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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里的姑奶奶》2.哥哥张国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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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我哥哥多苦啊,他17岁我父亲就死了。我哥哥是在平民中学,家里不是败落了嘛,平民中学不要钱。我哥哥他学识好,也聪明,那会儿陈垣不是平民学校的校长吗,因为他成绩好,陈垣就给他介绍到故宫去了,他是我哥哥的恩师注111。

在故宫工作那会儿家庭就平稳了,我还记得一月挣36块钱,36块现洋啊你要知道,一块现洋换46吊钱,一吊钱是5大枚,小子儿是10文。2大枚买一个烧饼。

故宫博物院院长是吴宝中,副院长是那志良注112。那志良是我哥哥的老同学,旗人,姓那嘛。还有我亲(qìn)爹,就是我嫂子的父亲,叫祁增贵(祁元福),也是旗人,他原来是当官的啊,在清朝是二品官呢,在宫里啊。也在文献馆翻(译)那满洲文。在故宫里翻译满洲文的还有李子开,他叫李德启。

张莉:他(李德启)20世纪70年代末还健在呢,1979年我们还去他家访问过。他参加过翻译《满文老档》。30年代的时候,您亲爹就跟他一块翻译过《满文老档》?

庄:不是,就是李子开会,一般的都不会。我亲爹是他们邀请去的。他们都挺有才的,他们的墨笔呀写起来飞似的,一会儿就一篇儿。写得好着呢。

张莉:您哥哥后来在文献馆担任什么职务?

庄:……不清楚。我哥哥好像是科员。1938年我19岁,那年古物往南迁,我哥哥他们就跟着到上海了,古物在南边也得有人看哪,也得有个交代啊,往这儿走往那儿走的,还有往国外走,往台湾走。反正他说到那儿去挺不容易的,日本时期,挺乱的。押车走,他们押的火车啊,我大哥(老姑姑称张碧君之父张德泽为大哥)是后去的。文献馆都是档案,有《四库全书》什么的。我反正受点儿熏陶,也知道点儿。

定:他们是自己整理以后拿走的吗?

庄:装箱,箱里是什么档案都得标清了。到那儿去好交代啊,哪个库存,存到哪儿。

定:走了多少人呢?

庄:不太多,我大哥跟我哥哥是很少的愿意去的人,有的那都不愿意去。

张莉:他们俩是负责的,是科长,这在我们馆(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馆史里写了。

张碧君:一走走了好几年哪。我爸说他是幸运的,回来了。

庄:4年呢。我哥哥有时候回来两天,又走了,回来两天又走了,回来是到家看看,他不放心哪,我嫂子老写信告诉他,说我那么大了,扔下就不管了,老责备他,他就回来安置安置,回头又走了。后来他回来那年我都二十二了。

定:有的就派到台湾去了?

庄:有不去的,我哥哥就没去,他说有家在这儿,有我,有我嫂子。我嫂子就说你要走就连她(指张国庄)带着。

张碧君:住米粮库的时候都谁在那儿呀?

庄:就我哥哥我嫂子,我亲爹我亲娘,还有祁燕如,祁燕如是我嫂子的哥哥。我嫂子跟我哥哥上小学是同学,认识吧。我有个二嫂子,就是我嫂子的嫂子,她们旁院的二哥么,这二嫂子就相中我哥哥了,我哥哥长得也不错,白白净净的,又在故宫工作,她就非让我嫂子嫁给我哥哥。大石作有两间房,他们就在那儿结的婚。

定:您哥哥跟您嫂子关系挺好的?

庄:那会儿都守旧,我哥哥闹脾气我嫂子也不敢言语。我们家都仗着我哥哥呢。我哥哥行啊,想起我哥哥做事我真佩服他,要不我听他的呢。我哥哥脾气不好,可是他也有威信。

我哥哥就爱喝酒。就说那庆和堂,注113故宫里头的人办事去都甭拿钱。不是甭拿钱,当时手头没那么多钱,一说找张先生就成,我哥哥一句话,都赊着。有一年也不是真的假的,庆和堂给他来了一个账单,我哥哥一瞅,站起脚来拿着这账单就上庆和堂去了,说咱们从此以后再也不和你交买卖了,那经理吓得:“张先生张先生别价别价,哪儿能不交故宫的买卖呀,那哪儿成啊,这是我们新换的管账的,他不知道,到时候就给您发出去了,要我知道哪儿能行啊。”说着我哥哥回来了,跟着好几个菜就给送来了:“张先生您可别价,故宫这线儿别给断了啊。”

定:就是说宁可欠着也不敢要账?

庄:不能要账。我哥哥到时候就准给他们,有信用啊。

我哥哥他受挺大的波折。解放前,他不是搞地下工作嘛,文献馆那个方更生,还有方少烈,他们俩都是国民党的,方少烈是铁国民党,解放后给镇了,不像我哥他们真正是故宫的人。他们跟我哥哥老说不来,那回不知怎么闹了一回意见,我哥哥就把方更生给开了,方更生是临时书记呀,说开就开了。那会儿的书记可不是现在的书记,就只是写字的书记。他们住西连房,美了一阵儿呢。方更生不是给开除了么,他就走了,南下了,国民党不是上南边去了?他恨我哥哥呀,他就有誓言:“我有誓言,我要能回来,我就先接收故宫博物院,头一刀先砍张翼龙。”结果他来了就把我哥哥给开除了,我哥哥就跟故宫没关系了。没生活呀,怎么办呀,我哥哥就上红光电影院那儿卖票去了,挺苦的。

[张宗尧:方更生后来是国民党市党部的。中间走了一阵儿,好像上重庆了,回来以后就是接收大员,有势力了。张国瑞在位的时候对方更生有所……说过什么坏话吧,因为方更生是搞政治的,不务正业,不像这伙人,老搞文牍主义。张国瑞离开故宫以后,到现在米市大街的一个电影院,大华的对面,解放后叫红星,解放前叫一个比较外国的名儿,卖票,我还去看过一次电影,通过他,不花钱,一打招呼就进去了。]

定:后来您哥哥再也没回过故宫?

庄:没有。42岁就死了。

定:然后呢?

庄:然后就上华北大学注114啦。上华大以后没什么问题了,给分到河南人民法院去了。当秘书,写字,他写字写得好啊。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有个证件,说他死了,给我嫂子,写的是“引荣节哀”。是整死的就这么说,引什么荣啊,死了还什么荣啊。42岁。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哥哥怎么死在河南了。我就觉得我哥哥太亏了,我哥哥为搞地下工作,半夜上我们家去,把我们老头的大褂拿去化装,出去躲去好像是。

定:您嫂子也没问问是怎么回事儿?

庄:窝囊着呢我嫂子。算个烈属,可到底怎么个烈法儿啊?我嫂子守旧着呢,按说我哥哥死了,她也就40多岁,家里又那么困难,她也不说去找个主儿,就那么待着。揽点什么乱七八糟的活儿吧,挣点钱。我哥哥生了仨儿子一姑娘,后来孩子就大了。反正那会儿我嫂子尤其她是在旗的,男女界限分得特清楚。旗人家的姑娘个性都强,都是守旧派,特守旧,说什么现在新式派的这个,一点儿也入不了。她也80多岁死的,我老忘不了她的好处,我跟着哥哥嫂子长大的呀。

这人哪不能太窝囊了,专门欺负你老实的,尤其现在这个社会,更不行了。也不能太厉害了,得差不多。

定:后来您哥哥算旗人还是汉人?

庄:汉人。他不当(旗人)了。我更什么也不是了,我也没上过学。

定:您的孩子呢?

庄:汉族啊。

定:可是您都知道自己是旗人。还有旗人习惯吗?

庄:没有,都是新式派的了,到我这儿更没派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