修习黄老之术,身体倒也硬朗,带着数十万大军一路向西,很快就攻到了蕞地(今陕西省临潼)。但是联军的攻势也就至此为止了。等到秦国出兵反击,五国联军便忙不迭地后退,退回国内以求自保。庞煖也许觉得就这样空手而归未免丢人,又率领赵军进攻齐国,夺取了饶安(今河北省盐山)才班师回朝。
就在这一年,楚国为了避开秦国的威胁,将国都迁到了寿春,但仍旧称为郢都。
公元前240年,秦国向赵国发动报复性攻击,连取三城,并且攻占了魏国汲地。但是,赵军在庞煖的率领下,也给予了秦军重创。秦国的名将蒙骜,就是在这次战争中被赵军的箭矢射中身亡。
公元前239年,秦国以长安君成峤为将,进攻赵国的上党。成峤是嬴政的弟弟,还不到二十岁。他率军攻至屯留(今山西省屯留),遭到了赵军有力反击,进而不得,退则担心受到军法处置,干脆叛变投敌。
当时秦国人才济济,名将荟萃,为什么会派一位没有作战经验的年轻人担任大将,颇耐人寻味。最大胆的猜测来自于明朝的冯梦龙,他认为嬴政是吕不韦的私生子,成峤则是秦庄襄王的亲生儿子,秦国宗室大臣均亲近成矫而疏远嬴政,因而吕不韦视成峤为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便想出了这么一个借刀杀人之计。
不管吕不韦安的什么心,秦王嬴政本人对于成峤的遭遇,是持同情态度的。这一年嬴政二十岁,已经到了振翅欲飞的年龄,他与吕不韦之间的隔阂,或许从这时开始产生。
公元前238年,秦国又发动一系列攻势。秦军以东郡为基地,先是攻克魏国东部的垣、蒲(均在今河南省长垣境内)等城,继而向东攻取仁、平丘、小黄、济阳、甄城,接着攻到濮水,大大扩大了东郡的范围,从而“断齐、赵之腰,绝楚、魏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也”。
至此,山东六国已经没有机会再发动合纵抗秦,只能画地为牢,各自为战,在秦军的铁蹄下自求多福了。
嬴政亲政
公元前238年,嬴政二十一岁,已经到了行冠礼的年龄。
所谓冠礼就是成年礼。按照周朝的礼制,男子到了二十岁,就该在宗庙中行冠礼,标志着他已经成年,可以谈婚论嫁、独当一面了。而对于在吕不韦的羽翼下长大的嬴政来说,行冠礼的意义尤其重大——从此以后,他就要亲理朝政,正式行使秦王的权力了。
秦国的宗庙在故都雍城,也就是太后赵姬和嫪毐同居的地方。
这些年来,嫪毐凭借着与太后的关系,不但得到了许多物质上的赏赐,仕途上也顺风顺水,以宦官的身份受封长信侯,家里的奴仆多达数千人,门客也有千余人,每天求他办事的人络绎不绝,权势直逼吕不韦。
这是吕不韦始料不及的。
当初,他为了摆脱太后的纠缠,让嫪毐当了自己的替身,压根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疯狂地爱上那个下流胚,更没有想到下流胚还会有政治野心,也知道豢养门客,培植势力,甚至不把他这个介绍人放在眼里。
“这可真是养虎为患啊!”
最让吕不韦郁闷的是,他还拿嫪毐没一点办法。如果换了其他政敌,早被他打压或消灭了。唯独这个嫪毐,牢牢地抓住了太后这张王牌,摆出一副无赖的架势,搞得吕不韦投鼠忌器,束手无策。
不仅如此,他还必须替太后和嫪毐这对野鸳鸯保守秘密,生怕别人知道太后有两个私生子。因为事情一旦败露,嫪毐必死无疑。太后当然不会死,但她会发疯,肯定会把吕不韦送嫪毐入宫的事说出来(也许还会说出更糟糕的事)。那样的话,吕不韦也就完蛋了。
于是出现了这样奇怪的状况:吕不韦千方百计维护嫪毐的“清白”, 嫪毐反而肆无忌惮,随意夸耀自己与太后的关系。他甚至在喝醉了酒之后对人说:“我是大王的假父。”
假,就是替代。假父,也可以说是代理父亲。秦国风气开放,寡妇有些风流韵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年宣太后就是先例。可是,睡了太后是一回事,睡了之后还要说出来,辱及先君,那就不是一般的罪过了。
听者大惊失色,示意他别再说了。嫪毐却一个劲地说:“没事,没事!”又神秘兮兮地将人家拉过来,附在耳边说:“太后说了,等大王死后,就立咱们的孩子为王!”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嬴政在咸阳没有听到。可是,当他来到雍城,准备举行冠礼的时候,有人便向他告密:“长信侯嫪毐其实不是阉人,和太后通奸多年,已经生下两个小孩,准备接替大王的位置!”
嬴政将信将疑,马上派人进行调查。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事情早已经不是秘密,只不过瞒着嬴政一个人而已,所以很快知道告密者所言不虚。
震怒之余,他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一面加强自己所住的蕲年宫的警卫,一面密令仍在咸阳的吕不韦火速带兵赶到雍城。
事实证明,这两手准备做得很及时。雍城到处是嫪毐的耳目,他已经觉察到嬴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仓促之间,嫪毐下令武装自己的门客与奴仆,又假传太后旨意调动雍城的警卫部队,纠集数千人向蕲年宫发动了进攻。
叛乱者人数虽多,却以乌合之众为主,在遭到有力的反击之后,便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这时咸阳来的勤王部队又进入了雍城,当地百姓看到这副场景,也纷纷拿起武器去支援蕲年宫。没经过太激烈的战斗,叛军崩溃了。
嫪毐趁乱逃出了雍城,但是在“生擒嫪毐者赏钱百万,杀死嫪毐者赏钱五十万”的悬赏下,很快被抓了回来。他的主要党羽也被一网打尽,送到雍城受审。
嫪毐毫无悬念地被判处车裂之刑,并灭三族。死党二十余人被判斩首,门客和奴仆四千余人被判流放巴蜀地区垦荒。他和太后生的两个私生子也被杀,太后则被幽禁在雍城宫中,失去了人身自由。
对于一场叛乱而言,这样的判决委实不算太重。但是仍有人上书向嬴政提意见,说他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这也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的“美德”之一,叫作子不嫌母丑,母亲不管干了什么丑事,终归是母亲,做儿子的只能原谅。嬴政正在气头上,下令:“谁敢再劝谏太后一事,斩首示众!”饶是如此,仍有二十七人冒死进谏,结果统统被杀。
后来,有一位齐国来的茅焦先生劝说道:“秦国马上就要号令天下了,现在大王却囚禁了自己的母亲,恐怕诸侯听说后,因为这件事而背叛秦国。”
这时嬴政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便亲自跑到雍城,将太后迎回了咸阳,仍旧住在甘泉宫。
对于刚刚亲政的嬴政来说,平定嫪毐之乱可谓一举两得。其一自然是荡涤了太后宫中的乌烟瘴气,排除了太后对政局的干扰;其二则是嫪毐被捕之后,将吕不韦如何送其入宫,又如何替他们掩藏私生子等事和盘托出,嬴政以此为由,罢免了吕不韦的相位,令他回到河南的封地上去养老。
据说,嬴政一度也想杀掉吕不韦,但是考虑到他为先王即位立下过大功,又有很多大臣为他求情,便产生了慈悲之心,放了他一条生路。
此后一年多里,各国的使者络绎不绝来到河南,想请吕不韦出来做官。吕不韦自然没有答应,但是嬴政很担心吕不韦为诸侯所用,于是写了一封信给他,说:“您对秦国究竟有什么功劳,以至于可以享受十万户的封邑?您跟秦国有什么血缘,以至于让寡人称作仲父?为了秦国的安宁,您还是搬到蜀地去居住吧!”
所谓搬到蜀地去住,等于就是流放了。吕不韦将那封信放在案头,默默地看了一整晚。第二天早上,仆人们进去清扫,发现他已经僵硬地倒在地上。
官府验尸报告如是注明:吕不韦,男,原籍卫国,曾任我大秦相国,因被罢免,患有抑郁症,饮鸩自杀,年五十七岁。
耐人寻味的是,吕不韦刚死,嬴政便下令解除对嫪毐门客的流放令,让他们都回到咸阳,重新做人。这是对太后表示内疚,还是对吕不韦表示嘲讽?后人无从得知。
《史记》中,司马迁曾经这样描述嬴政:“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有虎狼之心。”翻译成现代文:秦王高鼻梁,细长眼,胸脯像猛禽,声音像豺狼,刻薄寡恩,心如虎狼。从他对待吕不韦这件事来看,嬴政确实没有什么感恩之心。这种虎狼性格使得他风卷残云一般收拾了山东六国,也为大秦帝国的灰飞烟灭埋下了伏笔。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新的一天开始了,嬴政早早地坐在他的宝座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在他的左手边,站着廷尉李斯,不久之后,这个人将升任丞相,成为他最重要的助手——没错,是助手,不是仲父。他已经下定决心,不让任何大臣大权独揽,操控政局。整个王国,只有他本人才是最终的发号施令者。即便是丞相,也不过是在一定权限内行使职权,任何时候都必须对他唯命是从。
李斯的下首,站着年轻的武将蒙恬。蒙恬是蒙骜的孙子,当时没有功名,职务也不高,却因为自幼跟随嬴政,成为了他最信任的贴身侍从。
嬴政的右手边,是国尉尉缭。尉缭是大梁人,其实并不姓尉,只不过因其姓氏失传,后人便以其官名为姓氏,称为尉缭。他是那个年代较为杰出的军事理论家,所著兵书《尉缭子》被后人奉为“武经七书”之一,与《孙子兵法》《吴子兵法》等齐名。可以说,他就是嬴政的参谋总长。
还有一个卑微的人物,战战兢兢地立在嬴政背后的屏风旁边,皮肤白白净净,脸上没有一根胡须,眼睛只敢看着自己的脚尖。他的名字叫赵高,身份是宦官,官居中车府令,通晓秦国律法,负责为嬴政提供法律方面的咨询意见。
也是新人新气象,嬴政一上台,便改变了吕不韦时期的做法,重新将法治作为基本国策,恢复了自商鞅以来的各项严苛法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赵高作为宦官,本来是没有资格参政的,但是这位宦官身残志坚,苦心研习法律知识,能够将商鞅制定的秦律倒背如流,因此获得嬴政的青睐。
在对外方面,嬴政基本采取李斯与尉缭的策略,一方面威逼利诱,分化山东各国合纵;另一方面收买各国权臣,培养秦国的代理人;同时辅以军事进攻,既分化,又拉拢,又欺骗,又打击,其手段之高超,比当年张仪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元前238年,赵悼襄王入秦朝觐,受到嬴政热情接待。
赵悼襄王此行,是想借吕不韦倒台之机,重新构建秦、赵两国关系,当然也不乏窥探嬴政气象之意。会见中,嬴政向赵悼襄王提出:“燕无道,吾使赵有之。”
自长平之战后,燕、赵两国多次爆发大规模战争,积怨已久。从实力上看,赵强燕弱,每一次战争的结果,都是赵国获胜。赵国早有吞并燕国之心,但是受到秦国的牵制,不敢贸然行动。听到嬴政主动提出允许赵国吞并燕国,赵悼襄王不禁喜出望外,回国立马布置攻燕事宜,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秦国的调虎离山之计。
公元前237年,赵悼襄王派庞煖率领大军进攻燕国。几乎是赵军行动的同时,秦军也行动了。
秦军分成两路,一路由大将王翦率领,兵出上党;一路由桓齮、杨端和率领,直指河间。当赵军开始围攻燕国的勺梁(今河北省定县)时,王翦已经攻取了赵国的阏与、轑(lǎo)阳(今山西省左权)。当赵军攻克燕国的狸城(今河北省任丘)时,杨端和又攻取了河间六城。当赵军打到燕国阳城(今河北省保定)时,桓齮(yǐ)又攻占了邺(今河北省磁县)和安阳两城。等到庞煖回师南下救援的时候,秦军已经完全占领了漳水流域。
赵悼襄王悔恨交加,郁郁而终,王位由太子赵迁继承。
公元前234年,秦国大举进攻赵国,一路向北,攻占雁门、云中二郡;一路向南,由桓齮率领,在平阳、武城(均在今河北省磁县境内)大败赵军,杀死赵将扈辄,斩首十万。
公元前233年,桓齮又率军从上党出发,越过太行山进攻赵国的宜安(今河北省石家庄)。当时庞煖已死,秦军攻势凌厉,赵军节节败退,有人向赵迁建议请老将廉颇回来主持大局,抗击秦军。
嬴政得到这个消息,派尉缭的弟子王敖前往赵国,以重金收买了赵迁的亲信大臣郭开,让他想办法制止廉颇回国。
郭开本来就与廉颇有仇。至于为什么有仇,一种比较靠谱但不主流的说法是,郭开即郑朱,也就是长平之战中曾经代表赵国出访秦国那位“贵人”。由于郭开的糊涂,赵惠文王产生了错误的判断,让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取代了经验丰富的廉颇。为此,廉颇对郭开意见很大,曾经公开羞辱他,二人由此结怨。
在收到秦国的重金贿赂后,郭开对赵迁说:“请廉颇将军回来当然是个好主意,不过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又在国外生活了那么久,不知道还能不能胜任。不如先派人前往大梁看望一下再作决定。”
赵迁认为有道理,便派了一名使者前往大梁,赠送给廉颇骏马一匹和盔甲一副。
廉颇是个老江湖,一看赵迁的礼物,便明白这是想请他回去打仗。无论是出于对赵国的感情,还是作为一位武人的冲动,他对这一邀请都充满了期待。在拜谢了赵迁的好意后,他留使者跟他一起用餐,故意狼吞虎咽,吃了几大碗米饭和几斤肉。饭后还骑上赵迁赏赐的骏马,在门前跑了几个来回,对使者说:“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国家效力呐!”
这名使者,不消说,已经被郭开收买了。他回到邯郸,对赵迁说:“廉老将军身体还是蛮硬朗,一次可以吃好几斤肉,可就是肠胃有点问题,跟下臣坐了半个时辰,竟然拉了三次大便。”
赵迁一听,半个时辰拉三次大便,肯定是没法带兵打仗了,当即放弃了请廉颇回来的念头。
这时,有人又推荐了驻守代地的大将军李牧,赵迁接受了建议,火速召李牧南下救援宜安。
李牧果然不同凡响,在宜安大破秦军,杀死桓齮。
另外有一种说法,桓齮战败后,畏罪逃亡到燕国,其妻子父母均在咸阳被处死,嬴政还悬赏千金收购桓齮的人头。为了掩人耳目,桓齮便更名为樊於期(其实也就是桓齮的谐音),在燕国太子丹的府上当了一名武官。关于樊於期与嬴政之间的恩恩怨怨,后面还会讲到。
攻略赵国的同时,嬴政还鼓励魏国向楚国发动进攻。
魏国与楚国之间的矛盾,在于原来宋国的淮北之地。嬴政向魏景闵王提出,如果魏国想夺取楚国占领的宋国旧地,秦国愿意出“四郡之兵”相助。魏国得到这一保证,果然向楚国发动进攻,结果可以想象,魏、楚两国打得不可开交,嬴政许诺的四郡之兵却一直没有出现。
专制思想的源头:韩非论法、术、势
公元前234年,正当秦军攻占雁门、云中之际,有一天嬴政将李斯召进宫,指着案头上厚厚的一摞竹简说:“你看过这些文章没有?”
李斯打开一看,只见其中一卷的标题是“孤愤”;再打开一卷,标题是“五蠹”;又打开一卷,标题是“说难”。他匆匆扫过那些竹简,对嬴政说:“这些文章下臣看过,是下臣的同门师弟韩非所著。”
嬴政喟然长叹:“如果能够结识此人,寡人也就不枉此生了!”
李斯说:“大王想见韩非?那是他的荣幸。下臣马上写一封国书,大王盖个戳,令韩王将他送到咸阳来便是。”
嬴政说:“这样的人才,只怕韩王不放。”
李斯笑了:“据下臣所知,韩非在韩国并不受重视。他曾多次上书韩王请求变法图强,都没有被采纳。此刻,他正在家里坐冷板凳呢!”
嬴政也笑了:“那你赶紧写信,万一哪天韩王回过神来要重用韩非,对我秦国可是大大的不利。此人一篇文章,顶得上十万大军,寡人要好好用他。”
李斯听到这句话,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
当时,韩桓惠王已经去世,在位的是他的儿子韩安。
如果我们回顾韩国的历史,会发现这个国家委实乏善可陈。战国七雄中,秦、楚、齐等大国自不待言,魏国有过百年霸权,赵国有过胡服骑射,即便是燕国也有乐毅破齐的光辉史。唯独韩国,有如一碗温吞吞的白开水,让人喝得没滋没味。整个战国时期,韩国就没有雄起过,它的战国史就是一部被侵略史。到了韩安上台的时候,韩国的面积已经大大缩水,国家积贫积弱,局势非常危险。
作为韩国的公室子弟,韩非是很想改变这种状况的。他自幼口吃,不善于言辞,便将自己的想法写在竹简上,多次上书韩桓惠王和韩安,希望韩国能够变法图强。然而这些信都石沉大海,不见回音。韩非失望之余,考察古往今来的历史,写出了《孤愤》《五蠹》《说林》《内外储》《说难》等十余万字的文章。
在中国哲学史上,韩非和李斯都被归于法家,而韩非更被认为是战国时期法家的集大成者。
从理论上讲,法家思想分为“法”“术”“势”三派,主张各不相同。
“势”派以慎到为代表,认为势是政治中最重要的因素。慎到是赵国人,大致与孟轲同时代,曾经在稷下学宫讲学。在慎到的思想中,势即统治者的绝对权威。君王的才能不一定比别人高,但是因为他有权威,能够叫人死,叫人活,叫人富,叫人穷,叫人贵,叫人贱,所以能够让别人为他服务。
“术”派以申不害为代表。申不害是新郑人,韩昭侯年间曾任韩国相国,他主张国君通过高超的手段来“玩转”政治,让臣下都围着国君转,让国君独断专行,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玩弄权术,强调的是手腕。
“法”派以商鞅为代表,主张通过制定和颁布明确的法律条文,严格执行,达到天下大治的目的。
韩非则主张法、术、势并用。
他指出,国君如果不懂权术就很容易被臣下蒙蔽,臣下如果没有法律约束就很容易产生混乱,二者缺一不可,都是帝王统治天下的工具。他分析商鞅治秦的得失,认为商鞅法令森严,赏厚刑重,使秦国得以富强,然而“战胜则大臣尊,益地则私封立”,就是因为国君没有足够的权术来控制臣下。
除了驾驭臣下的术之外,国君还必须有势。韩非这样写道:“如果没有权威和严法,让尧、舜挨家挨户去宣传政策,说服老百姓,统治不了三户人家。”
因此,只有法、术、势三者兼用并施,才能国泰民安,从而成就帝王之业。
韩非进一步提出,君主用法、术、势治理国家,不需要特殊的才能和高尚的品德,也不需要像儒家主张的那样,自己作出榜样,或者通过个人的魅力来进行统治。
换句话说,在一个法治国家,是不需要提倡什么道德建设的。克林顿可以泡莱温斯基,不影响他行使美国总统的职权;普京可以和老婆离婚,也不会对他的政治前途产生不良影响。
韩非知道,他的这些理论,对当时绝大多数诸侯来说,很难理解,因为别人很难达到他的高度,所以特别写了一篇《说难》。
所谓说难,就是游说别人很艰难。
他这样写道:“游说的艰难不在于以我知道的知识去说服对方,也不在于能否用雄辩的口才来正确表达自己的思想,也不在于是否有强大的气场来压服对方。难就难在要揣摩对方的心思,使自己的话语符合他的心意。”
简单说,自己懂道理是一回事,让别人明白则是另外一回事。不能因为自己懂道理,就认为别人一定会接受,而是要想办法用别人能够接受的方式,用别人能够听得懂的语言,把复杂的道理简单化,诱使别人接受。
因此,在韩非的文章中,出现了很多精彩的寓言故事。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宋国有位富人,因为下大雨冲坏了家里的墙壁。他儿子说:“如果不赶紧修好,恐怕会招致盗贼。”邻居家的老头也这么说。当天晚上果然被盗,丢失了很多钱财。这位富人称赞自己的儿子聪明,却怀疑盗贼是邻居老头引来的;从前郑武公想要讨伐胡人,便将女儿嫁给胡人首领。不久之后他问群臣:“我想对外用兵,打谁比较好?”大夫关其思说:“胡人可伐。”郑武公大怒,说:“胡人和郑人亲如兄弟,你却说可伐,是何居心?”便将他杀了。胡人首领听到这件事,大为感动,从此对郑国不加防备。郑国乘机发动袭击,夺取了胡人的土地。
韩非问:“这两个故事中,邻人老头和关其思说的话都是对的,他们都很有见识,可为什么他们的遭遇却是轻则被疑、重则被杀?”
答案是,对事物有认识不难,难就难在运用智慧去表达你的见解。
还有一个故事,卫国的大夫弥子瑕很受卫侯的宠爱。按卫国的法律,私自动用国君的马车,是要受刖刑的。有一次,弥子瑕的母亲生病,弥子瑕顾不上向卫侯请示,就驾了他的马车回家去了。卫侯知道后,称赞道:“这可真是孝子啊,为了回家看母亲居然敢冒刖刑之险。”又有一次,弥子瑕和卫侯在果园游玩,弥子瑕爬到树上摘了一颗桃子,咬了一口觉得很甜,就直接拿给卫侯吃。侍卫们大惊失色,卫侯却说:“弥子瑕真是爱我啊,好吃的东西顾不上自己吃,赶紧拿给我。”
后来弥子瑕年老色衰(原来是男宠),得罪了卫侯。卫侯便说:“这个人曾经盗用我的马车,给我吃他吃剩的桃子,该当何罪?”
韩非感叹说:“弥子瑕还是那个弥子瑕,他的行为并没有两样,当初受称赞后来却成了过失,是因为卫侯心里的爱憎发生了变化啊!所以,一个人受宠的时候,他的智谋都合乎君主的口味;一个人失宠的时候,他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罪证。”
可惜的是,以韩非的见识和文笔,仍然不能打动顽愚不化的韩桓惠王和韩安。倒是远在咸阳的嬴政看到后,立马被吸引过去了,惊为天人之作。
在秦国的压力下,韩安果然派韩非出使秦国。
嬴政带着一种见到偶像的兴奋接见了韩非,请教了很多关于帝王之术的问题。
所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韩非和嬴政交谈了不到半天,便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秦王是他的伯乐。可是,韩非和李斯不同,韩非有着非常强烈的爱国心,将韩国的命运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因此,当嬴政提出要他留在秦国做官的时候,他略带紧张地提到了另外一件事:大王能不能不进攻韩国?
嬴政爽朗地一笑:“先生所说的帝王之术,不就是用来统一天下的吗?先生心系韩国,寡人理解,不急着现在就做决定,先在咸阳住些日子再给答复。”
此后,嬴政多次召见韩非。对于嬴政提出的问题,韩非总是尽心尽力,一一作答,每次都让嬴政满意而归。唯独对于做官一事,韩非总是有所顾虑。
“我难道要为韩国的敌人服务吗?将来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时间一长,嬴政倒没什么,李斯心里开始发毛了。他担心的是大王如果重用韩非,我岂不是要靠边站了?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尤其当一个文人的饭碗受到威胁的时候,是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的。
有一天,嬴政和李斯聊起韩非的事,李斯便说道:“韩非是韩国的公子,如今大王要吞并天下诸侯,韩非必定会忠于韩国而不会替秦国效力,这也是人之常情。大王如果用不了他,就把他杀掉,以除后患。”
但凡人才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为他人所用,这个道理没错。可是对于韩非,嬴政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他想了想,决定先把韩非下了大狱,关一段时间,看他能不能回心转意再说。
嬴政越是爱才,李斯越是担心。他暗中派人给韩非送去一壶毒酒,假传嬴政的旨意,令韩非自杀。韩非想找嬴政当面说个明白,但遭到拒绝。等到嬴政感觉到事情不对劲,赶紧派人去赦免韩非的时候,韩非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