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老聃是西历纪元前四百年前后底人物,离他最近的后学应是关尹、杨朱和列子。关尹与杨朱和老聃特有关系,可惜他们底著作不传,我们不能详知他们底思想。《汉书·艺文志》载《关尹子》九篇底书名,但现存的《关尹子》乃是后人伪撰,并非原书。杨朱底思想只存于《列子·杨朱篇》,他底生平更无从知道。列子底著作,在《汉书·艺文志》有《列子》八篇,但现存的《列子》也不是原本。现在且从别的书上略把这三位底思想述说一下。
甲 关尹子
《史记·老子传》载老子出关时,关尹问道,老子乃作《道德经》五千余言,他或者是承传老聃学说底第一代弟子。《吕氏春秋·不二篇》说老、关底学派,以老贵柔,关尹贵清,柔与清底区别,单凭一个字,无论如何不能找出。传为刘向所上原《关尹子序》也没将书中大意揭示出来,从“章首皆有‘关尹子曰’四字”至“使人冷冷轻轻,不使人狂”数句,也不能得着什么意思。《文献通考》记此序不类刘向文字,恐怕关尹底著作早已佚了。我们从《庄子·天下篇》中可以窥见他底思想底一斑。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懦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曰:在已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尝随人。
从这几句看来,前面“以本为精,以物为粗”等句是老、关共主之说,“在已无居,形物自著”等句是关尹底特说。他们同在处世法上立论,而关尹则主以心不为外物所扰为归。他底学说是清静说。在《老子》里也有主静底文句(三十七章、五十七章),或者关尹是发扬这论点底人。
乙 杨子
杨子底生平更属暗昧,现在只能从《列子》、《庄子》、《韩非子》等书窥见他底学说底大概。《列子·黄帝篇》记杨朱于沛受老聃底教。此外,《荀子》底《非十二子》、《解蔽》,《列子》底《周穆王》、《仲尼》《力命》、《说符》诸篇,《庄子·天下》,《史记·太史公自序》都见杨朱底名字。《吕氏春秋·审分览·不二》有“阳生贵己”底评,《孟子》、《庄子》也往往有“杨墨”底称呼。可见他底学说在战国时代极普遍。《淮南·氾沦训》说:“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这话与孟子所记底意义相似。《杨朱篇》里,禽滑釐与杨朱底论辩,也可以看出老、关思想与杨子底关系。文里记着: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世;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禽子问杨来自: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
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
禽子曰:假济,为之乎?
杨子弗应。
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
曰:为之。
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
禽子默然有间。
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
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
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从这利己底论辩,禽子直把杨朱底见解列入老、关一流。他底思想,《孟子》评为“为我”,《吕览》评为“贵己”,在《老子》里,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四十四章),“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七十二章)等等文句都是杨子学说底渊源。人每以杨子为极端的纵欲主义者,但在《杨朱篇》里找不出这样底主张。从《淮南子·氾沦训》“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一句看来,杨子底学说只是保全性命而已。
杨朱所以主张保全性命,只因人生不乐,凡有造作,皆足以增加苦痛,不如任其自然更好。《杨朱篇》中揭示他底态度如下。
杨朱曰:百年之寿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迫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偶偶尔慎耳目之视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
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同篇又说:
孟孙阳问杨子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
曰:理无不死?
以蕲久生,可乎?
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人生之苦也乎?
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吴。
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
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生虽不乐,但故意去戕贼性命也不必。人能舍弃贪生好利、爱名羡位底心,便是一个至人。常人受这四事所驱使,所以弄得人生越来越坏。杨朱尤其反对儒家所立底仁义道德,以为那都是戕贼人类本性底教训。天下之美皆归于舜禹周孔,天下之恶皆归于桀纣,但四圣生无一日之欢,二凶生有从欲之乐,虽死后有不同的毁誉,究竟同归于尽,自己一点也不知道。空有其名,于生无补。为人牺牲自己,不过是被名利等所引诱,实在不是人类本性,甚至变成一种虚伪的行为,为人生扰乱底原因。生民之所以不得休息,只在寿、名、位、货。有这四事才会畏鬼、畏人、畏威、畏刑,因而失掉“天民”底乐趣。所以任自然以全生命,应是人生底理想。
杨朱曰: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捍御,趋走不足以逃利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久矣?此之谓至入者也。
杨朱是极端的欢乐主义者,其所谓乐是官能的。生尽,欢乐也尽,生死不能避,当听其“自生自死”(《力命》),因为“理无不死”底原故。“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故当于生时尽其欢,荣辱富贵礼义,都要舍弃。这些都是使人不欢底。“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之谓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杨朱这种思想已改变了道家节欲养生底态度。一般道家以为任官能底欲求,适足以伤生,而他却无顾忌,视生死为不足轻重。保存生命是不得已的事,一切享受只求“从心而动,不违自然”,“从性而游,不逆万物”便可以。
杨子以后,附和他底学说底很多,走极端底,便流入放纵色食自暴自弃底途径。《荀子·非十二子篇》中所举底它嚣、魏牟,恐怕是杨朱一派底道家。它嚣底为人不可考。魏牟为魏公子,公元前三四三年,魏克中山,以其地封他。他底著作《公子牟》四篇,《汉书·艺文志》列入道家,今已不传。《列子·仲尼篇》记他对乐正子舆为公孙龙辩解。《庄子·让王篇》记他与瞻子底问答,但也不能详知他底思想。《让王篇》记: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
瞻子曰:重生。重主则较利。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胜也。
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这一段话也出于《吕氏春秋·审为篇》,可以参照。我们从文里,知道公子牟有隐遁之愿而不能绝利禄之情。瞻子或即瞻何,其生平也不明,或者也是杨朱底同论者。
丙 列子
列子是与郑缪公同时底人,比老子稍后,年代大约也在西历纪元前四百年左右。他底事迹也不详明。《吕氏春秋·季秋纪·审己篇》记他曾受关尹底教示。而《庄子》里所记底事都不尽可靠,宁可看为寓言。《汉书·艺文志》道家之部有《列子》八卷,现在的传本恐怕不是原书。在《天瑞》中子列子言太易、太初、太始、太素一节,明是从《易纬·乾凿度》引出。这些名词,除太易外,都是道家底术语。太初或泰初见于《庄子》底《天地》、《知北游》、《列御寇》诸篇。太素见于《淮南》底《原道训》、《俶真训》、《览冥训》、《精神训》等篇。太易是《易纬》所独有。《易纬》是王莽时代底书,而《易》与道家思想结合,在魏晋间极其流行。《汤问篇》记“火浣之布”及蓬莱三山外底岱舆、员峤二山。火浣布初见于魏文帝底《典论》。《史记》虽载蓬莱,但没记其事迹。晋王嘉《拾遗记》所列三山,与《列子》同;书中也记岱舆、员峤二山。《汤问篇》底仙山恐怕是钞袭《拾遗记》底。仙乡底记载,晋代很多。《周穆王篇》底化人或者是从《穆天子传》申引出来。《穆天子传》相传是在汲冢发现底。《仲尼篇》有“西方之人有圣者”,也许是指佛而言。可知今本《列子》有许多部分是从汉到晋羼入底。在汉时,《列子》传本已有五种。《列子》序录里说:“刘向校中书《列子》五篇,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常书三篇,太史书四篇,臣向书六篇,臣参书二篇,内外书凡二十篇。以校除复重十二篇,定著八篇,《天瑞》至《说符》。”现存本八篇名目或者仍汉代参校诸本后所定之旧,而其内容多为后世底伪撰。
现存《列子》八篇,与战国以后底著作很有关系,除《老子》以外,最主要的为《庄子》、《吕氏春秋》、《韩非子》、《淮南子》。壶丘子林与伯昏瞀人同列子底问答,在《列子》里很多见。列子与壶丘子林底关系见于《庄子·应帝王》、《淮南·精神训》及《缪称训》。《吕览·下贤篇》有壶丘子林底名字。伯昏瞀人与列子底对答见于《庄子·田子方》及《列御寇》,《德充符》也提出他底名字。《庄子》底文句见于《列子》底很多,如《天瑞》有《至乐》、《知北游》底文句,《黄帝》有《逍遥游》、《达生》、《田子方》、《应帝王》、《列御寇》、《寓言》、《山木》、《齐物论》底章节。《周穆王篇》中梦与觉底论辩是从《齐物论》底一节发展出来。《汤问》底冥灵、大椿、鲲鹏等,出于《逍遥游》;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同之上,是脱胎于《在宥》广成子底放事。《列子》取《吕氏春秋》底文句,如《黄帝篇》中海上之人好沤鸟,《说符篇》中白公与孔子底问答,都从《审应览·精谕》引出;牛缺底故事是从《孝行览·必己》而来。《说符篇》中杨朱底话出于《韩非子·说林篇》下。又如《汤问》底共工与女娲底谈话出自《淮南子·览冥训》与《天文训》;《说符》底黑牛生白犊故事见于《人间训》。此外,《道应训》底文句很多见于《列子》。与《列子》有关系底《庄子》、《吕氏春秋》、《韩非子》、《淮南子》除几篇原作外,其余多是汉人作品,在文法上与《荀子》、《韩诗外传》、《大小戴礼记》、《说苑》请书相同。故知《列子》中有许多部分是汉人所加。《天瑞》、《黄帝》二篇或者保存原本底文句最多,因为这两篇底文法比其余六篇较为古奥。列子或者是传楚国底道家思想底,有些文句可以当作《老子》底解释看。
《吕氏春秋·不二篇》说“列子贵虚”,在思想方面比老子底贵柔已较进步。在《天瑞篇》记列于底贵虚论,说:
或谓子列子曰:子奚贵虚?
列子曰:虚者,无贵也。
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静,莫如虚。静也,虚也,得其居矣;取也,与也,失其所矣。事之破 [造字。左边“石”,右边“为”],而后有舞仁义者,弗能复也。
粥熊曰:运转亡已,天地密移,畴觉之哉?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生随死,往来相接,间不可省,畴觉之哉?凡一气不顿尽,一形不顿亏,亦不觉其成。不觉其成,不觉其亏,亦如人自生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生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间不可觉,俟至后知。
所谓虚是不患得,不患失,任自然转移,虚静以处,于是非利害,不为所动。天地密移,虽有损盈成亏,人处其中,毫不觉知。假如杞人忧天地崩坠,身无所寄,因而废寝忘食;又因人言其不坏,复舍然而喜,这都是不能参得虚字底意义。要到觉得天地坏与不坏底心识不存在我心,那才讲得上虚静。虚便是不觉得,与佛教底觉恰是相反。这“虚”宇,在《老子》(十六章)里也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要虚静才能无嗜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不知亲已,不知疏物,无爱憎.无利害。《黄帝篇》底故事便是这种思想底阐明。
《列子》里对于天地底生成,已有明说。《天瑞篇》说有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易为未见气,太初为气之始,太始为形之始,太素为质之始。具气形质而未相离,名曰浑沦。易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底存在体。由此变而为一,从一至九,复变为一,是为形始,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易或者是汉以后底人依《易纬》改底,在《列子》它篇不见有易底意思,但《汤问》里底“无极”与太易底意义很相近,武内先生以为易即《老子》第十四章底夷,夷、易古字通用。总之,《列子》对于宇宙生成底见解是属于战国末年流行底说法,不必是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