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我姥爷的母亲哪,我们叫太姥姥,也是满族人,活到一百零几。我太姥爷死得早,我都没见过,是做什么的就不知道了。太姥好像是30多岁就守寡,守着这仨儿子,一直就守。那个时候指什么呢您说,有儿子就吃钱粮啊,满族就是那样,您生一个儿子就有您的一份口粮注37。
她住在东四七条,这我有印象,我太姥住的院子北房比较矮,南房高,说是南方为正,就得给南房立为正房,南房叫倒座,三间倒座。说这种房就得这么盖,要不然的话,就是奴欺主,我就不懂。那会儿我就纳闷儿,怎么我太姥不去住北屋呀,这南屋阴着呢,为什么我三姥姥(即太姥的三儿媳——访谈者注)倒住北房呢?
定:是满族人这样,还是那会儿的人都这样,还是就你们家这样?
李: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姥姥的屋子形象也是一样的,都是倒座。就是前赵家楼,我姥姥的屋子。有时候我姥姥去看我的太姥,那是我姥姥的婆婆呀,就拉着我:“清莲,走,咱们瞧你太姥去。”那时候都讲究坐洋车,没有三轮车,“哎哟跟您走到东四七条?”“好,坐洋车。”就带着我坐洋车去。我太姥反正挺信佛的,家里有佛堂,就是单有一间屋子,有佛爷龛,里边有个那叫什么,我姥爷说,那叫子孙匣子注38。
定:什么样的您还有印象吗?
李:就一个盒,硬木的,这么长,这么宽,这么高,带着拉着个窗子似的,能够一抽,完了能推进去。老在这个上头搁着。永远不打开,不让看。
定:在哪面墙上搁着知道吗?
李:西墙上,有一个板,就在那上。我就是好问,不好问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到时候初一、十五啊磕头哇。平常那屋子也不去。
我太姥管我叫小丫,她管姑娘大了叫姑娘,小的时候都叫丫儿:“把小丫给我带来。”我姥姥就把我带去,住到那儿。“他们(指儿子)给我置了座房子,你去吧,去了跟我那房子里待着,宽敞着呢。”我都不知道是个什么,到了那儿以后一看是个棺材。从我一懂事上我太姥姥
满族人置于西墙的祖宗匣子(定宜庄摄于2008年)
打开的祖宗匣子,内藏有祖先影像和家谱(定宜庄摄于2008年)
家去,就看见她那棺材,特大。我回想,从我记事起,看那棺材就没有像她的那么大个儿的,那么宽的。我就听我太姥说:“宽敞不宽敞呀,小丫儿?”我说:“真宽敞。”“咱们娘俩上里头睡觉去。”“不敢。”“怕什么的呀,我还进去呢。”里头是木头的台阶儿,一磴一磴的,记得有那么三四磴,特宽特大,登那台阶,完了里头也搁着台阶,太姥拄着拐棍,顺着一迈腿儿,就进去了,进去里头铺的席,搁着一个不倒翁。材不能空着,空材不好,里头得搁个东西,不倒翁就是那寿星老儿啊,搁到里头。告诉我:“下来下来,能睡俩人。”(太姥姥)就说:“我在阳间……”我说:“什么叫阳间?”“就是咱们这儿就是阳间呀,我要住大房。”——我太姥住的那房子,前头玻璃什么的都不能挡着,外头您说搁点什么东西都不成——“我怕窝窝囊囊的,我得要豁亮。”顺着沿子这么一个大炕,在那里头躺着。我说:“您干吗要这么宽?”她说:“我在阳间就得住宽大的房子,有东西没东西不要紧,得豁亮,我要到了阴间哪,我也得住大房子,小房子我不住。”
定:这棺材是谁给她备的?
李:我姥爷他们呀。她老闹哄,就是给我弄间大房子啊,给我弄好了大房子啊。我姥爷就说:“您干吗那么着急呀。”“嘿,我着急?我都什么岁数了?不用阎王爷叫我就自个儿去啦。”我妈说,好家伙,从70多岁就给那大房子预备下了。年年儿还得给抬出来,搁到当院儿,得放风,再给上一遍漆。
我太姥过日子特别节俭哪,我可知道。吃个枣儿:“丫儿,那枣核你给我搁炉台上啊,你别给我满地上扔,又黏脚,搁到这儿我还有用呢。”搁炉台上烤着,枣核油性大呀,告诉我:“丫儿,我告诉你,这枣核呀,比洋火好使。”那时候不叫火柴,叫洋火,点着了忽一下就一阵油,你看这劈柴就着。剥那花生啊,花生皮子也不让扔,她生火的时候都当劈柴。她年轻的时候您想想她哪儿有收入啊?哪儿有一小块纸也捡起来,屋子还特别干净,那桌儿呀,条案哪,八仙桌儿呀都锃亮。
我还记得呢,太姥家不是床,是炕,冬天的时候炕底下烧一个挂着轱辘的小炉子,一个铁筐,搁着煤球,笼着了,顺着炕洞把这个车推到炕洞里头去,炕就是热的。热气别让它出来呀,外头就有一个木头的门,里边包着一层铁。太姥就告诉我:“丫儿,把那个门儿堵上。”我太姥那时候抽烟呢,那烟袋都长,得让人点,自己点哪儿够得着啊,没有人的时候就得上火炉子那儿点去。太姥就掂着一个大长烟袋:“丫儿,给我装一袋。”我就给往里捏一点,还拿大拇哥往里头揉,要不我怎么会装烟呢。我说太姥,这烟真好闻,这是什么烟呢?“兰花——兰花烟,得上前门大街兰花铺买去。”就是给老太太抽的,不太冲,但是抽出来有一股香味。我太姥和我姥姥都抽那烟。我姥爷抽关东烟,哎哟不行,呛死谁了。
我太姥那时候梳一旗鬏,不是连把儿头。头发都梳上来,跟老道似的,这儿插着一个银的九连环的簪子,这么一穿,这上头有时插个耳挖勺,过年啦插朵花,反正这是我看见过的。穿着一个大棉袄,长的,那种老式的棉鞋——您知道老头穿的那种老头乐吧,老太太的呢也是那种形式,但是比那个瘦比那个小,上头有花呀云彩呀,还拄着一个拐棍。从早晨起来就走走走,从东四七条就能走到我们家来,我们家在东总布胡同那儿呢,盯9点钟到我们家了,我一开门:“哎哟妈我太姥来了。”“哟来了您,太太。”赶紧给搀进来。那不是我妈的奶奶么,可是我妈就叫太太,管妈才叫奶奶,满族人就这么叫。我太姥一上我妈这儿来就是:“大姑娘呀,”我妈算是大孙女儿啊,“吃点打卤面吧,到你这儿来就想吃打卤面。没有牙,方便,端过来,我这么一擀,一秃噜,它就全进去了。”那时候也不讲究安个假牙,牙没有就是没有了,吃那馒头,呜呜呜,就等于用牙床和下颌俩往一块凑合,一弄嘴就瘪着,看着真难受。还说呢:“没牙?告诉你,牙床子就是牙,牙没有了它就练出来了。”
清代旗人妇女装束注39
我太姥这人可信这个了,烧香啊,拜佛啊,逢庙就烧香。她一来我家以后就上小庙:“丫儿,跟我烧香去。”“上哪儿呀?”“顶银胡同。”东总布胡同里头有个顶银胡同,离我们家挺近的,从这个宝珠子胡同一出去到东总布胡同,斜着就是顶银,现在让国际饭店占了,就到那儿。庙里头看庙的还给我个供尖儿注40吃,嘿,咬也咬不动。
定:什么叫供尖儿?
李:就是人家给上的那供,不是一摞一摞的么,蜜供一摞,点心一摞,上头是一个大硬面疙瘩,(形状像)桃啊还是什么,就给我吃那个,咬不动。我太姥就跪那儿烧香,这一烧香人家还打磬呢,当……当……当……她就磕头,嘴里边不知道说什么。我就问:“太姥您说什么?”“说什么?我没地儿说去,就能跟菩萨跟老佛爷说说,我呀,叫他们把我叫走,没说别的。”——到了儿我也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我姥爷他们哥儿仨,我姥爷行大。那时候我姥爷都挺大岁数了,大年初几,我太姥非得去逛东岳庙……注41
北京东岳庙
定:进香去?
李:烧香去。她过去好像是每年都去,后来岁数大了,就是我姥爷什么的替她去。不让去,非去不可,我姥爷说您这么大岁数您干吗去,是不是?本来您是落(là)下的人,您活到100多岁判官还没勾那个钩,这是给您落下了,您还非得上那儿报到去?您去吧您去吧,待会儿让阎王爷看见了,把您留下。我太姥就说:“哎哟我就是得报到去哟,我得求求老天爷哟,您把我收回去吧,您让我这么老活着呀,这不是受罪吗,我活腻啦。”——您想想啊,她从年轻的时候儿就守寡,弄这仨儿子,那么坎坷,饿倒是没饿着,也没享着什么福,厌倦了。
我就记得我太姥去的那年,是我姥姥、姥爷从东四七条啊,坐洋车给拉来的,拉洋车的在前头走,我二姥爷三姥爷后头跟着,一到了齐化门(朝阳门)那儿就得下来,庙会人多呀,估计也是维持秩序。我听说这车就搁在齐化门这儿了,现在看距离好像是比较远,因为城门没有了,过去您要到齐化门门脸儿,出去没多远就是东岳庙。因为我要去不带我,我还追出多老远去瞅哪。我说太姥我也跟您逛东岳庙。太姥说不能去,说小孩不让去,得过十八(岁),出了门子,才行哪。不到岁数,到那儿阎王爷一看,哎哟她来了?给你留下。
定:那时候东岳庙是不是都不让小孩儿去?
李:没有说让小孩儿逛东岳庙的。
定:那小男孩让去吗?
李:也不让,家家都这样,都不让孩子去。一个是小孩儿,另一个是岁数特别大的、高龄的老人,都不让去,说这是阎王爷、判官给落下的,一去看见了,哟,怎么还没把他叫回来呢?我姥爷就拦着不让我太姥去。
定:那您姥爷他们哥儿仨都陪着?
李:都陪着呀。我二姥爷小时候淘气,上树摘枣,一下子把腿摔断了,那个时候一来也没钱,二来也不懂,那时候人素质也差,不知道给瞧,结果就落(lào)一个瘸子。瘸子怎么走呢,我就记得我二姥爷是这么走(学二姥爷走路),他搀不了我太姥,就是我姥爷和我三姥爷一边一个搀着,二姥爷就上前头给人家作揖:“劳您驾喽,诸位,请您闪闪,让我这老母亲过去。”就给人家作揖。人家都说:“哎哟这老寿星,还逛东岳庙呢,您,您是她什么人哪?”“我是她二儿子。”“哎哟瞧人这儿子多好啊。”最后呢,逛这趟东岳庙回来就死了。我姥爷就说,你太姥不听话,还是让阎王爷看见了,给收走了。
我太姥究竟是一百零几岁死的我都不知道。人家要是问她,说:“哟,这老寿星,您高寿啦?”“我还小哪,九十九。”我老听她说九十九,我说妈怎么过一年您就说我长了一岁:“你长一岁啦,是个大姑娘啦,可我太姥怎么老九十九哇?老不说一百岁。”从哪年就说九十九啊,说了多少年九十九了,那您说能弄得清吗。
那时候我才十几,东岳庙压根儿没逛成,就解放了。到这么大岁数,我没进过东岳庙。不都是春节才逛东岳庙么,平常东岳庙也不开。我姥爷就说别去,那里头呀,说有七十二司,一司一司的,大鬼小鬼,判官、阎王爷,一进去就瘆得慌。跟我说这人哪得做好事,要是做了坏事啊,就把这人倒立着,提溜一条大腿,搁到一个砚台上,拿这人当墨,研这人。那时候都让你节约呀,女的不是都梳头嘛,要是抹头油抹多了,得吊起来,把那油从脑袋上控下来。什么说瞎话,小鬼就把你舌头往出一揪。还有偷人东西剁手的。它就让人学好,别学坏。您甭管怎么说,这么着是管点事儿,那时候哪儿这么多坏人哪。您说现在这人,无所顾忌,什么都不怕,法律制裁他,他都不怕。我这脑子可能还是老,我觉得人总得有个信仰,当然咱们不是信邪的、歪的啊,信李××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脑子里一点信仰也没有,没个约束,那还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