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龙说赵太后
公元前265年,秦国发兵攻赵。
当时赵孝成王刚刚即位,大权掌握他的母亲赵威后手里。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国明确提出,除非赵国派出长安君为人质,齐国才会派兵。
长安君是赵孝成王的幼弟,也是赵威后最为宠爱的儿子。老太太一听要派长安君去当人质,立马摇头,表示不答应。廉颇、蔺相如等大臣们前来相劝,她一概不听。被逼得急了,便扬言道:“有谁敢再劝,老身就当面吐他一脸唾沫!”
女人要是蛮不讲理起来,谁都拿她没办法。蔺相如可以在秦昭王面前无所畏惧,但是赵威后一发威,他立马闭嘴退下,不再多说一个字。因为老太太说得出做得到,被她吐一口唾沫在脸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左师(官名)触龙,也是个老头子了,仗着自己和赵威后有些交情,请求觐见。赵威后怒气冲冲地在宫里等着他,随时准备吐痰。触龙到了门口,很吃力地加快走了几步,来到赵威后面前,请罪说:“老臣腿有毛病,走路不方便,很久没有来向您请安了,请太后原谅。”
赵威后一听,不是来做说客的啊!脸色便缓和多了,说:“老身现在也只能坐着车子走走,岁月不饶人啊。”
触龙关心地问道:“您每天的饮食都正常吧?”
“也就喝点粥了。”
“老臣最近也特别不想吃东西,自己就勉强散散步,每天走上三四里路,胃口便稍好一点。”
“老身不如你啊!”赵威后说着,语气已经十分和蔼了。
“老臣这次来,其实还有事相求。”
“你说吧,只要老身做得到的,都会满足你。”
“老臣的幼子舒祺,没有什么出息,老臣想让他到宫中当一名黑衣卫士,也算是有个出路。敢请太后同意。”
赵威后说:“这没问题啊,他多大了?”
“十五岁了,虽然还小了点,可老臣想趁着自己还没入土,让他有个着落。”
“你们男人也是特别疼爱小儿子吗?”
“只怕比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威后笑起来:“别瞎说,女人们才是疼得特别厉害呢!”
触龙说:“哪里?老臣私下以为,太后您疼爱燕后胜过疼爱长安君。”
燕后是赵威后的女儿,嫁到燕国去当王后,所以称为燕后。赵威后说:“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在我心里,燕后可比不上长安君。”
“当年燕后出嫁,您手把着婚车后面的横木,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可是,当她走了,每次祭祀的时候,您又总是向祖宗祷告,说:‘千万别让她回来啊!’为什么?可不就是想让她在燕国受到尊重,让她的后代能够继承燕国的王位,世世代代享受荣华富贵吗?”
赵威后擦着眼睛说:“可不是嘛!”
触龙说:“咱们上溯三代,从赵烈侯时代算起,赵国的每一代国君的子孙,曾经受封为侯而他们的后代也继承为侯的,现在还有吗?”
“没有。”赵威后没有意识到他的话题已经在渐渐转变。
“不光是赵国,其他诸侯的子孙能够世世代代继承侯爵的,还有人在吗?”
“也没听说过。”
“如此看来,”触龙说,“诸侯的子孙封侯,也就是一代两代的事,没有超过三代的。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他们地位显赫,养尊处优,对国家却没有什么贡献。现在太后宠爱长安君,给他大量的封地和珍贵的宝物,倒不如让他为国家立点功勋。不然的话,太后百年之后,长安君又凭借什么立足于赵国呢?老臣认为,您为长安君考虑得不够长远,不如为燕后考虑得长远,所以才说您疼爱燕后胜过疼爱长安君。”
赵威后愣了半晌,说道:“老身明白了,就听你的吧!”于是为长安君安排了一百辆马车的队伍,送他去齐国当人质。齐国这才派兵救援赵国,最终迫使秦国退兵。
此后,秦国将主攻方向放在韩国。继公元前265年攻克少曲、高平,公元前264年攻克陉城之后,公元前263年和公元前262年白起又攻取了南阳、野王(今河南省沁阳)。这样一来,韩国的上党郡与首都新郑之间的联系就完全被切断了。范雎抓住战机,发兵进攻荥阳,直接威胁韩国本土。韩国抵挡不住,不得不派人前往秦国请和,表示同意割让上党郡,以换取本土的平安。
赵国插手上党,大战一触即发
上党原为晋地,三家分晋后,赵、韩各得一部分,并且都曾经设立上党郡。
赵国的上党郡在今天山西省和顺、榆社等地以南,辖二十四县。
韩国的上党郡在今天山西省沁河以东一带,北与赵国上党郡相接,辖十七县。
当韩桓惠王派人到上党宣布这片土地已经割让给秦国的时候,没有人因为自己马上要成为大国臣民而高兴。上党守将靳黈(tǒu)拒绝投降,韩桓惠王改派冯亭前往上党接替靳黈,负责办理移交事宜。
冯亭到任后,也不愿意投降。他和手下官吏商量:“太行山通道已经被秦军切断,上党守是守不住了。秦国与韩国世代为敌,要我们投降秦国,实在是不甘心,不如投降赵国。赵国得到了上党,秦国必然将矛头对准赵国。到那时候,赵国肯定会和韩国联合,魏国也会奋起抗击秦国的侵略。三晋联合起来,就算秦国再强大,我们也可以与之抗衡。”
大伙都同意冯亭的意见,于是派使者前往邯郸,送了一封信给赵孝成王,说:“韩国守不住上党,已经决定割让给秦国。但是上党军民都不愿意接受秦国统治,甘当赵国子民。现上党有十七座城池,我等愿意全部无偿奉献给大王,请大王笑纳。”
说来也是天意,就在冯亭的使者抵达邯郸的前一天晚上,赵孝成王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穿着左右两种不同颜色的衣服,乘着一条龙飞上了天,但是在半空中又掉了下来,摔在一片堆积如山的金玉之上。
早上醒来,他将史官召来解梦。史官说:“梦见穿两种颜色的衣服,象征国家残破。乘飞龙上天而中途坠地,象征有空名而无实利。金玉堆积如山,象征国家将有忧患。”
正说着,冯亭的使者就到了。
赵孝成王听说可以白得十七座城,又高兴又紧张。当时赵奢已死,蔺相如多病,廉颇带兵驻守边境,朝中大事,只能问他的两个叔叔——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
赵豹的意见是,天上不会掉馅饼,世界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无缘无故接受韩国的十七座城池,必定会惹来灾祸。赵豹只是没有明说,你把秦王快要到嘴的一块肥肉拿走了,他会善罢甘休吗?
平原君则认为可以接受:“白得一郡,何乐而不为?”
赵豹说:“白得?秦国人费了几年力气才切断太行山道,眼看上党就要到手,我们却横刀夺爱,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上党,你认为真的可以白得?这分明是韩国人的计谋,想把祸水引向赵国。”
平原君说:“就算是那样,我们也不用害怕。秦国为了打上党,已经搞得筋疲力尽,而我们坐享其成,以逸待劳。即使秦军来攻,还是我们的胜算大。”
赵豹冷笑了一声:“你是到过秦国的,应该知道赵国与秦国的差距。秦人令严政行,赏罚分明,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前方将士拼死打仗,后方百姓通过河渠运送粮食支援前线,整个国家协调一致,因而总是能够取得胜利。以目前的形势,赵国自保还可以,与秦国争利,恐怕胜算不大。”
赵豹的意见是正确的。然而辩论的结果,是平原君获胜。赵孝成王于是发兵去接收上党,并封冯亭为华阳君,仍任上党郡守。
据说,冯亭接到赵孝成王的命令,非常伤感,曾经这样说道:“我可真不忍心出卖国家的领土来换取自己的俸禄啊!”不过伤感归伤感,他已经成功地达到了自己的预期目标——将赵国拉下了水。
长平之战
上党落入赵国之手,是秦国始料未及的,但是秦国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却是有条不紊。
首先是找韩国的麻烦。上党是你答应要割让给我的,现在却变成了赵国的,这事该怎么算?你别说冯亭是临时工,就算冯亭真是临时工也不会改变这件事的性质——事实就是,你违反了承诺,你要担责任。
韩桓惠王无言以对。这件事确实不是出自他本人的意愿,然而上党山长水远的,冯亭非要这么干,他也只能干瞪眼。现在好了,秦国人找上门来了,等着挨刀子吧!
果然,公元前261年,秦国派兵进攻韩国,攻克缑氏、纶两城,然后撤兵而去。这其实是警告性的进攻,是在告诫韩国人,当我们进攻赵国的时候,你们不要在后面给我使坏。
与此同时,秦昭王以王龁(hé)为大将,率领二十万大军进攻上党。冯亭抵挡不住,率领上党军民败退赵国。赵孝成王命廉颇率军进驻长平(今山西省高平),一方面接收上党败军,一方面修筑壁垒,准备防御秦军入侵。
同年四月,王龁移师攻赵,直逼长平。至此,战国史上最为惨烈的长平之战拉开序幕。
秦军来势汹汹,见面第一仗,就斩杀了一名赵国裨将。六月,秦军又攻破赵军两座营垒,斩杀四名尉官。在战局不利的情况下,廉颇抓紧修筑壁垒。七月间,王龁又发动一波攻势,攻破了赵军两座壁垒,斩杀两名尉官,将长平以西的壁垒全部攻占。
但是,王龁的攻势到此也就为止了。再往前,就是廉颇花了半年时间精心修筑的长平防线,沿着长平城两侧的高山,延绵五十余里。无论秦军如何挑衅,赵军就是坚守不出。而且从国内赶来支援长平的赵军越来越多,到这年八月,廉颇手下的人马已经多达四十万,超过了对面秦军的数量。
但廉颇还是坚守不出。他的策略是以逸待劳,用持久战拖垮远道而来的秦军。
时间一长,王龁就有点吃不消了,不断派人在赵军壁垒前辱骂撒野,极尽挑逗之能事,企图引诱廉颇出战。无奈廉颇如同老僧入定,每天只是训练士卒,对外界的干扰一概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王龁闹得越凶,廉颇越是气定神闲。
《孙子兵法》第二篇第一条:“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廉颇就不相信,秦国数十万大军长期远离关内,驻扎在长平,它的后勤补给能够支撑两年以上。只要赵军能够坚守两年,不只是长平的秦军受不了,整个秦国都受不了。到那时再主动出击,攻破秦军可谓轻而易举。
廉颇沉得住气,赵孝成王却沉不住气了。
确切地说,赵孝成王从一开始就沉不住气。早在六月间,秦军刚刚攻破赵军两座营垒的时候,赵孝成王便对廉颇的指挥能力产生了怀疑,心急火燎地与楼昌、虞卿等大臣商议对策。
赵孝成王说:“这样下去不行,寡人想派兵增援廉将军,把上党夺回来。”
楼昌的意见是,增兵无益,不如派使者带重金到秦国媾和。
虞卿一贯主张合纵抗秦,他说:“那些主张和谈的人,都抱定一个观念,认为赵军必败,所以不如早点讲和。但是他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能不能讲和,主动权在秦国手里。大王您认为秦王是想打败我们呢,还是想逼我们讲和?”
赵孝成王想了想说:“秦王不遗余力,当然是想打败我们。”
“这就对了!”虞卿说,“您现在应该做的,是派使臣带着重金去魏国和楚国,让秦国觉得天下诸侯又组织了合纵,秦王才会有所畏惧。那时候再去与秦国和谈,才有可能成功。”
赵孝成王没有采纳虞卿的意见,还是派了一位名叫郑朱的使者前往秦国。
郑朱究竟是何方神圣,史料上没有记载,《战国策》中仅仅称之为“贵人”,总之不是什么特别尊贵的角色。然而,当郑朱来到咸阳,却受到了秦昭王和范雎的热情接待。不,岂止是热情,简直是大张旗鼓。这样一来,全天下都知道秦国和赵国在和谈,那些准备发兵救援赵国的诸侯一看这架势,心里都在想,人家都要和好了,没必要掺和这件事啦!
郑朱在咸阳住了十几天,享受的待遇和取得的成果完全不成正比——当他醉醺醺地离开咸阳的时候,秦昭王还是没有答应停战。而赵国已经失去了向诸侯求援的机会,只能咬紧牙关,独自面对秦国的全面进攻了。
到了八月间,赵孝成王又开始为廉颇的坚守不出发愁。
“寡人已经给他派去这么多援兵,廉将军为什么还不出击呢?”他多次这样对左右大臣说道。
有人回答:廉将军毕竟是老了,胆儿也变小了。
持有这种观点的人不在少数,连平原君也是这样认为。赵孝成王于是派出使者前往长平,催促廉颇进军。可是使者去了三五拨,每次带回的消息都是廉老将军拒绝出战。
这个廉颇,究竟有没有把寡人放在眼里?赵孝成王又急又气,黑着脸在宫里走来走去。他不知道,有一个人比他更着急,那就是咸阳城里的秦昭王。
自从廉颇坚守壁垒以来,秦国实际上也在不断地增兵,王龁手下的秦军渐渐地由原来的二十万增加到三十万,后来又增加到四十万,与赵军不相上下。
这四十万大军驻扎在长平,就像是一个无底洞,将秦国的资源都吸了过去。为了保障部队的后勤供应,每天都有将近一百万人来往于咸阳与长平之间。而且为了填补四十万大军派出去之后的空虚,不得不征发更多的农民去防守函谷关和武关。所谓“日费千金”,那是孙武那个年代的老黄历。秦昭王每天早上一睁眼,第一个念头便是又有一万金不见了。
这样下去,就是座金山也得掏空了啊!
有一天,秦昭王跟范雎商量:“您看,咱们要不先把军队撤回来,免得其他国家乘虚而入,反倒钻了咱们的空子。”
范雎摇摇头说:“那就前功尽弃了。”
“可是,廉颇老奸巨猾,无论如何都不出来应战,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范雎笑了:“大王不要着急,老臣已经在采取措施了,不出一个月,赵军必定出战。”
原来,这段时间以来,范雎一直没有闲着。他不断派出间谍,带着巨额资金前往赵国散布谣言:“秦国最害怕的,就是赵国改派赵括为统帅。”
赵括是谁?赵奢的儿子。
《史记》记载,赵括自幼学习兵法,喜欢谈论军事,自认为天下没有人能够比得上自己。有时候赵奢和他讨论军事问题,连赵奢都说不过他。赵奢死后,赵括继承家业,也时常在宫中听命,深得赵孝成王信任。
关于秦国害怕赵括的谣言越演越烈,终于传到了赵孝成王的耳朵里。赵孝成王眼前一亮,是啊,龙生龙,凤生凤,赵括年轻有为,又是名将赵奢之子,深知军事,如果取代廉颇的话,肯定可以改变这种不死不活的局面。他于是下了一道命令,要赵括前往长平去统帅部队,换下廉颇。
蔺相如听到这件事,大吃一惊,不顾体弱多病,来到宫中劝赵孝成王:“廉老将军劳苦功高,在前线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派人替换他?退一万步说,您实在要换,可以派其他人去,为什么一定要派赵括呢?”
赵孝成王反问:“赵括为什么不行?”
蔺相如说:“赵括徒有虚名,只会啃他父亲留下来的兵法,根本不懂得随机应变,让这样的人带兵,就好比一个弹琴的人,都用胶把弦柱粘死了,您觉得他还能弹出什么好曲子?”
赵孝成王不听,还是任命赵括当了大将。
没想到,很快赵括的母亲就进宫求见,要求取消这项任命。
赵孝成王不理解:“儿子当了大将,全家脸上都有光,为什么你会这么强烈反对呢?”
老太太说:“先夫在世的时候,曾经再三叮嘱,千万不能让赵括带兵打仗。因为这小子,兵书虽然看得多,但是不懂得灵活应用,而且从来没把打仗看作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总是随随便便对别人谈论战争。如果不让他带兵还好,一旦让他带兵,那使赵国吃败仗蒙受耻辱的肯定是他。”
老太太还说起一件事:“赵奢做将军的时候,每天亲自给人家盛饭端汤恭敬对待的有几十人,经常来往的朋友有上百人。当时大王赏赐给他的一切财物,他都拿出来分给手下的将士。而且只要他接受了军务,就不再过问家事,吃住都在军营。可现在呢?赵括刚刚做了将军,架子就大得不得了,傲慢地坐在家里接受诸将的参见,人们都不敢仰着脸看他。您赏赐给他的金银财宝,他全部拿回家藏起来。接受了任命,也不急着作准备,反而成天在外面闲逛,看到哪里有良田就赶紧买下来。他跟他父亲,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人,您可千万别因为他父亲是个好将军就认为他也有这个才能,还是收回成命、另派他人吧!”
赵孝成王说:“这不可能,寡人的决定岂能随意更改?”
老太太见他态度坚决,无奈地说道:“如果他日后不称职打了败仗,希望家里人不要受到牵连。”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赵孝成王仍然没有省悟,硬是把赵括派到了前线。他很快会明白,什么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大屠杀,白起坑赵国四十万降卒
公元前260年六月,赵括来到长平,廉颇黯然退场。
赵括一上台,便将要害部门换上自己的亲信,改变军中制度,并且抛弃廉颇的防守战略,开始制订积极的进攻策略。
他雄心勃勃的目标是近期内击败长平的秦军,顺势收复上党。
秦昭王获知赵军的这一变动,立马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命武安君白起率领一支增援部队前往长平,接替王龁为全军总指挥;王龁则降为裨将。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对外仍然宣称王龁是主将,军中将士但凡“有敢泄武安君为将者斩”。
七月间,赵括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主动向秦军发动攻击。前线秦军,果然就像赵括想象中那样不堪一击,一触即溃。赵括大喜,指挥全军出击,下令“活捉王龁,收复上党,直取函谷,不许放跑秦军一兵一卒”。
四十万赵军乱哄哄地杀出壁垒,个个争先恐后,生怕失去立功的机会。然而,追出不到二十里,前方将士突然停下来,有的人开始往回跑,后面的人还在向前冲,很快乱成了一锅粥。原来秦军不知道何时,也偷偷修筑了一道壁垒。这道壁垒几乎与赵军壁垒完全平行,也是延绵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赵军冲到壁垒下,发动几次冲锋,都被打了回来,只在壁垒前留下大堆尸体。
在那个年代,攻城绝非一朝一夕之事,特别是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进攻方可以说绝无胜算。廉颇正是凭借着城池一般的壁垒,抵挡了王龁整整一年。现在,白起也是凭借着长达数十里的壁垒,将四十万赵军硬生生地挡住。
赵括不甘心就这样回头,亲自策马来到秦军壁垒前,正好赶上秦军主垒换下王龁的大旗,换上一面巨大的白底黑字的“白”字大旗。看到这面大旗,壁垒上的秦军欢声雷动,壁垒下的赵军却像是被吸了魂魄似的,个个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这也难怪,自伊阙之战以来,白起的这面旗帜,就像是死神的宽大长袍一般,只要在战场上一出现,必定是血流成河,人头满地。白起每战必胜,战胜必屠,据不完全统计,截至长平之战以前,白起已经砍掉了不下百万人的首级。而这些无头的冤魂,大多数又是三晋的子民,所以在三晋地方,只要一提起白起的大名,不只医得小儿夜啼,连大人也不寒而栗。
《孙子兵法》第七篇第五条:“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
意思是对于敌人的军队,可以打击其士气;对于敌军的将领,则以扰乱其决心为主。白起在这个时候突然现身,就是要夺赵军之气,夺赵将之心。
很显然,他的目的达到了。
赵括目空一切,自以为兵法天下第一。此次来长平之前,赵孝成王问他胜算几何,他曾经夸下海口:“如若对手是王龁,胜之不费吹灰之力;若是秦王派白起来,倒是要费点工夫。”言下之意,普天之下,也只有白起令他有所顾忌了。
当他真正面对白起的这面大旗的时候,却不仅仅是“有所顾忌”,而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地喊道:“退兵,退兵!”不等手下众将反应过来,自己第一个勒转马头,没命地往回驰去。
大将一跑,全军溃败。半日之间,四十万赵军如同潮水涌到秦军壁垒下,拍碎了几个浪花,连块石头都没有敲掉,便又如同潮水一般匆匆退走。
赵括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是“天下第一兵法家”,也没了平日里纸上谈兵那种挥洒自如,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壁垒中去。廉颇这老头虽然胆小,但是壁垒还是修得蛮不错的,甚至比秦国人修得还好,至少比秦国人的高,看起来也更结实。只要退回壁垒,把大门关上,把吊桥拉起,即便是一百万敌军也攻不进来。
赵括想得没错,但是他忘了一件事——对手是白起。
四十万赵军刚刚开出自己的壁垒的时候,白起已经得到了情报。他迅速将早已经枕戈待旦的两万五千名精兵派出,抄小路直插赵军后方,占据有利地形,截断了四十万赵军与壁垒之间的联系。与此同时,秦军的五千名骑兵埋头疾进,出现在赵军的壁垒之外,将留守壁垒的少数赵军监视和围困起来,防止他们出来接应。
形象地说,白起为赵括准备了一个口袋,秦军壁垒是这个口袋的主体,两万五千名精兵是扎紧口袋的绳索,五千名骑兵则在口袋外防备有人来解开绳索。
在白起之前,也许早就有人用过口袋战术。但是,一个口袋装四十万人,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赵括绝望地发现,他已经回不去了。四十万斗志全无的赵军,根本突不破两万五千名严阵以待的秦军防线,而且秦军的游击部队不断突入赵军中,将赵军分割包围,使得赵军无法形成统一的攻势。赵括做了一个正确但不见得高明的决定——命令全军就地驻扎,修筑防御工事,以待后援。
这个决定的正确之处在于,白起虽然用一个口袋装了四十万赵军,却一时无法消化。只要有足够的后援部队赶到,壁垒中的赵军就能突破五千名秦军骑兵的围困,顺利解开扎口袋的绳索,将赵军主力解放出来。
然而秦国方面已经算到了这一步。秦昭王听说赵军被包围,亲自跑到河内为白起助威,并下令征调国内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前往长平,断绝赵国对长平的一切救援和粮草供应。
就这样,口袋里的赵军在等待和希望中度过了最初的几天时光。随着携带的粮食越来越少,这种希望渐渐变得渺茫。十天之后,部队开始宰杀马匹,但将士们仍然互相安慰:“大王不会这样抛弃我们的,援军也许正在和秦军激战,很快就会杀到这里。”赵孝成王确实不想抛弃这四十万人。可是,派去的每一拨援兵和运粮车队,最终都被数倍于己的秦军打了回来,连一粒粮食都没送到长平。一个月后,赵括知道援军不可能过来了,他挑选了两万名精兵,让他们饱餐一顿马肉,分成四队轮番向防守袋口的秦军发动进攻,企图撕开一个口子。然而,这一个月中,秦军已经进一步加强了袋口的防线。赵军还没靠近,秦军便箭如蝗飞,顷刻间射倒一大片。几次冲锋下来,两万名赵军死伤殆尽,秦军阵地仍然安然无恙。
到了九月间,赵军被困的第四十六天,赵括亲自率领部队进行了最后一次冲锋,结果被秦军射死在阵前。至此,赵军完全失去了抵抗力,四十万人齐解甲,宣布投降。
《孙子兵法》第三篇第四条:“君之所患于军者三——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谓之退,是谓縻军;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
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赵军遭此惨败,罪魁祸首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而是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的赵孝成王。他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赵国原本是山东各国中唯一能够抗衡秦国的国家,经此一役,元气大伤,沦落为与韩、魏等国等量齐观的二流国家。
命运最为悲惨的是那四十万赵国降兵。白起忠实地执行了范雎的“攻人”战略,诈称要淘选精壮,将四十万人赶到长平以东的山地中,全部活埋,只将年龄尚幼的二百四十人放回赵国,让他们宣扬秦国的军威,打击赵人的士气。终此一役,秦军前后杀死赵军高达四十五万。
据《水经》记载,白起活埋赵军之后,又收其头颅,筑台于山边,阴森恐怖,后人称之为“白起台”。而长平附近的丹江,也因血流成河被染成红色,因此得名。
后人评论长平之战,既对白起的用兵如神赞不绝口,也对其残暴屠杀赵国降兵深感愤慨。单从兵法上讲,长平之战确实是前无古人的成功案例。在这场战役中,白起的每一步棋都经过深思熟虑,其着眼点之独到,组织之严密,举世罕见,即便孙武、孙膑、吴起之辈再世,想必也会佩服得五体投地,甘拜下风。但是从道义上讲,纵有千种理由,坑杀四十万降兵都是令人发指的行为。为白起此举辩护者,与为南京大屠杀辩护无异。
另外不得不提的是赵括的母亲。因为她提前给赵孝成王打了预防针,长平之战后,赵孝成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诛也”。对于赵孝成王来说,这多少也算是一种后悔的表示罢!
将抗秦进行到底
长平之战后,秦国终于将原本属于韩国的上党十七县占领。白起雄心勃勃,想趁热打铁,一举消灭赵国。他的计划是兵分两路,一路由王龁率领,进攻皮牢(今山西省翼城);一路由司马梗率领,进攻太原;白起本人则坐镇上党,只待时机成熟,便对邯郸进行最后一击。
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如果白起的计划得以实施的话,赵国恐怕很难支持三个月以上。由此造成的后果是,秦国统一天下的进程将大大提前,而当年被派到邯郸去当人质的王孙异人,很有可能当不上秦王。异人的儿子嬴政,也就成不了秦始皇,整个中国的历史将是另一种面貌。
然而没有如果。
正当王龁的部队攻克皮牢的时候,赵孝成王派了一名使者前往咸阳,秘密会见了秦国的相国范雎。
这位使者不是别人,就是苏秦的弟弟苏代。
据《战国策》记载,苏代见到范雎,先是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武安君白起打败了马服君赵括吗?”
范雎回答:“是的。”
第二个问题:“武安君白起准备围攻赵国的首都邯郸吗?”
范雎回答:“是的。”
得到两个肯定的答复之后,苏代便有话说了:“武安君这些年来东征西讨,为秦国攻下了七十余座城池,南收鄢郢,北定上党,又打败赵国四十万大军,即便是周公、召公、姜太公的功绩,也不过如此。如果他再攻破邯郸,灭亡赵国,秦王势必让他位列三公,在您之上。请问,您愿意这种情况出现吗?”
范雎没有当面回答这第三个问题。但是第二天上朝的时候,他便向秦昭王建议:“经过长平一役,秦军已经十分疲劳,请允许韩、赵两国割地求和,好让将士们得到休息,以待来年。”
范雎所言不虚。长平之战虽然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但是数十万秦军长年在外作战,也导致了秦国“国虚民饥”,在短期内很难再支撑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秦昭王听从了范雎的建议,命令白起停止进攻赵国,同时派了使者到赵国,要求赵孝成王割让六座城池给秦国,作为停战的条件。赵孝成王也答应了,但是当秦国停止军事行动之后,赵国君臣在割让城池的问题上,又产生了不同的意见。
据《战国策》记载,当时赵孝成王问大臣楼缓(楼昌的哥哥):“割让城池给秦国,或是不割,哪个有利?”
楼缓就是当年曾经出任秦国相国的那个楼缓。和楼昌一样,楼缓是主和派。中国历史上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任何时代,当国家在战争中处于劣势的时候,主和派都不好当,一开口便会被人视为卖国求荣。楼缓是个老江湖,没有正面回答赵孝成王的问题,而是推辞道:“哟,哟,这可不是我这个地位的人敢于发表意见的大事,您还是问别人吧!”
赵孝成王坚持:“那你就说说你个人的见解,但说无妨。”
楼缓说:“大王可曾听说鲁国大夫公甫文伯?公甫文伯在鲁国做官,病死了,房中有两个女人为此伤心得自杀。他母亲听说后,一滴眼泪都没掉。”
赵孝成王“啊”了一声,问道:“为什么?”
楼缓说:“您问得好!当时就有人对老太太说,哪有自己儿子死了不伤心的。您猜老太太怎么说?她说,‘孔子是位贤人,在鲁国无法立足,只好流亡国外,可我儿子不肯跟随他去。现在他死了,房中有两个妇人为他自杀,这说明他对贤者薄情,对妇人义重。我这个做娘的,为此感到羞愧。’这话出自文伯的母亲之口,人们都称赞她是位贤良的母亲。可是,如果这话出自文伯的其他女人之口,人们只会觉得她是在嫉妒。由此可见,同样的话,因为说话的人不同,产生的效果也不同。我长期奔走在秦、赵两国之间,如果回答‘不割有利’,那是说假话;可如果回答‘割让有利’,又难免让人怀疑是在为秦国说话。所以,我最好是不发表意见了。”
赵孝成王说:“你这不是已经发表意见了嘛!”
虞卿听说这件事,就去见赵孝成王,说:“您可千万不要上了楼缓的当。秦国之所以要与赵国讲和,是因为它也打不下去了。您如果把城池割让给它,简直就是帮助秦国来攻打自己,没这个道理。”
赵孝成王于是又找楼缓来商量。楼缓说:“虞卿难道就完全了解秦国军队的战斗力吗?如果现在不给秦国这六座城池,明年秦军再来进攻,恐怕就不是区区六城能够解决的了。”
赵孝成王说:“那你能保证秦国收到这六座城池后,明天就不再来进攻了吗?”
这句话问到了点子上。楼缓支吾了半天,才说道:“这不是我能够保证的。不过,您如果信得过我,我愿意为您多跑几趟秦国,让秦国与赵国亲近,放弃进攻赵国的念头。”
赵孝成王越想越不对劲,又把虞卿找过来。虞卿一听就火了:“我们给了秦国六座城池,还不能保证秦国明年不来进攻,那还给它干啥?再说您今年给它六座,明年它再来要呢?后年它又来要呢?您给还是不给?秦国是虎狼之国,贪得无厌,索求无度,您有多少城池可以用来满足它的要求?”
赵孝成王说:“可是,现在不满足它,它马上就要发兵来进攻,我们刚在长平损失了四十万人,拿什么去抵挡啊!”
虞卿说:“您别因为一场战争就被秦国吓怕了。秦国虽然强大,但是要凭武力取得六座城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长平之战,秦国坑杀了我们四十万人,是坏事也是好事,好就好在诸侯都看清了秦国的本质,不会再对秦国心存幻想。依我之见,还不如拿出五座城池给其他诸侯,联合大家共同进攻秦国,赵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听了楼缓的话,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赵孝成王说:“行啊,那我听你的。”可是心里有点不踏实,再把楼缓召进宫,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楼缓说:“您要听虞卿的也没关系。不过我必须指出,虞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赵国和秦国对着干,其他诸侯不可能帮助赵国,只会暗地里高兴,甚至趁火打劫来瓜分赵国。”
虞卿听说了,又去见赵孝成王,直截了当地说:“楼缓误国!赵国在长平战败,又要割地求和,只会让诸侯更加看不起赵国。我的意见是,秦王向您索取六城,你干脆拿出五城来献给齐王,请齐国出兵共同抗击秦军,收复原来被秦国占领的失地。这样的话,大王在齐国失去的,还能在秦国得到补偿,而且也能向诸侯展现您的决心和魄力。韩、魏两国看到这种情况,也会尊重大王,主动向赵国靠拢。有了齐、韩、魏三国作后盾,大王才有条件跟秦王谈判,才有可能确保赵国的安全啊!”
这场马拉松似的辩论,虞卿获胜。赵孝成王于是派虞卿出使齐国,商讨合纵大计,同时派出使者,遍告诸侯:秦国无道,蚕食六国,如果赵国灭亡,韩国和魏国也就离灭亡不远了,到时候秦国再侵略楚国、燕国、齐国,将无人可挡;诸侯战亦死,降亦死,还不如联合起来共同对抗暴秦的入侵。
当时赵国正笼罩在长平大屠杀的阴影中,“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疗”,家家户户都在遥祭冤魂,景况十分悲惨。为了提振士气,赵孝成王放下国君的架子,带着大臣巡视民间,安慰死者家属。所到之处,赵孝成王还亲自下田,摆出一副耕种的样子,鼓励大伙化悲痛为力量,抓紧粮食生产。平原君等人也行动起来,发动自己的妻妾到军营中缝补衣服,号召将士们同心协力,做好应对秦国入侵的准备。
赵国的出尔反尔令秦昭王十分恼怒。公元前259年九月,秦昭王决定对赵国进行毁灭性的打击,命令武安君白起做好准备,率军进攻邯郸。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原来一直主张以武力消灭赵国的白起,现在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白起抗命
白起毫不客气地告诉秦昭王:“不行,这仗我不能打。”
秦昭王的第一个念头是,白起还在记恨当时没让他直捣邯郸呐!这也可以理解,当时秦国虽然已经疲惫,但是只要再努一把力,攻克邯郸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从后面发生的事情看,接受赵国的求和,无疑是被赵国给耍了,中了人家的缓兵之计。因此,白起闹点情绪,撒撒娇,那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当然,秦昭王没有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说道:“去年这个时候,国家府库空虚,将士疲惫,您不怜惜百姓的辛劳,要求增加军粮去消灭赵国。现在一年过去,百姓得到了休息,士兵们得到了休养,粮仓里又堆满了粮食,部队的给养比原来还好,您却对寡人说不行,这是为什么呢?”
白起回答:“长平之战,秦军大胜,赵军大败;秦国人高兴,赵国人恐惧。秦国人厚葬死者,治疗伤者,慰劳有功之臣,举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赵国人没有沉浸在悲伤之中而不可自拔。他们上下一心,团结一致,努力耕种,积极备战,还四处联络诸侯,企图建立合纵联盟。现在一年过去了,大王就算是给我多一倍的人马,我也没有把握攻下邯郸,因为赵国的守备力量相当于以前的十倍。没有把握的仗,我不打。”
《孙子兵法》第四篇第四条:“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白起是深谙这个道理的。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进攻赵国,并不是闹情绪,也不是害怕担责任,而是认为时机不对,没有必要把数十万将士送到前线去吃苦卖命。
秦昭王见白起态度坚决,心里十分不痛快,说:“您不想去,那寡人就派其他人去吧。”
白起拱拱手,意思是请便。秦昭王于是命五大夫王陵为将,率军讨伐赵国。
王陵一路高歌疾进,很快攻到邯郸城下。秦昭王大喜,赶紧调派援军,围攻邯郸。但是没想到,这一围就是八九个月,邯郸仍然屹立不拔。赵军还不时出城袭扰反击,杀死秦军四千余人。
秦昭王只好又亲自来请白起出马。
这个关键时候,白起却生病了。他头上缠着一条白毛巾,在两名家奴的搀扶下拜见了秦昭王,有气无力地说道:“大王,不是下臣不愿意为您分忧,是这身体实在不争气啊!”
秦昭王没办法,回去之后就和相国范雎商量,请范雎去游说白起。从心里面讲,秦昭王对范雎也有点意见,当年白起要一鼓作气攻下邯郸,是你不同意;现在寡人要打邯郸,白起却不干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游说白起的工作,就交给你去办吧!
范雎何等聪明,一下子就闻到了不信任的味道。他没有推辞,很快来到白起府上,先是给白起戴了一顶高帽子:“楚国方圆五千里,战士上百万。您率领数万秦军攻打楚国,攻克了鄢郢之地,焚烧楚人的宗庙,逼得楚国向东迁都,从此不敢西向。韩、魏两国携手抗秦,动员大批军队,您指挥的人马不及对方一半,却能和他们大战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血流成河,连大盾都能漂起。这样的战功,可谓前无古人。您的威名远扬,诸侯无人不知,只要一听到您的名字便害怕,唯恐在战场上遇到您。秦国有您这样的大将,实乃大王之福也!”
白起仅仅是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看到白起这副表情,范雎心往下一沉,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现在,赵国在长平之战中损失了百分之七八十的兵力,大王发动数倍于赵国的大军,希望您能够领兵出战,成为消灭赵国的功臣。您曾经多次以少胜多,用兵如神,这次却是以众敌寡,为什么反而不愿意了呢?”
白起咳嗽了两声,喝了半碗热酒,回答道:“相国有所不知,当年楚王依仗着楚国强大,不理国政,大臣们居功自傲,嫉妒争功,阿谀奉承之人掌权,贤良淑德之臣遭到排挤,百姓离心离德,士兵们没有斗志,城池不固,守备不修,所以我才能够领兵深入楚国,占领了很多城池。那时候,秦军所到之处,拆除桥梁,烧毁船只,以示必死的决心。将士们都把部队当作自己的家,把将帅当作自己的父母,相互之间很亲近,很信任,同心同德,死而无憾。而楚国人恰恰相反,他们在自己的国家作战,都只关心自己的小家,将士离心离德,毫无斗志。这就是我能以数万之众坐收鄢、郢之地的主要原因。至于伊阙之战,韩军势单力薄,将希望都寄托在魏军身上。而魏军也想保存实力,推着韩军去打头阵。韩、魏两军各怀心思,尔虞我诈,被我钻了空子,让我有机会来设置伏兵对付韩军,然后集中精锐进攻魏军,获得全胜。这都是由于我方谋划得当,而敌人又露出破绽,获胜是自然而然的事,哪有什么用兵如神?”
范雎越听心里越凉。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一上来给白起戴高帽,就遭到了白起的无情阻击,这思想工作八成是做不通的了,接下来还不知道有什么难听的话呢!
果然,白起很快说到了长平之战。
“秦国在长平打败了赵国,不在当时趁着赵国人已经吓破了胆而消灭它,却怕这怕那,放弃了战机,使得他们能够休养生息,提高防备。现在赵国君臣推心置腹,上下同仇敌忾,全国同甘共苦,连平原君赵胜这类人都把自己的妻妾派到军中慰劳将士,如同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一样。这个时候攻打赵国,赵国人必定拼死坚守,就算包围了邯郸,也是一块啃不下的硬骨头。时间一长,我军疲惫,诸侯便会趁机救援赵国。到那时,就算您想全师而退都不可能了。不客气地说,我只看到攻打赵国的危害,没有看到任何有利之处,再说我现在抱病在身,不可能出征。”
范雎被说得满脸惭愧,回来向秦昭王复命。秦昭王也恼火了,猛地一拍桌子:“没有他白起,寡人就不能消灭赵国了吗?”于是又派王龁带着援军去替代王陵,下令说:“不拿下邯郸,你就别回来了。”
可事情就像白起预料的那样。王龁到了邯郸,战况也不见起色,反而被赵国的游击部队袭击了后方,损失了不少军粮。战报传到咸阳,秦昭王又急又气,范雎束手无策,白起却在人前说起了风凉话:“你们看看,不听我的意见,现在骑虎难下了吧!”
这话被秦昭王听到了,无异于火上浇油。他耐着性子,再一次来到白起府上,对白起说:“算是寡人求您了!您就算生病,也要为寡人带病指挥,打完这一仗,寡人必定重重赏您。如果您还是不愿意去,那寡人可真要生气啰!”
白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秦昭王磕了一个头,说:“我知道,这个时候出战,纵使不能成功,也可以免于获罪;不出战,则是死路一条。但我还是要劝谏大王,听我的意见,放弃攻打赵国,让百姓养精蓄锐,让部队恢复生气。同时利用诸侯之间的利益冲突,安抚胆小的,讨伐胆大的,消灭昏庸无道的,这样来号令诸侯,则霸业可成,天下可定。”
秦昭王皱着眉头,没有发作。白起不管那么多,既然说开了,就一竿子捅到底,又说道:“您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时候消灭赵国呢?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白起屈服吗?可那样做,您获得了一时的痛快,却失去了号令诸侯的大好机会,值得吗?我听说,明君热爱他的国家,忠臣爱惜他的名誉。国家灭亡了,不可能再复原;将士们无辜地战死了,不可能再复活。我甘愿得罪大王而死,也不会做一个让战士们白白送死的将军,请大王慎重考虑。”
至此,谈判破裂。秦昭王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白起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脑子里闪现的却是长平之战后赵军被坑杀的场景,耳朵里充斥着秦军的呐喊和赵军的惨叫。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也许,这就是我白起的宿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