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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旗子弟的世界》附录 乐曙青口述:什锦花园的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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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 间:2007年7月19日

地 点:北京安贞里小区某居民楼

访谈者:定宜庄

在场者:郭松义、金玲

[访谈者按]北京旧时的养鸽之风极为盛行,甚至已经成为北京的一个极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了。有关北京人养鸽的记载也连绵不绝,仅专门谈养鸽的,早期有晚明时张万钟编写的《鸽经》,入清有皇家组织编绘的《清宫鸽谱》四种,到了现代,有金受申在《北京通》注199中对鸽子种类的列举,更有王世襄《北京鸽哨》一类专文,民间关于养鸽的口传笔记也是数不胜数。大言之,北京人的养鸽主要分为四种,第一种是皇家及大宅门中“鸽把式”养的观赏鸽,第二种是普通人为娱乐健身而养鸽,第三种是为贩卖而养,第四种叫“钓膳”,其养鸽专用于偷盗官家粮仓。而养鸽的人看的,主要是三点,一是鸽的毛色,即欣赏不同品种的外表;二是看鸽子的起盘儿,观赏的是鸽群的飞翔;三是听鸽哨,即品声音,用王世襄的话说,北京的鸽哨“已超过全国任何地区和过去的任何时代”注200了。

然而即便如此,在口述访谈中倾听老北京人的养鸽经,也仍然是有趣的。因为即使如杨原先生所说,养鸽子是穷有穷养,富有富养,但从文化的角度来说,其审美追求基本一致。然而不同阶层、不同文化程度甚至不同性格的人,在养鸽子过程中的表现,还是各个有别,而通过这样一种活动表现出来的不同北京人的个性、人际关系、处世习俗等诸多方面,比起一般性的描述,往往更鲜明。张世垚先生口述中提到的三爷生活于南营房这样的贫苦旗人聚居区,他们在养鸽子过程中表现出的那种好勇斗狠的特点,就十分突出。这与下面附录中同仁堂后人乐曙青所述的大宅门中人养鸽子的行为,构成了很有趣的对比。这是只有在口述中才能充分表现出来的内容。

乐曙青是同仁堂乐家老大房的后人,我对他的访谈,可参见《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279至310页。当时乐家的长房一支居住于今东城区东四北大街的什锦花园胡同。

乐曙青(以下简称乐):那天我看王世襄(的书里)有一段,说养鸽子。什锦花园养鸽子很有名,那阵儿养鸽子养了多少呢?最多的时候有上千只。

定:您说什锦花园养鸽子就是乐笃周养的?

乐:乐笃周养的。姓乐的刨去乐笃周以外,养鸽子的还有几个,但他们养得少。注201

定:那时候胡同里有那么大的地方吗?

乐:有啊,就我们客厅后边那个院儿,单有一个鸽子院,廊子底下全是鸽子栅,中间也搭了一个鸽子栅。有一个鸽子把式,叫王雨山,人家是玩出名堂来了。你比如现在咱们说的都是那种信鸽,那阵儿我们管这种鸽子叫楼鸽,楼鸽还分洋楼和本地楼,楼就是现在信鸽中大鼻子的,跟洋人一样,大鼻子,都是那种灰的。这种鸽子,真正人家玩鸽子的,不养,不值钱。

什锦花园的鸽子里头,最典型的是点子。什么叫点子呢?就是这鸽子整个都是白的,这脑袋上有一黑点,尾巴是黑的,这叫墨点子。或者是这儿一紫点儿,尾巴是紫的,这叫紫点儿。养这个的话呢,您得养那短嘴凤头的,这儿(指头顶)有一凤头,嘴短到什么程度呢?就这么大一点点(比画)。

定:啊?这不能想象。

乐:吃高粱得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拨呗。这里头又分,比如说环儿,一色儿白的鸽子,(脖子上)一个紫环儿、墨环儿,它就叫紫环儿、墨环儿。但这个有要求,就只有这一圈是紫的,其他身上不能有杂毛,这是好的。

王雨山养的一种鸽子,是他自己培养出来的,叫紫樱尾儿,尾儿(语音:yi er)就是尾巴。这鸽子全身是紫的,唯独尾巴是白的,而且这全身不能有一根杂毛。王雨山养这个养得非常好。还有红翅白,紫翅白,鸽子全身都是白的,就是大膀有几根条是紫的,这条还得分是几根,一般是4根、5根,根越多越好,但是不能全是紫的。然后呢,还有老虎帽,什么叫老虎帽呢?这鸽子是白的吧,这儿(指颈背)好像披一个披肩,底下全是白的,尾巴是黑的,或者这地方(指颈背)是紫的,尾巴是紫的,其他全是白的,不能有杂毛。什锦花园这紫樱尾儿呢,是唯独就这地方有,别地方全没有。我们那边山老胡同住的涛七爷,注202他要,没给他。

定:涛七爷也养鸽子吗?

乐:养。养鸽子还有一个,就是这鸽子不许落树,你只能给我落房、落地、进栅栏。我们后边那院儿啊也不小,院的靠东边有一棵沙果树,很大,西厢房后边呢,有一棵香椿树,相当大,夏天的时候非常凉快,好像搭一天棚似的,最后那鸽子训练得往树上一个都不落。

定:为什么不许落树?

乐:因为你要是落树的话,到哪儿你都能落了。你就应该认得,这是你的家,所以你就只能落地、落房。再一个就是飞盘。你养鸽子干吗?不就是为了看玩意儿么,怎么看玩意儿?你得让它飞一段,这叫飞盘。这一盘鸽子少的有十几只二十只,大盘鸽子有百十来只的,有二三百只的。先得敲鸽子,把这鸽子的栅栏门一打开,他(王雨山)拿一个拐棍似的,指谁,谁要是不飞,就得敲,这就噼里啪啦,落一院子落一房。然后他吹口哨,一吹哨,他还拿一杆,“嚯——”一嚷嚷,起来了,起来这一飞就围着您这房啊转那么两个圈,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后,相当高,要是一百多只鸽子的话最后变成这么大一小盘(比画如碗口大)了,走啦,就飞走啦,走那么两三个钟头以后,回来了,哗哗哗哗———

定:也挺壮观的啊。

金玲(乐曙青之妻):玩儿嘛。

乐:“啪”一落下来,这百十来只鸽子,他用眼睛一瞧,哎,多俩,他能认识。

定:从别的鸽群带过来的。

乐:那就得逮。怎么逮呢?熟鸽子都抱团儿,都下来了进栅栏了,生鸽子它不价,它认生啊,它不下来,它在房上得待会儿。等它饿了,要吃要喝啊,下来了。下来了怎么办?用手抄。王雨山会练武啊,这手拿着食盆儿,撒,撒撒,就转到这鸽子后头,往前一塌腰,这手“啪”一抄,一下就抄着这鸽子的脑袋了,倍儿准。这鸽子逮着了,这是生鸽子,您就得给它缝上膀儿。缝上以后,缝两天,在地上转转,然后就该蹲房,它饿了它自然就飞房上去,蹲几天房,然后(把缝的膀儿)打开,这就熟了,就不走了。然后公鸽子得给它找个母鸽子,母鸽子得给它找个公鸽子,成家了,它也就不恋旧家了。

定:可我听人说为了这生鸽子还净打架,打架还有规矩。注203

乐:那阵儿逮(读děi)鸽子没有要的,您丢了也不能找。涛七爷涛贝勒丢一鸽子还上您家找去?不可能!各家不一样,我们这不是旗人养的。涛贝勒,人家是王爷养的,那跟我们又不一样。

紧跟着就该“叫远儿”了。现在咱们养信鸽不是也得撒么,这也得叫,东西南北四城您都得放,到哪个方向它得知道它怎么回来。

定:这东西南北四城怎么放法?

乐:你像我们这儿有伙计,今儿到哪儿送药去,给你个鸽子,拿手绢一兜。到城门脸儿,你撒了它。

定:一只一只地放?不是说一百多个鸽子一块儿?

乐:不用,那都是熟鸽子了。还有鸽子挎,长方的,上头有一个梁,挎着,鸽子要多了的话您都搁挎里,挎着走。或者拿车拉着,到哪儿一撒。然后还有,您家鸽子您想带点彩儿,加鸽子哨。飞起来以后响啊。这鸽子哨就跟您那蛐蛐罐一样,有葫芦的,有排箫的,有的就是古玩。搁到哪儿啊?搁到尾巴后根那儿,拿线缝上,口得冲前边,这鸽子往前飞它兜风啊它才能响。这底下有一个扁片,插到这尾巴里头,底下拿一铁丝,这样。

现在这种鸽子很少见了,现在都讲究养信鸽。

定:那一千多只鸽子后来呢?

乐:那就该送人的送人,该吃的就都吃了。原来这买卖是我的,那把式就算职工。公私合营以后这笔开支没啦,食料,把式,都没了。

定:你们同仁堂的鸽子在北京城是不是也挺有名的?

乐:在北城来讲,就什锦花园的鸽子,比较有名。别的鸽子也很多,但紫樱尾儿最出名,培养出来不容易。

王雨山呢,他会玩鹰。还会养狗。养狗是干吗呢?逮獾。他是到各处去偷狗,他到哪儿看见谁家有好狗,他记住了,晚上过来偷来。因为他自己不一定有好狗,不是所有的狗都能够逮獾。这狗偷回来以后呢,直接逮獾逮不了,它得“摘帽”,弄个什么玩意儿把尾巴剁了,把耳朵铰一下。这狗原先是您养的,最后它见了您的时候它不认识了。这就叫摘帽。

金玲:是不是跟吃了迷魂药似的了?

乐:不知道怎么回事。完了以后晚上出去,知道农村哪个坟圈子里头有獾窝啊,就逮去。

定:这都是他给您讲的?

乐:他讲的,他没事就给我们讲。他比王世襄岁数大。

定:那他到你们家以后还逮狗么?

乐:不逮了,那就很晚了,民国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