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是什么
“当一个人厌倦了伦敦,”塞缪尔·约翰逊说过,“他便厌倦了生活,因为生活所能提供的,伦敦都有。”那是在1777年,每一种思潮,每一种新奇的发明,都使约翰逊博士的家乡充满活力。伦敦有大教堂和皇宫,公园和河流,高楼大厦和贫民窟。最重要的是,伦敦有可以购买的商品——花色之齐全,种类之繁多,超出了之前任何时代的人们最为天马行空的想象。打扮精致的淑女和绅士可以在牛津街新建的拱廊外停下,款款走下马车,选购新奇的商品,如雨伞(这是18世纪60年代的发明,英国人立刻发现它不可或缺),或者女用手提包和牙膏(两者都是那个10年里的新产品)。不仅仅是富人在享受这种新的消费文化。令保守人士感到惊恐的是,生意人在咖啡店里消磨时光,穷人把下午茶称为“必需品”,而农民的妻子则在购买钢琴。
英国人开始感到,他们与其他民族不同。1776年,苏格兰智者亚当·斯密在他的《国富论》(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中,把英国称作“小店主之国”,但他的本意是赞美。斯密坚信,英国人对自身福利的重视使得每个人更加富有。他说,只要想想英国与中国之间的反差就知道了。长久以来,中国曾经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国家之一,土地丰饶,文化灿烂,人民勤劳,人口众多”,但是已经“在法律与制度允许的范围内,富庶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再也没有余地”。简而言之,中国人陷入了动弹不得的境地。“劳动力的竞争和雇主的利益”,斯密预测道,“将很快使他们沦落到普通人类生存的最低水平”,结果是“中国底层人民的贫困程度,将远远超过欧洲最为贫困的国家……任何腐肉,例如死猫死狗的残骸,虽然臭气熏天,招人厌恶,但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美食了,就如同其他国家的人们看来最为有益的食物一样”。
约翰逊和斯密是言之有理的。虽然在18世纪70年代工业革命才刚刚开始,但在英国,人们的平均收入比中国更高,收入分配也更均衡。关于西方主宰地位的长期注定理论往往是以这一事实为出发点的,这一理论的支持者们认为,西方的主宰地位是工业革命的原因,而不是其结果,我们需要上溯更长的时间——或许要长得多——来解释它。
我们需要这样做吗?历史学家彭慕兰(我曾在前言部分提到过彭慕兰的著作《大分流》)坚称,亚当·斯密和他之后的所有奉承西方的学者实际上是在拿错误的东西进行比较。彭慕兰指出,中国的广袤和多样与整个欧洲大陆相当。所以,如果把在斯密所生活的时代,欧洲最为发达的地区英国单独挑出来,同整个中国的平均发展水平相比较,英国将胜出。同样道理,如果我们反过来,把长江三角洲地区(18世纪70年代中国最为发达的地区)与整个欧洲的平均发展水平相比较,长江三角洲会胜出。彭慕兰认为,较之将英国与欧洲不发达地区相比,或者将长江三角洲与中国不发达地区相比,18世纪的英国与长江三角洲有更多相同之处——产业主义萌芽、市场繁荣、有着复杂的劳动分工。这一切都使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因为思考太过草率,长期注定派理论家们把事情整个儿颠倒了过来。如果英国和长江三角洲在18世纪是如此相似,彭慕兰评论道,那么对于西方缘何主宰世界的解释就必须是在此之后,而不是在此之前。
有一点是明确的:如果我们想知道西方为何主宰世界,我们首先需要知道“西方”是什么。但是,一旦我们提出这一问题,事情就复杂了。对于究竟是什么构成了“西方”这一问题,我们大多数人的感觉是出于一种本能。有些人将西方等同于民主和自由,另一些人想到了基督教,还有一些人想到的则是世俗的理性主义。事实上,历史学家诺曼·戴维斯(Norman Davies)找到了至少20种关于西方的学术定义,并用他所称的“弹性地理”统一在一起。每一种定义都赋予西方不同的形态,而这一定会造成混乱,关于这一点,彭慕兰曾在书中抱怨过。戴维斯说:“对于西方的定义,它的辩护者们可以以任何一种他们认为恰当的方式进行。”戴维斯的意思是,当我们着手定义西方的时候,“西方文明本质上是知识建构的混合物,可以被用来增进作者们自己的利益”。
如果戴维斯的观点是正确的,那么,关于西方缘何主宰世界的问题不过是任意地选取某一价值观来定义西方,声称某些特定国家是这一价值的典范,然后将这些国家与一些同样任意的“非西方”国家相比较,以得出我们想要的任何自圆其说的结论。任何人如果不同意我们的观点,可以直接选用一种不同的价值观作为西方性的典范,拿一些不同的国家来代表这一价值观,再选取一个不同的对照组,那么自然就会得出一个不同的但是同样自圆其说的结论。
这样做毫无意义,所以我想选择一个不同的路径,我不会一开始就从结论出发,先臆断西方价值观,然后回溯历史寻找其根源。我将从最初开始探寻,一路往下,直到我们看见各具特色的生活方式从世界的不同地方出现。然后,我将把这些各具特色的地区中最西端的称为“西方”,最东端的称为“东方”,以地理标记来区分东西方,而不是通过价值观进行判断。
想要从头开始是一回事,可要真正寻找到这个源头又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将看到,在遥远的过去,学者们曾多次试图从生物学的角度定义东西方,这些学者否认我在前言部分提出的观点,即群体的人类是大致相同的。他们认为,世界上某些地方的人在基因上要优于其他地方的人。一些持类似观点的人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即某些地区自洪荒之时起便在文化上优于其他地区。我们必须仔细审视这些观点,因为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在这里走错一步,那么在关于历史形态以及未来形态的问题上,我们就会谬以千里。
元初之时
关于万事万物的起源,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的传说。但是在过去一些年内,天体物理学家给了我们一些新的科学解释。现在大多数专家认为,时间和空间开始于130亿年前,虽然关于时空是如何开始的这一问题,他们之间还存在争议。在众多理论中,居于主导地位的是宇宙膨胀理论,该理论认为,宇宙最初从一个极其致密微小的点开始膨胀,膨胀速度超过光速;而与宇宙膨胀理论相抗衡的周期循环理论则认为,这个宇宙的出现始于上个宇宙的坍塌。两个理论一致认为,我们的宇宙还在继续膨胀。但是,宇宙膨胀论者认为,膨胀仍会继续,恒星会湮灭,最终永恒的黑暗和寒冷会降临。而周期循环论者则认为,宇宙会自行收缩,然后再度爆炸,开始另一个新的宇宙。
除非接受过经年累月的高等数学训练,否则很难弄明白这些理论的意义,但幸运的是,我们的问题并不需要我们追溯至那么早。当方向和自然的法则都不存在的时候,本无所谓东方或者西方。在45亿年前,也就是太阳和地球形成之前,东方和西方也不是什么有意义的概念。或许在地壳形成后,或者至少在大陆漂移到了它们现在的位置之后(那是在几百万年前),我们才能谈论东方和西方。但是事实上,以上这些讨论都偏离了主题。对于本书的问题来说,只有加入另一个要素——人类之后,东方和西方才有意义。
研究早期人类的古人类学家比历史学家们更喜欢争论。他们研究的领域十分年轻,并且瞬息万变,新的发现不断地推翻已经确立的事实。如果两个古人类学家同处一室,他们可能带着三个人类进化理论走出房间,而就在关门的刹那,一切又都落伍了。
人类与前人类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有些古人类学家认为,一旦猿能够直立行走,就意味着人类的诞生。从髋骨和趾骨的化石来看,某些东非猿类从六七百万年前便已开始直立行走。但是,大多数专家觉得这一标准太低了。事实上,生物学上准确的人类界定标准是,脑容量从400~500立方厘米增至大约630立方厘米(我们的脑容量通常是其两倍),并且能制造粗糙石器(这是直立行走猿人的第一证据)。大约距今250万年前,这两个过程发生在了两足东非猿类身上。在坦桑尼亚的奥杜威峡谷从事发掘工作的著名古人类学家路易斯和玛丽·利基(Louis and Mary Leakey),将这些脑容量相对较大并且使用工具的生物称为“能人”。
当能人行走于大地之上的时候,东方与西方的区分还没有多大的意义。首先,这是因为这些生物只生活在东非的森林里,还没有演化出区域性的变种。其次,因为“行走在大地上”这一表述过于笼统了。能人同我们一样有脚趾和脚踝,当然也能行走,但他们有长臂,这意味着他们同时也会花很多时间在树上。这些只是想象中的猿人,仅此而已。能人制作的石器留在动物骨骼上的印记表明,他们既食用肉类,也食用植物,但是看起来他们仍然处于食物链的低端。有些古人类学家坚持狩猎者理论,认为能人既聪明又勇敢,仅凭棍棒与石头便能杀死猎物。但另一些人(或许更可信)则认为能人是食腐者,追随诸如狮子等真正的杀手,以它们丢弃的残余食物为食。显微镜下的观察表明,能人所使用的工具在动物的骨骼上留下的印记至少在鬣狗牙齿之前。
25000代来,能人奔跑穿梭于世界一隅的林间,他们削制石器,互相梳理毛发,求偶交配。然后,在大约180万年前,他们消失了。目前所知道的是,他们消失得很突然,但是很难精确地确定消失的时间,而这正是研究人类进化史的一大难题。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依赖于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化石或工具所在的岩石层中含有不稳定的放射性同位素,这种同位素的衰减速度是已知的,因此,通过测量同位素之间的比例,就能确定具体的时间。然而,这样确定的时间的误差范围可以有上万年,所以当我们说能人突然消失,“突然”一词既可能指几代人,也可能指几千代人。
当19世纪四五十年代达尔文思考自然选择的时候,他认为,进化是通过微小变化的自然累积实现的。可到了20世纪70年代,生物学家斯蒂芬·杰·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认为进化是这样进行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变化都十分细微,然后某一事件引发了一系列大变化。进化论者现在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渐变论(这被批评者讥称为“匍匐式进化”)更符合进化的一般模式;另一派则赞同古尔德的“间断平衡论”(“跳跃式进化”)。但是,在能人绝迹的问题上后者显然更有说服力。大约180万年前,东非的气候变得更干燥,开阔的热带大草原取代了能人先前居住的森林,正是在那时,新型猿人[1]取代了能人的位置。
我暂不为这些新型猿人冠名,现在仅仅指出,他们的脑容量要大于能人,通常为800立方厘米。他们不像能人那样拥有长长的、黑猩猩般的手臂,这很可能意味着他们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地上活动。他们的身材也更为高大。从肯尼亚的纳利奥克托米出土的一具150万年前的骨架被称为“图尔卡纳男孩”——5英尺高的孩子,他如果活到成年,身高能达到6英尺。他的骨骼不仅更为修长,而且不如能人的骨骼坚固,这意味着他和他的同代人更多的是依靠智慧和工具而生活,而不是倚仗蛮力。
我们大多数人认为,聪明不言自明是好的。那么,既然能人有变聪明的潜力,为什么却在“突然”转变为更高大、脑容量也更大的生物之前,白白消磨了50万年之久?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要想使一个硕大的脑袋运转,代价是高昂的。我们的大脑重量一般占我们体重的2%,却要消耗我们能量的20%。大脑袋还会带来其他的问题:需要一个硕大的颅骨才能装得下大脑——事实上,由于脑袋太大,现代女性分娩时胎儿的脑袋很难顺利通过产道。因此,事实上妇女通过早产来解决这一问题。如果胎儿在子宫里待到几乎能够自给自足(如同其他哺乳动物那样),那么他们的脑袋就会大到无法分娩。
但是,充满风险的分娩、经年累月的滋养、消耗掉1/5食物的大脑,这些我们都能接受——无论如何,这要比消耗同样多的能量去发育爪子、更多肌肉或者巨大的牙齿要好。比起这些因素,智力对人更有益。但不太明了的是,为何几百万年前会发生基因突变,赋予猿人更大的大脑,使他们获得了足以弥补多消耗的能量的优势。如果变得更聪明得不偿失,聪明的猿类将无法赛过他们蠢笨的亲戚,他们的聪明基因也将很快从种群中消失。
或许我们应该将原因归结为天气。当久旱不雨,猿人们栖身的树木开始枯死,更聪明合群的变异体会比他们那些更像猿类的亲戚占优势。这些聪明的猿类没有在草原上绝迹,而是设法生存了下来。然后,就在一眨眼之间(从进化的时间量程上来看),一小撮变异体将他们的基因扩散到了整个种群,最终完全取代了脑袋愚笨、身形瘦小、喜爱居住在树林中的能人。
东西之始?
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的活动范围太狭窄了,还是因为群内纷争,或者仅仅是因为好奇,这些新型猿人是第一批离开东非的此类生物。从非洲大陆南端到亚洲的太平洋沿岸,到处都发现了他们的骨骼。但是,我们不应把大批猿人的迁移想象成类似西部片中的场景。猿人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当然是不自觉的,并且穿越这么漫长的距离需要花费非常漫长的时间。从奥杜威峡谷到南非的开普敦是很长的一段距离——足足有2000英里,但要在10万年内(显然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走完这么长的路,猿人们只需要平均每年将觅食范围拓展35码[2]。以同样的速度向北迁移,他们将到达亚洲的门户。2002年,在格鲁吉亚共和国的德马尼西出土了一块170万年前的颅骨,这块颅骨兼具了能人和新型猿人的特征。在中国发现的石器和在爪哇岛(那时与亚洲大陆相连)发现的化石年代可能差不多同样久远,这说明离开非洲大陆后,猿人加快了迁移,平均速度达到了每年140码。[3]
实际上,要想区分东西方生活方式,只能等到猿人离开了东非,散布到远至中国的温暖的亚热带地区。东西之别可能正如我们所发现的那样。到160万年前,在考古记录上已经有了明显的东西方模式。问题是,这些对比是否足够重要,以至于我们应当设想其背后是两种判然有别的生活方式。
20世纪40年代,哈佛大学的考古学家哈勒姆·莫维斯(Hallam Movius)注意到聪明的新型猿人骨骼往往与新品种的石器碎片同时发现,此时考古学家们已经知道了这些东西方的差异。考古学家们将这些石器中最具特点的称为阿舍利手斧(称其为“斧”是因为它们看起来像斧头,尽管它们显然是用于切割、戳刺、捣碎和劈斩的;称其为“手斧”是因为它们是手持的,而不是捆在棍棒上;称其为“阿舍利手斧”是因为此类石器的首次大量发现是在法国小镇圣阿舍尔)。把这些工具称为艺术品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了,但是它们简单对称的外形比能人的粗糙石片和石刀要美观得多。
莫维斯注意到,尽管阿舍利手斧在非洲、欧洲和西南亚极为普遍,在东亚和东南亚却未曾发现。而在东部地点出土的工具要较为粗糙,很像前阿舍利时期与非洲能人有关的发现。
如果所谓的莫维斯分割线真的标志着区分东西方生活方式的开始,这也可以算是个令人惊奇的长期注定理论——认为猿人离开非洲后,他们的文化便分裂为两种:一种是在非洲和西南亚以阿舍利手斧为代表,技术上领先的文化;另一种则是在东亚以石片和石刀为代表,技术上落后的文化。我们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难怪今日西方主宰世界,西方在技术上领先世界已达150万年之久。
然而,发现莫维斯分割线比解释它要容易。发现于非洲的最早的阿舍利手斧,距今约有160万年,但在那之前10万年,格鲁吉亚的德马尼西便已有猿人存在。显然,在阿舍利手斧变成最初猿人的日常工具之前,他们便已离开非洲,他们带着前阿舍利时代的技术穿越亚洲,而西方/非洲地区则继续发展阿舍利时期的工具。
但是,莫维斯分割线并没有把非洲同亚洲分割开来,这条线实际上穿越了北印度。这是个很重要的细节。在阿舍利手斧发明之前,最初迁移的猿人便离开了非洲,所以肯定有后续的移民浪潮涌出非洲,把手斧带到西北亚和印度。那么,我们就需要提出一个新的问题:这些后续移民浪潮里的猿人,为何没将阿舍利时期的技术带到更远的东方?
最有可能的答案是,莫维斯分割线并不是技术领先的西方和技术落后的东方之间的界限,而仅仅分割了易于获取制作手斧所需石材的西方地区,和不易获取此类石材,却容易获得竹子(它结实耐用却不易保存,因而考古发掘中不易发现)等其他材料的东方地区。根据这一解释,当手斧的使用者们跨越了莫维斯分割线,他们便逐渐放弃了阿舍利时期的工具,因为旧的工具坏了以后无法更新。他们继续制造石刀和石片,因为这类工具用旧卵石就可以制作,而原来需要用石质手斧完成的工作,他们现在则可能用竹器取而代之。
有些考古学家认为,在中国南部的百色盆地的一些发现支持这一论点。大约80万年前,一块巨大的陨石撞击了这里。这一撞击造成了一场大规模灾难,大火烧毁了数百万英亩的森林。在撞击之前,生活在百色盆地的猿人像其他东亚地区的猿人一样,使用石刀、石片和(假定)竹器。大火之后,他们回到百色盆地,开始制作和阿舍利时期十分相似的手斧——根据这一理论,有可能大火燃尽了这一地区的竹子,同时将可用的鹅卵石暴露于地表。几个世纪后,当植被又重新生长起来,当地人便不再制作手斧,重新使用竹器。
如果这一推断成立的话,只要条件允许,东亚的猿人也完全可以制作手斧,但是他们通常不这么做,因为其他材料更易获得。石质手斧和竹器只是做同样工作的两种不同工具,并且不论是在摩洛哥还是马来半岛,猿人的生活方式都大致相同。
这一说法言之成理,但是,既然是史前考古学,还有其他看待莫维斯分割线的思路。到此为止,我尚未给出使用阿舍利手斧的猿人的命名,现在,给他们命名的重要意义开始显现出来。
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大多数古人类学家把这种大约180万年前在非洲进化而来的新型猿人称为“直立人”,并断定这些生物在亚热带地区漫游,并到达了太平洋沿岸。然而,在20世纪80年代,一些专家开始研究非洲发现的直立人颅骨与东亚地区发现的直立人颅骨的微小差异。这些专家怀疑,他们所看到的其实是两种不同种类的猿人。于是他们创造了一个新的名称——“匠人”,用于指代那些180万年前在非洲进化,然后一直散布至中国的猿人。他们认为,仅当匠人到达了东亚地区,直立人才从匠人进化而来。因此,直立人是个纯粹的东亚人种,区别于遍布非洲、西南亚和印度的匠人。
如果这一理论成立的话,莫维斯分割线就不仅标志着使用工具类型的细微差异,还是区别两种不同的早期猿人的基因分水岭。事实上,这一论断所提出的可能性,可以称为长期注定理论之祖:东西方之所以存在差异,是因为100多万年以来,东方人和西方人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种类的人类。
最早的东方人:北京人
这一关于史前人类骨骼分类的技术争论,有着令人警醒的潜在影响。种族主义者往往急于抓住这一细节大做文章,为偏见、暴力甚至种族灭绝正名。读者可能会感到,花时间论述此类理论仅仅是为顽固的偏见提供依据,或许我们应该直接将之忽略不提。但是,我认为,这种做法是不恰当的。仅仅将种族主义理论宣称为可鄙的,这是不够的。如果我们真的想要摒弃这些理论,并且得出结论说,(群体的)人们事实上是大致相同的,那必须是因为种族主义理论是错误的,而不仅仅是因为今天大多数人都不喜欢这些理论。
基本上,我们并不清楚,在大约150万年以前,地球上是否仅存在一种猿人——意思是说从非洲到印度尼西亚,(群体的)猿人是大致相同的——或者,在莫维斯分割线以西与莫维斯分割线以东,分别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猿人,即匠人与直立人。要想澄清这一问题,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但毫无疑问,在过去100万年内,在东方与西方,确实进化出了两种不同的猿人。
地理因素很可能发挥了很大作用。大约170万年前从非洲迁移出来的猿人十分适应亚热带环境,但是当他们向北漫游,深入欧洲和亚洲时,他们不得不面对更为漫长、严寒的冬季。当他们行进到大约北纬40度的地方(这条纬度线横贯葡萄牙顶端到北京)时,像他们的非洲祖先一样露天而居变得越来越不切实际。据我们所知,他们当时的智力还不足以建造棚屋和制作衣物,但是他们可以想出一种应对之策——栖身于洞穴中。这样,我们儿时所闻的穴居人就诞生了。
穴居生活对于猿人来说是福祸交加,他们常常不得不与熊和大如狮子的鬣狗相处,后者的牙齿足以咬碎骨头。但这却给考古学家们带来了意外的好运,因为洞穴能够很好地保存史前堆积物,使我们得以追寻猿人是如何在旧世界的东方和西方开始分化演进,最终成为寒冷气候中的不同变异体的。
要想理解东方猿人,最重要的考古地点是北京附近的周口店,周口店正好位于北纬40度纬度线上,从距今41~67万年前,断断续续地有猿人居住于此。周口店遗址的发掘工作可以称得上是部史诗,这也构成了谭恩美(Amy Tan)的出色小说《接骨师之女》(The Bonesetter's Daughter)的部分背景。1921~1937年间,正当欧洲、美国和中国的考古学家们在周口店附近的山中进行考古发掘的时候,那里成了国民党、共产党和各派国内军阀残酷内战的前线。考古发掘人员常常在隆隆的炮火声中工作,并且不得不躲开强盗和哨卡,把他们的发现运回北京。当日本侵略中国时,这一考古发掘计划最终付诸东流,周口店变成了共产党的一个基地,日本军队还残害了三名考古队的成员。
形势江河日下。1941年11月,日本与美国即将开战,这些考古发现资料被运往纽约保管。技工将资料装入两个大板条箱内,等待装到美国使馆派来的车中。没人确切地知道,那辆车来了没有,或者,如果那辆车真的来了,它又将那两个大板条箱运到了何方。有一种说法是,正当日机轰炸珍珠港之时,日本士兵截获了护送资料的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将他们逮捕,并丢弃了无价的资料。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生命如草芥,没人关注几箱石头和骨头。
但并非一切尽失。周口店考古队巧妙地公布了他们的发现,并将猿人骨骼的石膏模型送到了纽约——这是证明数据备份重要性的早期案例。这些发现表明,到了距今60万年前,北京人(这是考古发掘队员对周口店猿人的命名)已经从图尔卡纳男孩那样身材高大瘦长的非洲人中分化出来,变得更为矮胖结实,以更好地适应寒冷气候。北京人的身高通常在5英尺3英寸,毛发比现代猿类要少,尽管如此,如果你在大街上撞见一个北京人,你一定会张皇失措。北京人的脸短而宽,前额又低又平,有着粗大的眉骨,下颚很大,几乎没有下巴。
北京人之间的交流很困难。据我们所知,直立人的基底核(大脑的一个部位,负责使现代人一系列小的嘴部动作组合成无数言辞)发育很不完善。保存完好的图尔卡纳男孩的骨架显示,他的椎管宽度(脊髓所在之处)只有现代人的3/4,这表明他无法精确地控制呼吸,像我们一样随心所欲地交谈。
尽管如此,其他发现间接地表明,生活在旧世界东方的猿人能够互相交流,但只是勉强为之。1994年,在爪哇岛附近的一个叫弗洛勒斯的小岛上,考古学家发掘出了一批石器,看起来有80万年的历史。80万年前,弗洛勒斯一定是个小岛,12英里的海域将它与大陆分隔开来。这一切似乎意味着,直立人一定能够很好地交流,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制造船只,驶过地平线,移居弗洛勒斯岛。但是,其他考古学家则不赞同直立人制造船只这一说法,他们反对说,这些“工具”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工具,只是被自然作用撞击成了一定的形状,从而引起了人们的误解。
这一争论本来很可能陷入僵局,因为考古学的争论往往如此,但是在2003年,弗洛勒斯岛又有了更令人震惊的发现。深度探测发现了8具骨架,年代都在公元前16000年左右,都是成人的骨架,身高都在4英尺以下。那时,彼得·杰克逊(Peter Jackson)的电影《指环王》(The Lord of the Rings)系列刚刚推出了第一部,记者们立刻把这些身材矮小的史前人类称为“霍比特人”,这一名称取自该电影原著作者英国作家J·R·R·托尔金(J.R.R.Tolkien)笔下覆着毛发的半身人。当动物种群被隔绝于岛上,又没有天敌,它们往往进化成身材矮小的模样,据推测,这可能就是霍比特人身材如此矮小的原因。如果在公元前16000年,他们身材已经缩小至霍比特人这么大,猿人一定在此之前数千万世代就已移居到弗洛勒斯岛上了——据1994年发现的石器显示,可能早在80万年前他们便已移居至此了。这再次说明了,直立人能够很好地交流从而越过海洋。
周口店的猿人之间互相交流的效果应该比黑猩猩或者大猩猩要好得多,山洞中的沉积物显示,他们还能随心所欲地生火。至少有一次,北京人烘烤一匹野马的头。野马颅骨上的切痕表明,北京人食用马舌和马脑,这些都是马头上富含脂肪的部位。他们可能也喜欢食用同胞的大脑:在20世纪30年代,考古发掘人员从骨头破裂的痕迹判断,他们甚至同胞相食,享用人脑。但是20世纪80年代对北京人骨骼石膏模型的研究则表明,颅骨上的大多数裂痕是由史前巨兽鬣狗的牙齿造成的,而不是其他北京人留下的,不过有一块颅骨——1966年又出土了它的另一块碎片——确实带有石器的印记。
你当然不可能在现代大街上撞见一个北京人,但你可以乘坐时光机器返回50万年前的周口店,那将是一次令人迷惑而惊恐的经历。你将看到穴居人类互相交流,可能是边打手势边嘟哝作声,但是你无法与他们交谈。你也无法通过画画与他们交流: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艺术对于直立人的意义比对于黑猩猩的意义大多少。在旧世界的东方进化的北京人与现在的我们迥然不同。
最早的西方人:尼安德特人
但是,北京人与在旧世界的西方进化的猿人也有所不同吗?年代最久远的发现来自欧洲,是1997年在西班牙阿塔普尔卡的一系列洞穴中发现的,距今大约80万年(与直立人可能造船移居弗洛勒斯岛的时间大致相当)。在某些地方,阿塔普尔卡的发现与周口店的发现颇为类似,很多骨骼上留有纵横交错的石器刻痕,很像是出自屠夫之手。
猿人可能存在同胞相食的消息登上了报纸头条,但是古人类学家对于阿塔普尔卡人与周口店猿人的区别更为激动。阿塔普尔卡人颅骨上的凹处比直立人更大,他们的鼻子和颧骨也更接近现代人。古人类学家由此得出结论,一种新的人种出现了,他们把这种人称做“前人”。
前人的出现使得1907年以来的一系列发现有了意义,当时技工在德国的一处沙坑中翻出了一块奇怪的下颚骨。这一人种以发现地附近的一个大学城的名字命名,被称为海德堡人。海德堡人看起来很像直立人,但是他们的头更像现在的我们,有着又高又圆的颅骨,脑容量大约为1000立方厘米——比直立人800立方厘米的平均脑容量要大得多。看起来,80万年前猿人穿越旧世界进入寒冷的北方,遭遇了迥异的气候条件,结果产生了大量随机的基因变异,从而加快了进化的步伐。[4]至此,我们终于有了些无可争议的事实。到了60万年以前,当海德堡人登上历史舞台,北京人统治着周口店的栖息地之时,在旧世界的东方和西方存在着千差万别的人种:在东方有脑容量较小的直立人,在西方则有脑容量较大的前人和海德堡人。
说到大脑,容量并不是一切。阿纳托尔·法郎士(Anatole France)在1921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脑容量并不比海德堡人大。但是,海德堡人看起来确实比更早期的猿人,或者与他们同时期的北京人要聪明得多。在海德堡人出现以前的100万年间,石器几乎没发生多少变化,但到了公元前500000年,海德堡人开始制作更薄也更轻便的石器,用软锤(很可能是木制的)打造更为精巧的石片,而且仅仅通过撞击石头制作石器。这意味着更好的手眼协作能力。海德堡人会制作更专门的工具,他们开始准备形状特殊的石核,并进一步加工成适当的工具。这意味着,在思考他们需要从这个世界得到什么,以及如何得到方面,他们比直立人进步得多。海德堡人能在海德堡这个北纬40度线以北很远的地方生存下来,这一事实本身就证明他们是聪明得多的猿人。
在距今41~67万年之间,居住在周口店的猿人变化很少,而西方的猿人在这一时期则持续演进。如果你深入西班牙阿塔普尔卡阴湿的洞穴,匍匐行进数百码(主要是爬行,有时也使用绳索),你会在一个40英尺骤降处进入名副其实的“万骨坑”——有史以来发现的猿人遗迹最为丰富密集的地方。在这里,自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已经发现了超过4000件猿人骨骼碎片,年代在距今56.4~60万年之间。这些骨骼大多数属于青壮年。他们在地下这么深处做些什么,始终是个谜,但和更早的阿塔普尔卡遗址一样,万骨坑也有着十分多样的人类遗骸。西班牙考古发掘者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归类为海德堡人,但很多国外学者认为,他们看起来更像另一种人种——尼安德特人。
这些最著名的穴居人是在1856年首次被确认的,当时尼安德谷(德语中称为Tal或Thal)采石场的工人们向一名当地教师展示他们发现的一块头盖骨和15块骨头(20世纪90年代的发掘工作从当时的废石堆中又出土了62块猿人骨骼碎片)。这名教师将这些残骨给一名解剖学家看,后者判定,这些骨头属于“日耳曼人以前”的时期。
阿塔普尔卡的发现表明,尼安德特人是在25万年间逐渐演化而来的。这可能只是一个遗传漂变的案例,许多不同种类的猿人同时进化,而不是由于气候变化或者扩张进入新的区域为一些变异体更快繁衍提供了条件从而取代了海德堡人。“标准的”尼安德特人在20万年前出现,在接下来的10万年之内,他们散布到欧洲的大部分地区,东至西伯利亚,但据我们所知,他们并没有到达中国和印度尼西亚。
尼安德特人和北京人有多大的差异?他们与东方猿人的身高大致相当,看起来更原始,前额倾斜,颏骨无力。他们有硕大的门牙,因为经常当工具使用而磨损。面孔前突,可能是为了适应冰河时期欧洲寒冷的空气。他们的鼻子很大。尼安德特人比北京人身材更为健硕,臀部和肩膀都更宽。他们同摔跤运动员一般强壮,拥有马拉松运动员的耐力,看起来似乎是凶残的斗士。
尽管尼安德特人的骨头比大多数猿人要重得多,他们还是经常受伤;如果为他们骨断裂的方式找个最近似的现代的例子,那就是职业骑手。由于10万年前他们不太可能从猛然弓背跃起的野马背上摔下来(现代马类直到公元前4000年才进化出来),古人类学家坚信,尼安德特人是因为搏斗而受伤的——既同彼此搏斗,也同野生动物搏斗。他们是专心致志的猎手,他们骨骼中的氮同位素分析显示,他们大量进食肉类,从中获取数量惊人的蛋白质。长期以来,考古学家怀疑尼安德特人吃的有些肉是通过同胞相食的方式获取的,就像北京人一样,20世纪90年代在法国的发现证实了这一点。发现表明,6个尼安德特人的骨骼和5只马鹿的骨骼混杂在一起。这些猿人和马鹿受到了同样的对待,他们被用石器切成小片,然后他们的肉被从骨头上削下来,最后他们的脑壳和长骨被敲碎以取出脑和骨髓。
迄今我强调的细节使得尼安德特人听起来和北京人相差无几,但他们其实有很大的差别。其中一点是,尼安德特人脑容量很大——比我们的脑容量还大,事实上,他们的脑容量平均在1520立方厘米左右,而我们的脑容量大约为1350立方厘米。他们的椎管也比图尔卡纳男孩要宽,这些粗大的脊髓赋予他们更为灵巧的手艺。他们的石器比北京人制作的更为精良,种类也更为丰富,有专门的刮器、锋刃和尖端。在叙利亚曾发现过一块石器的尖端,嵌在一头野驴的颈部,上面有柏油涂抹的痕迹,表明这曾是一个缚在木棒上的矛尖。石器上的磨损痕迹说明,尼安德特人主要用石器来切割木头,而木头很难保存下来,但在被水淹没的德国考古地点舍宁根,在堆积的野马骨旁,发现了4根雕工精美的7英尺长矛。长矛很重,被用于戳刺,而不是投掷。虽然尼安德特人很聪明,但他们还没学会互相协作使用投掷武器。
可能是因为尼安德特人要靠近恐怖的动物,所以他们身上才会留下骑手般的伤痕,但是有些发现,尤其是在伊拉克的沙尼达尔洞穴的发现,则给出了完全不同的启示。一具骨架表明,一名男性在一条手臂萎缩、双腿变形的情况下生活了数年,他还失去了右前臂和左眼[在琼·奥尔(Jean Auel)的畅销小说《洞熊家族》(The Clan of the Cave Bear)中,作家塑造的主人公克莱伯——一位生活在克里木半岛的残疾的尼安德特部落精神领袖——就是以这具骨架为原型的]。在沙尼达尔发现的另一名男性,右踝因关节炎而致残,但他也挺了过来,直到因一处戳伤而丧命。有更大的脑容量无疑有助于虚弱受伤的人们自力更生。尼安德特人能够随意生火,很可能还会用动物皮制作衣物。同样,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身体健全的朋友和家庭的帮助,沙尼达尔人将如何渡过难关。即使最一丝不苟的科学家也赞同,尼安德特人——与早先的人类以及与他们同时代的周口店猿人相比——表现出了我们可以称之为“人道”的精神。
有些古人类学家甚至认为,尼安德特人硕大的大脑和粗大的脊髓使得他们多多少少能够像我们一样交谈。像现代人一样,他们有舌骨,这样就可以固定舌头,使得喉咙可以做发言所需的一系列复杂动作。但是,也有些学者持否定意见,他们认为,尼安德特人的大脑虽然硕大,却比我们的更长,也更扁平,所以负责语言功能的区域可能发育得不是那么完善。他们还指出,虽然只有三块颅骨,但相关区域还是残存了下来,看起来尼安德特人的喉在颈部很高的位置上,这意味着尽管他们有舌骨,但只能发出为数很少的声音。或许他们只能嘟哝单音节(我们可将之称为“我泰山,你简”模式),或者他们可以通过边打手势边发声表达重要概念,如“过来”、“我们打猎去吧”、“我们做石器/做饭/做爱吧”(我们可将之称为《洞熊家族》模式,其中尼安德特人有复杂的符号语言)。
到了2001年,遗传学似乎可以解决问题。科学家发现,一个英国家族三代人都患有一种被称为语音产生不能的言语障碍,他们都有一个变异的基因FOXP2。研究表明,这一基因为影响大脑处理语音和语言的蛋白质编码。这并不意味着FOXP2是“语言基因”:言语是极端复杂的过程,无数基因协同工作,其原理我们至今尚未完全明了。FOXP2基因之所以引起遗传学家的注意,是因为只要一处出了差错,整个系统就会崩溃。只要一只老鼠咬断了价值两美分的电线,我那价值两万美元的汽车就没法发动;FOXP2基因出了故障,大脑复杂的言语网络就运转不灵了。有些考古学家则认为,可能就是产生FOXP2和相关基因的偶然变异,赋予了现代人类语言能力,而包括尼安德特人在内的早前的物种都不曾拥有这一能力。
但是事情到了这里开始变得复杂起来。众所周知,脱氧核糖核酸(DNA)是生命的基本构成,2000年,遗传学家们成功绘制出了现代人类的基因组序列图。但鲜为人知的是,退回到1997年,发生了类似于电影《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中的一幕,德国莱比锡的科学家从1856年尼安德谷出土的一具尼安德特人骨架的手臂上提取出了古老的DNA。这实在是惊人之举,因为人一旦死亡,DNA便开始分解,在如此年代久远的材料上,只有少量碎片残存。据我所知,莱比锡小组并不想克隆穴居人,建一个尼安德特人公园[5],但在2007年,绘制尼安德特人基因组序列图的过程(于2009年完成)产生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尼安德特人也有FOXP2基因。
这可能意味着,尼安德特人像我们一样爱闲聊;也可能意味着,FOXP2基因不是言语的关键所在。总有一天我们会弄明白,但是现在,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关注尼安德特人互动的结果。他们生活的群体比早先的猿人更大,狩猎更为有效,占据地盘的时间更长,互相关心的方式也是早先的猿人所不能企及的。
他们也会慎重地埋葬一些死去的同伴,甚至可能还举行某些祭奠仪式——如果我们的解读正确的话,这意味着精神生活,这是最早的属于人类的最显著特征。例如,在沙尼达尔,几具遗骸明显是经埋葬的,有一个墓中的泥土富含花粉,这可能意味着,有些尼安德特人将他们亲爱的逝者的遗体安放在铺满鲜花的花床上。也有些考古学家不那么浪漫地指出,这个墓被老鼠挖成了蜂窝状,而老鼠经常将花朵运回它们的巢穴。
在第二个案例中,在罗马附近的奇尔切奥山,1939年,建筑工人发现了一个洞穴,这个洞穴在5万年前被大量落石封存。工人们告诉考古学家,在地上的一圈石头中间有一块尼安德特人的颅骨,但是因为在专家看到以前,工人们动过那块颅骨,很多考古学家对此存疑。
最后,还有在乌兹别克斯坦的特锡克塔什的案例。在那里,哈勒姆·莫维斯说,他发现一具男孩的骨架被五六副山羊角环绕着。但是,特锡克塔什的遗址满是山羊角,而莫维斯从未发表过关于该发现的计划或者照片,以说服怀疑者那些特定的山羊角组成了有意义的排列。
要想让这个问题尘埃落定,我们还需要更为明显的证据。就个人而言,我认为“无风不起浪”,尼安德特人确实有某种形式的精神生活。或许,他们甚至有像《洞熊家族》中的伊萨和克莱伯那样的女医生和巫师。不管那推断正确与否,如果我早前所说的时间机器能带你到沙尼达尔和周口店,你将看到东方北京人和西方尼安德特人真真切切的行为差异。你可能很难避免做出如下论断:西方比东方更发达。
当160万年前莫维斯分割线形成的时候,这可能已经是事实了,而10万年前这一定是事实。种族主义的长期注定理论的幽灵再一次抬头了:西方今天主宰着世界,是否是因为欧洲人是基因上占优势的尼安德特人的后裔,而亚洲人则是更为原始的直立人的后裔?
欧洲人的祖先和亚洲人的祖先
不是的。
历史学家们喜欢对简单的问题做出长而复杂的回答,但是这次,问题似乎真的是简单明了的。欧洲人并不是优等的尼安德特人的后裔,亚洲人也并不是劣等的直立人的后裔。大约从7万年前开始[6],一种新的人类——我们——迁移出非洲,并完全取代了所有其他人种[7]。这种人种,即“智人”,将其他人种一扫而空:现在我们都是非洲人了。当然,进化还在继续,从我们开始散布遍及地球起,两千代人之间,肤色、脸形、身高、乳糖耐受度以及无数其他方面都在发生着本土化变异。不过当我们认真研究的时候,这些方面都是细枝末节。不管你走到哪里,不管你做些什么,(群体的)人们总是大致相仿的。
我们这个人种进化并占领了地球,使得人类有了生物学意义上的统一性,这就为解释西方缘何主宰世界提供了基础。人类生物学上的统一性否定了这些基于种族立场的理论。但是,尽管这些过程至关重要,关于现代人类起源的许多问题仍然不甚明了。到了20世纪80年代,考古学家们知道,与我们相仿的骨架最初出现于距今15万年前左右的东南非。新人种与早先的猿人相比,有着更为扁平的面部,前额之下缩得更明显。他们较少用牙齿做工具,四肢更修长而且上面的肌肉更少,他们的椎管更宽,喉咙的位置更利于言语。他们大脑的凹处比尼安德特人要小些,但头盖骨更高,形状更接近于穹顶,这样就为大脑更大的语音和语言中心留下了空间,也更利于安放层层叠叠同时进行大规模运算的神经元。
骨骼表明,最早的智人可以像我们一样行走,但奇怪的是,考古发现表明,有10万年的时间他们顽固地拒绝像我们一样说话。智人的工具和行为很像早先的猿人,并且与我们完全不同的是,早期智人似乎只有一种行事方式。不管考古学家们在非洲的什么地方进行考古发掘工作,他们总是获得同样的、不那么令人激动的发现,除非他们发掘的智人遗址年代在距今5万年以内。在这些年代较近的遗址,智人开始做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并且采取了许多不同的方式。例如,在埃及的尼罗河谷,考古学家们至少发现了6种风格完全不同的使用中的石器,年代在公元前50000~公元前25000年之间,而在此之前,从南非到地中海沿岸只流行一种样式的石器。
人类发明了样式。把石器这样切割,而不是那样切割,使一群人和他们的邻居区别开来;把石器以第三种方式切割,使一代人和他们的长辈区别开来。按照我们习惯的标准,改变是非常缓慢的。拿出一部用了四年的手机,不能拍视频,不能查地图,不能收邮件,这让我看起来像个老古董,但与过去的一切相比较,这种变化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回到家,头发染成了绿色,身体上又新穿了孔,他会告诉你,表达自我的最佳方式是装饰自我,但直到5万年前,似乎没有人这么看。后来,显然每个人都这么看。
在年代为公元前50000年之后的一个又一个非洲考古地点,考古学家们发现了装饰用的骨骼、动物牙齿,还有象牙。这些还是有迹可循的活动。其他我们所熟知的个人装饰形式,如发型、化妆、文身、服饰等,很有可能也在大致相同的时间出现。一个令人不快的遗传研究显示,生活在我们衣服中并吸我们血的体虱,在大约5万年前进化而来,像是给最初“时尚人士”的礼物。
“人类是多么伟大的杰作!”当哈姆雷特的朋友罗森格兰茨和吉尔登斯特恩来监视他的时候,他发出了如此感慨,“理性多么的高贵!禀赋多么的无穷!行动多么的迅捷,外形多么的可赞!举止多么像天使!悟性多么像上帝!”在这么多方面,人与猿人有多么不同。到了公元前50000年,现代人类的思想和行为与他们的祖先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似乎发生了某些异乎寻常的事情——如此深刻,如此神奇,以至于20世纪90年代平素清醒持重的科学家都开始使用浮夸的言辞。有些人说起了大跃进,还有些人说起了人类文明的曙光,甚至还有人说是人类意识的大爆炸。
尽管如此具有戏剧性,这些理论总是有点不那么令人满意。这些理论要求我们设想两大转变,而不是一大转变,即在大约15万年前,第一大转变塑造了现代人类的形体,却没有塑造现代人类的行为;到了大约5万年前,第二大转变塑造了现代人类的行为,而人类的形体却没有发生改变。最广为人知的解释是,第二次转变仅仅从神经方面的变化开始,重塑了大脑的内部线路,使得现代的言语成为可能,进而推动了行为的革命。但是这次对大脑内部线路的重塑包括哪些内容(以及为何颅骨没有发生相应变化),至今仍然是个谜。
如果说进化论科学为超自然力量的介入留有某些余地的话,某种超能力将一点神性之光吹入猿人迟钝的泥坯之中,显然就是在这里。当我年纪很轻的时候,特别喜欢亚瑟·C·克拉克(Arthur C.Clarke)的科幻小说《2001太空漫游》(2001:A Space Odyssey),以及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令人难忘、难有后继的电影版开篇的那个故事。神秘的水晶巨石从外层空间坠入地球,使得我们星球上的猿人在饿死灭绝之前跳跃式进化。夜复一夜,月球守望者,这个地球居民中的猿人首领,当巨石发送给他幻象并教会他投掷石块的时候,感觉到克拉克所说的“好奇的卷须状物沿着大脑未曾使用过的通道悄悄爬下”。克拉克写道:“他简简单单的大脑中的原子被扭曲,构成新的模式。”于是,巨石的使命完成了:月球守望者捡起一根丢弃的骨头,用它敲击一头小猪的脑袋致死。令人沮丧的是,克拉克眼中的人类意识大爆炸仅仅包括杀戮,以月球守望者杀死敌对部落的猿人首领单耳告终。读者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我们处于太空时代。
克拉克把他的2001年设置在300万年以前,可能是为了把能人发明工具涵盖在内,但是我经常感到,一块巨石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应是在完全现代的人类出现之时。到了我上大学学习考古学的时候,已经知道不应做此评论,但是这样一种感觉仍然很难动摇,即专业解释比起克拉克的解释来,要无趣得多。
在我读大学本科的那些遥远日子里,考古学家面临的一大问题是,他们还没有发掘出很多年代在距今5~20万年之间的考古遗址。自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新发现的积累,一切开始变得明朗起来,我们毕竟不需要巨石。事实上,大跃进也开始分解为一系列的向前蹒跚学步,跨越数万年的时间。
我们现在知道几处年代在公元前50000年以前的考古遗址,那里有令人惊奇的、看起来颇为现代的行为迹象。就以平纳克尔角为例,这一山洞在南非海岸,发掘于2007年。大约16万年前,智人移居这里。这本身就颇为有趣:早期猿人一般忽视沿海地点,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不知如何在此找到食物。然而,智人不仅向海滩走去——这是极为现代的行为——而且当他们到了海边,他们足够聪明,会采集、打开并烹制贝类。
他们还把石头削成又小又轻的尖头,考古学家们将之称为似石叶,很适合作为标枪或者箭矢的尖端——这是北京人和欧洲的尼安德特人从未做过的事。
在其他的一些非洲考古遗址中,人们从事着不同的、但是看起来同样极具现代感的活动。大约10万年前,在赞比亚的蒙布瓦洞穴,人们在一组壁炉边排上石板,营造舒适的小角落,我们很容易想象他们坐在一起讲故事的情形。从非洲南端到北边的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甚至在非洲之外的以色列),在几十个非洲沿海的考古遗址中发现,当时的人们耐心地将鸵鸟蛋壳切割琢磨成小珠子,有些珠子的直径只有1/4英寸。到了9万年前,刚果卡坦达的人们已经变成了严格意义上的渔夫,他们会把骨头雕刻成鱼叉。然而,最有趣的考古遗址还要数非洲南海岸的布隆伯斯洞穴,那儿除了蛋壳制作成的珠子,考古发掘者还发现了一根有7.7万年历史的赭石棒(赭石是一种铁矿石)。赭石可以用来把东西粘起来,制作防水帆,以及各种各样的其他用途。但近来赭石特别流行的用途是画画,它能在树皮、洞壁和人体上绘制令人满意的粗重的红色线条。在平纳克尔角共发现了57根赭石棒。到了公元前100000年,大多数非洲考古遗址都有赭石棒出土,这很可能意味着早期人类喜爱画画。但关于布隆伯斯洞穴出土的赭石棒最值得一提的是,有人在上面刻了一个几何图形,这使得它成为无可争议的世界上最古老的艺术品——并且它是用来制作更多艺术品的。
在这些考古遗址中的每一处,我们都发现了一两种现代人类行为的蛛丝马迹,但并不是公元前50000年后我们熟悉的一整套活动。现在也没有很多证据表明,这些看起来极具现代感的行为是与日俱增的,它们逐渐累积,最终占据主导地位。但是考古学家们已经开始寻找答案,来解释这些走向完全现代人类的蹒跚学步,他们认为,这主要是气候变化所致。
地理学家们意识到,回溯至19世纪30年代,在欧洲和北美部分地区发现的蜿蜒数英里的碎石带,一定是冰盖推动碎石形成的(而不是像以前推测的那样由《圣经》中记载的大洪水形成)。“冰河时期”的概念由此产生,虽然科学家们要弄明白冰河时期为何产生,还要再过50年。
地球围绕太阳公转的轨道并不是标准的圆形,因为地球还受到其他星球的引力作用。在10万年间,我们地球的公转轨道从近乎正圆形(如同现在的样子)到椭圆形,然后再循环往复。地轴的倾斜角度也会发生变化,周期是2.2万年;地球围绕地轴自转也会呈现周期性变化,周期是4.1万年。科学家们将这些周期性变化称为米兰柯维奇循环,以计算出这些周期的塞尔维亚数学家米兰柯维奇(Milankovich)的名字命名。米兰柯维奇在“一战”被软禁期间,一笔一画计算出这些循环周期(这是个宽松的软禁,米兰柯维奇有充裕的时间在匈牙利科学院的图书馆中工作)。这些循环周期以极其复杂的方式互相作用,大约每隔10万年,在它们的共同作用下,我们从接受比平均量稍多的日照,全年日照分布稍有不均,到接受比平均量稍少的日照,全年日照分布较为均衡。
米兰柯维奇循环如果不是与其他两个地理趋势相互作用,它可能不会造成多大影响。第一个趋势是,在过去5000万年中,大陆漂移使得赤道以北陆地更多,北半球以陆地为主,南半球以海洋为主,这就扩大了日照的季节性变化效应。第二个趋势是,在同一时期火山活动减弱。(目前)我们大气层中的二氧化碳比恐龙时代要少,因为这一原因,地球——在很长一段时期内,直到不久前——逐渐降温。
在地球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冬季非常寒冷,两极降雪,雪水冰冻起来,但是一般来说,每年夏季太阳都会将冰雪融化。但是到了1400万年前,火山活动的减弱使得地球急剧降温,导致在有着大片陆地的南极,夏季的阳光无法融化冰雪。北极没有陆地,冰雪更易融化,但到了275万年前,气温已经降到了连北极也常年积雪的地步。这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因为一旦米兰柯维奇循环使得地球接受的日照更少,全年日照分布更为平均,北极冰盖就会扩张至北欧、亚洲和美洲,锁住更多水分,使得地球更为干旱,海平面更低,反射更多日照,气温进一步降低。然后地球便随着这一循环进入冰河时期,直到地球摇摆,倾斜,运转至更温暖之处,冰川后撤。
根据计算方式的不同,已经历的冰河时期的数目在40~50个,其中跨越公元前190000~前90000年的两个冰河时期——这是人类进化史上至关重要的几个千年——特别的严寒难熬。例如,马拉维湖今天的水量仅有公元前135000年时的1/20。更为严酷的环境必然改变了生存的规则,这可能解释了为何有利于智力发展的变异大量产生。这可能也可以解释为何我们发现的这一时期的考古遗址特别少,很可能大多数人类始祖死亡殆尽。事实上,有些考古学家和遗传学家估计,在公元前100000年左右,存活于世的智人可能仅有两万人。
如果这一新理论成立的话,人口危机会产生几大影响。一方面,由于基因库的缩水,更易产生大量变异;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智人群落变得更小,他们就更易灭绝,任何变异带来的优势也就随之消失了。如果(从这一时期数量极少的考古遗址看来)智人群落数也减少了,群落间相遇的频率就会降低,共用他们的基因和知识的机会也就更少。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设想,10万年间,在非洲恶劣难测的环境中,人类始祖的小小群落挣扎度日,勉强维生。他们并不常相遇,不常互相通婚,也不常交换物品和信息。在这些相互隔绝的群体中,基因变异层出不穷,有些产生了很像我们的人类,有些则不。有些群落制作鱼叉,有些制作小珠子,但大多数群落这两样都不做,灭绝的幽灵始终萦绕着这些群落。
这是智人的黑暗岁月,但大约7万年前,他们的运气发生了改变。非洲的东部和南部变得更为温暖和潮湿,这使得狩猎和采集更容易,人类同他们的食物来源一样快速增长。现代智人已经进化了10万年,经历了许多波折和灭绝危险,但是一旦气候条件改善,那些拥有有利的基因变异的人群就会更快速地繁衍,超过不那么聪明的人类。没有巨石,也没有大跃进,有的只是大量的性爱和婴儿。
在几千年间,早期人类遇到了一个转折点,这既是人口统计学上的转折点,也是生物学上的转折点。早期人类再也没有如此频繁地灭绝,相反,他们的群落越来越大,人数越来越多,早期人类可以经常保持联系,共用他们的基因和知识。变异开始积累起来,智人的行为很快从其他猿人中分化出来。一旦这种情况发生,东西方生物学差异的出现便指日可待了。
我们都是非洲人的后代吗
气候变化往往是很复杂的,当7万年前非洲东部和南部智人的家乡变得更为湿润时,北非则面临干旱。我们的祖先在家园范围之内迅速繁衍,决定不向北非散布。智人的小群落从今天的索马里出发开始漫游,跨越大陆桥到达阿拉伯南部,然后到达伊朗。至少,我们认为他们做到了。南亚的考古探索相对较少,但是我们认为,有些现代人类的群落也朝这个方向迁移,因为到了公元前60000年,他们已经到达了印度尼西亚,并乘船穿越50英里的开阔水面,漫游至澳大利亚南部的蒙戈湖。这些移居者的移动速度比直立人/匠人离开非洲时要快上50倍,与早期猿人每年35码的移动速度相比,他们的速度超过每年一英里。
在距今40万~50万年前,第二次移民潮很可能穿越埃及,到达西南亚和中亚,并从那儿进一步散布至欧洲。这些现代人类足够聪明,会制作精巧的石刃和骨针,他们用猛犸象的象牙和毛皮缝制合身的衣物并建造房屋,在西伯利亚这样一个寒冷的荒原上建起了家园。大约在公元前15000年,人类跨越连接西伯利亚和阿拉斯加的大陆桥,然后/或者沿着大陆边缘作短程航行。到了公元前12000年,他们在俄勒冈州的洞穴中留下粪化石,并在智利的山间留下海藻。(有些考古学家认为,人类还沿着当时连接欧洲和美洲的冰盖边缘穿越了大西洋,但目前为止这仅仅是个推测。)
东亚的情形不甚明了。在中国柳江出土的一块完全现代人类的颅骨可能有6.8万年的历史,但是关于这一时间的确定还有些技术问题,没有争议的时间最多仅能上溯至公元前40000年。现代人类到达中国的时间是较早还是较晚,还有待更多的考古发现去证明[8],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到了公元前20000年,他们已经到达了日本。
不管新的人类到达哪里,他们看来都带来了大破坏。当智人到达的时候,那些早期猿人从未涉足的大陆有着丰富的大型猎物。最早到达新几内亚和澳大利亚的人类,遭遇了400磅[9]重的不会飞的鸟和一吨重的巨蜥;到了公元前35000年,这些动物灭绝了。蒙戈湖和其他几处考古遗址的发现表明,人类到达那里的时间大约在公元前60000年,这意味着人类和巨型动物群共存了2.5万年,但是有些考古学家对于这一时间尚有争议,他们把人类到达的时间推后至距今4万年前。如果他们的说法成立,那么巨兽在人类到达以后十分可疑地迅速消失了。在美洲,1.5万年前,最早的人类移居者到达那里的时候,遇到了骆驼、大象和地面生活的大型树懒。在短短4000年之内,这些动物也全都灭绝了。智人的到来和巨兽的灭绝之间,存在着惊人的巧合。我接下去将述及这一问题。
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人类狩猎这些动物从而导致它们灭绝,或者人类将这些动物赶出它们的领地。而且关于它们为何灭绝的其他解释(如气候变化,或者彗星撞击)也是大量存在的。但是当现代人类进入了猿人占据的环境,猿人便灭绝了,关于这一事实的争议较少。到了公元前35000年,现代人类进入了欧洲,在一万年内,欧洲大陆除了边远山区之外的其他地方,尼安德特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已知最晚的尼安德特人遗址位于西班牙南部的直布罗陀,年代大约在公元前25000年。在统治了欧洲15万年之后,尼安德特人消失了。
然而,现代人类如何取代猿人的细节问题,对于决定西方主宰的种族解释是否成立,是至关重要的。我们尚不知道,我们的祖先是主动杀死了智力不如我们发达的猿人,还是仅仅在争夺食物的竞争中赛过了他们。在大多数考古遗址,现代人类遗迹直接取代了那些与尼安德特人有关的遗迹,这意味着改变是在突然之间发生的。主要的例外是法国的驯鹿洞穴,在那里,在距今3.3万~3.5万年之间,由尼安德特人和现代人类交替占据,尼安德特人的文化残留层包括棚屋的石基、骨具,还有动物牙齿制成的项链。考古发掘工作者认为,尼安德特人向现代人类学习,正迈向尼安德特人觉醒的曙光。在法国的几处尼安德特人考古遗址发现的赭石(在其中一个洞穴里发现了20磅之多)可能也指向这一点。
很容易想象,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尼安德特人看到动作灵敏、言谈自如的新到访者在身体上绘画并建造棚屋,于是他们笨手笨脚地模仿这些动作,或者用猎物的肉与新到访者交换首饰。在《洞熊家族》中,琼·奥尔想象现代人类傲慢地将尼安德特“平头家伙们”赶走,而尼安德特人则试图对“他者”敬而远之——除了艾拉,一个现代人类的小女孩,5岁的孤儿,尼安德特人的洞熊部落接受了她,结果是翻天覆地的。当然,这些都只是想象,但是这同任何其他人的猜想一样貌似可信(除非我们接纳那些一点也不浪漫的考古学家的观点,认为考古发掘工作匆忙草率,是造成驯鹿洞穴尼安德特人遗迹和现代人类遗迹交错模式的最合理解释,意味着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平头家伙们”向其他人学习)。
要点在于性。如果现代人类没有通过异种繁衍取代旧世界西方的尼安德特人和东方的直立人,种族主义理论将现代西方的主宰地位上溯到史前的生物学差异,便肯定不能成立。但果真如此吗?
在20世纪30年代,即所谓的科学种族主义的全盛时期,一些体质人类学家坚称,现代中国人比欧洲人更原始,因为他们的颅骨与北京猿人近似(头顶有小的隆起,脸的上半部分相对扁平,颌骨不突出,门牙呈铲状)。这些人类学家还指出,澳洲原住居民的颅骨同100万年前的印度尼西亚直立人近似——同样有着附着颈部肌肉的背后脊状突起,像搁架似的眉毛,后缩的前额,还有硕大的牙齿。这些(西方)学者总结道,现代东方人一定是更为原始的猿人后代,而现代西方人则是更为先进的尼安德特人后代,这就解释了为何西方主宰世界。
今天没人如此草率地做出论断了,但是如果我们要严肃地探求西方缘何主宰世界这一问题的答案,我们便不得不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即智人与前现代人类异种通婚繁育后代,而东方人则在生物学上比西方人原始。我们不可能发掘出正在交媾的穴居人化石,以证明智人是否与西方的尼安德特人交流基因,或者与东方的北京人交流基因,但幸运的是我们不必如此做。如果这样的约会的确发生过,我们可以在我们自己的身体上观察结果。
我们每个人都从我们的祖先那里继承了DNA,这意味着遗传学家可以通过比较每个在世的人的DNA,利用画族谱的方式追溯到人类最近的共同祖先。但事实上,由于你身体里的DNA有一半来自你母亲的家族,另一半则来自你父亲的家族,这使得破解遗传信息困难到了不可能的地步。
遗传学家们找到了一个巧妙的方法绕开这一问题,这就是关注线粒体DNA。线粒体DNA不像大多数DNA那样有性繁殖,而是仅通过母本继承(男性继承他们母亲的线粒体DNA,却不遗传下去)。我们曾经一度拥有相同的线粒体DNA,所以线粒体DNA在你我身体中的任何不同一定是偶然变异的结果,而不是通过有性繁殖导致的。
1987年,遗传学家丽贝卡·卡恩(Rebecca Cann)领导的小组发表了一项研究,研究全世界在世的人的线粒体DNA。他们在数据中区分了大约150种类型的线粒体DNA,并且意识到不管他们怎样处理统计数据,总会得到三个关键结果:第一,非洲比世界其他地方基因更为多样;第二,世界其他地方基因多样性仅仅是非洲基因多样性的子集;第三,最深远也就是最古老的线粒体DNA谱系都来自非洲。他们很自然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世界上所有人共有的最近一个女性始祖一定曾经生活在非洲——这个女性始祖被冠名为“非洲夏娃”。通过卡恩和她的同事的观察,“非洲夏娃”是个“幸运的母亲”。在对线粒体DNA的变异率进行标准估测后,他们得出结论,“非洲夏娃”生活在20万年以前。
整个20世纪90年代,古人类学家们就卡恩小组得出的结论争论不休。有些学者质疑他们的方法(制作族谱的方式有成千上万种,理论上一样有效),也有些学者质疑他们的证据(在最初的研究中,大多数“非洲人”事实上是非洲裔美国人),但是不管是谁重做样本和数据,得到的结果都大致相同。唯一确实的变动是将“非洲夏娃”的生活年代后推到了距今15万年前。问题的解决在于,20世纪90年代末,当技术的进步允许遗传学家们检验Y染色体上的核DNA时,“非洲夏娃”有了伴侣。同线粒体DNA一样,Y染色体上的核DNA是无性繁殖的,但仅通过父本遗传。研究发现,Y染色体上的核DNA同样在非洲有最丰富的多样性和最深远的谱系,这些证据指向一个生活在距今6万年至9万年前的“非洲亚当”和一个大约在5万年前的非非洲变种祖先[10]。基因数据似乎完全支持这样一个论断:每个今天在世的人都是非洲人的后代,没有人的血管里流淌着尼安德特人或者北京猿人的血液。
但是有些古人类学家还是不予置信,坚持认为遗传学的可信度不如他们观察到的西方智人与尼安德特人、东方智人与直立人骨骼上的近似度。他们提出一个“多区域模型”以取代“走出非洲”模型。他们不情愿地承认,或许人类最初的蹒跚学步确实发生在非洲,但是在此之后,在非洲、欧洲和亚洲间的人口迁移造成了快速的基因流动,某个地区有益的基因变异很快在几千年内到处扩散。结果是,略有差异的现代人类在世界几个地方同时分别进化。这可以同时解释骨骼和基因的证据,同时也意味着,东方人与西方人在生物学上确实是不同的。
和许多理论一样,多区域分别进化理论是模棱两可的。有些中国科学家坚称,中国是个例外,因为正如《中国日报》(China Daily)所载的:“现代中国人类发源自现在中国的所在区域,而不是非洲。”
但是,自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证据逐渐不利于这一论断。在欧洲,研究表明,尼安德特人的线粒体DNA与我们的线粒体DNA完全不同,这似乎否定了尼安德特人与智人异种通婚的假说。甚至连尼安德特人和智人异种通婚,后来偶然灭绝了,所以我们的基因库里没有尼安德特人的基因这一说法看起来也不能成立:2003年,遗传学家在欧洲从距今2.4万年的智人骨骼中提取出了线粒体DNA,它与我们的线粒体DNA高度一致,却与尼安德特人的毫不吻合。
在东亚,关于远古的DNA的分析要少些,但是已经完成的研究似乎也排除了异种通婚的可能性。一项Y染色体核DNA研究的作者甚至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数据表明,原始人类完全不可能是解剖学意义上的东亚现代人的始祖。”基因数据看起来是明确的了。智人从非洲进化而来,并没有——或者不能——与猿人异种通婚。
争论还在进行着,直到2007年,周口店新出土的牙齿和许昌新出土的颅骨碎片,还被作为现代人类是从中国的直立人进化而来的证据。然而,即便这些发现公开发表,其他学者还是给了多区域分别进化理论最后的致命一击。他们通过极为复杂的多元回归分析,分析了从6000多个颅骨上测得的数据,分析表明,当控制了气候因素这一变量,全世界颅骨类型的变异事实上与DNA分析所得证据是一致的。我们都是非洲人。在过去6万年内,我们从非洲散布出去,把过去50万年内出现的所有基因差别一扫而空。事实上,种族主义理论将西方主宰地位归结为生物学因素是毫无根据的。不管在哪里,群体的人们总是大体相同的,我们从非洲祖先那里继承了相同的躁动不安、善于创造的头脑。生物学本身无法解释西方的主宰地位。
史前毕加索们
那么,如果种族主义理论不能成立,东方与西方到底从何处开始?100多年来,对许多欧洲人来说,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即使没有生物学这个因素,他们也已经自信地断言,自从现代人类出现以来,欧洲人便在文化上比东方人优越。使他们确信的证据在1879年开始出现。达尔文发表于之前20年的《物种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使得寻找化石成了绅士们一项体面的爱好。像与他同一阶层的许多人一样,唐马塞利诺·桑斯·德·索图欧拉(Don Marcelino Sanz de Sautuola)在他位于西班牙北部的土地上寻找穴居人。有一天,他和女儿探访了阿尔塔米拉洞穴。对于8岁大的小孩来说,考古并没有多大乐趣,所以当索图欧拉的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的时候,他的女儿小玛丽亚开始跑来跑去玩起了游戏。很多年以后,她对一位记者说:“突然,我认出了洞顶上的外形和轮廓。”她喘着气惊呼:“爸爸,看,公牛!”
所有的考古学家都梦想着惊呼“哦,我的天哪”的那一刻——那一刻,面对着令人敬畏的惊人发现,完全难以置信,时间停下了脚步,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事实上,没有多少考古学家有过这样的一刻,甚至或许没有一个有过类似的一刻。索图欧拉看到了野牛、鹿,层层叠叠的色彩丰富的动物图案覆盖了洞穴顶部20平方英尺的面积,有些蜷缩着身子,有些在互相嬉闹,还有些则在欢快地跳跃(见图1-1)。每一个都绘制得优美而生动。当毕加索多年后造访这一考古遗址时,他惊得目瞪口呆。“我们中没有人能够那样作画,”他说,“阿尔塔米拉之后,一切尽颓。”
玛丽亚回忆道,索图欧拉的第一反应是大笑,但很快他变得“非常兴奋”,“几乎不能作声”。他渐渐说服自己,这些壁画真的是远古时期留下的(最近一项研究表明,有些壁画的历史在2.5万年以上)。但是,回到1879年,没有人知道这一点。事实上,1880年,当索图欧拉在里斯本的国际人类学和史前考古学大会上提交他的这一发现的时候,专家们哄笑着将他轰下台去。那时候,人人都知道,穴居人不可能创造出这样精湛的艺术作品。他们一致认为,索图欧拉不是骗子就是傻瓜。索图欧拉将这嘲笑视为对他尊严的攻击。8年后,他精神崩溃,离开了人世。他惊呼“哦,我的天哪”的那一刻毁了他的人生。
图1-1 “阿尔塔米拉之后,一切尽颓……”8岁的玛丽亚·桑斯·德·索图欧拉在1879年发现的令人震惊的壁顶公牛岩画的一部分,这一发现毁了她父亲的人生,也使毕加索惊叹得无法呼吸
直到1902年,索图欧拉的主要批评者才实地造访了阿尔塔米拉洞穴,并且公开认错。自那以后,又发现了数百个绘有史前壁画的洞穴。壁画最为壮观的洞穴之一是法国的肖维洞,直到1994年才被发现。洞内壁画保存得非常完好,看起来好像壁画作者刚刚出门去看一眼驯鹿,随时都会回来似的。肖维洞穴的一幅画作有3万年历史,它是西欧现代人类的最早遗迹之一。
在世界其他地方,还没发现过与这些洞穴壁画类似的东西。现代人类走出非洲的迁徙泯灭了莫维斯分割线带来的一切差异,也将先前猿人种族间的差异一扫而空。3万年以前,在西班牙北部和法国南部,一种独具创造性的文化培育了一大批史前毕加索,我们应当从中探明独特(而优越)的西方传统吗?
令人吃惊的是,答案或许藏在严寒的南极洲荒原。那里每年都降雪,将先前的雪覆盖,积压成层层的薄冰。这些冰层就像是远古时候天气的编年史。通过将它们分离,气候学家可以测量这些冰层的厚度,告诉我们下了多少雪;建立氧同位素间的平衡,揭示温度;比较二氧化碳和甲烷的量,阐明温室效应。但是在冰盖上钻芯取冰是科学上最为艰巨的任务之一。2004年,欧洲的一个小组成功提取了差不多两英里深的冰芯,年代可以上溯到75万年前,时间之久远令人吃惊。尽管冬季的气温骤降至零下58华氏度[11],并且从未高于零下13华氏度,并且在1999年,钻头卡住了,科学家们不得不从头再来,在最后的几百码还不得不用一个装满乙醇的塑料袋权且替代钻头,但他们最后还是完成了任务。
这些科学超人从冰芯中提取出来的结果证明了一件事情:阿尔塔米拉的艺术家们生活的世界是很寒冷的。现代人类离开非洲以后,气温又开始骤降,大约两万年前,即用赭石和木炭在洞穴壁上涂鸦的艺术家数量多得空前绝后之时,最后一个冰河时期达到了严寒的顶点。平均气温比现在要低14华氏度。这导致了惊人的变化。数英里厚的冰川覆盖了亚洲北部、欧洲和美洲,锁住了大量的水分,那时的海平面比现在要低300英尺以上。你可以从非洲走到英国、澳大利亚或美国,却看不到海洋。你不会希望造访这些地方,在冰川边缘,狂风呼啸,卷起的沙尘暴肆虐广袤贫瘠的干草原,这些干草原冬季寒冷,夏季荒芜。甚至在最适宜人居住的地区,即赤道南北40度范围之内,夏季苦短,降水稀少,空气中二氧化碳含量下降,阻碍了植物生长,也使动物(包括人类)种群数量保持在较低水平。情况的严峻程度,与现代人类走出非洲前不相上下。
当时,在今天的热带地区,生活不像西伯利亚那样艰难,但是不管考古学家们审视哪个地方,他们发现,人们适应冰河时期的方式都大体相似。他们结成小部落而居。在寒冷的环境中,12个人就算得上一个大部落了;而在气候较为温和的地区,聚居部落的规模可能是前者的两倍。他们知道了不同的植物什么时候成熟,在哪里能找到这些植物;动物何时迁徙,在哪里能截获这些动物。他们到处追踪搜寻这些动物和植物。不知道这些的人就会挨饿。
这些小部落挣扎求生,繁衍后代。像现代边缘环境中的狩猎——采集者们一样,他们一定时不时地聚在一起,交换配偶,交易物品,讲述故事,或许还对着他们的神、鬼怪和祖先说话。这些聚会将会是一年中最激动人心的社交大事。当然,我们仅仅是在猜测,但是很多考古学家认为,西欧令人叹为观止的洞穴壁画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些节日,在这些节日里,每个人都披上他们最好的兽皮,戴上最好的珠子,脸上画上画,竭尽所能装饰他们神圣的聚会地点,使这些地方非同寻常。
但显而易见的问题是,为什么——如果纵观非洲、亚洲和欧洲,生活都是同样的艰难——我们只在西欧发现这些令人叹为观止的洞穴壁画。传统的回答是,欧洲人比其他人在文化上更具创造力,这似乎很有道理,但是我们还能更进一步,改变这一观点。欧洲艺术史并不是从肖维洞穴到夏加尔(Chagall)一脉相承,放眼尽是旷世之作。公元前11500年之后,洞穴壁画便绝迹了,到我们所知的能与之媲美的画作出现,又过去了许多个千年。
在3万年以前的欧洲创造力传统中寻找源头,显然是错误的,因为这一传统已经断绝了几千年。或许,我们应该问的是,洞穴壁画传统为何断绝了,因为我们一旦提出这一问题,便会意识到,史前欧洲的这些惊人发现,同任何特殊的西方文化一样,与地理和气候因素大有关系。
冰河时期的大多数时间里,西班牙北部和法国南部是绝佳的狩猎之所,在那里,一群群驯鹿从夏季牧场迁徙到冬季牧场,然后再返回。但在大约1.5万年前,当气温开始回升(关于这一问题,本书第二章中还会有更多论述),驯鹿冬季不再向南迁徙到这么远的地方,猎人们也随之北迁。
就在这时,西欧洞穴壁画衰落了,这不能说是个巧合。提着油脂灯,拿着赭石棒,在地下艰难行进的艺术家越来越少。大约在13500年以前,最后一个艺术家也离开了。当时这名最后的艺术家可能没有意识到,但是就在那一天,古老的传统断绝了。洞穴中黑暗降临,几千年来,只有蝙蝠和滴水打破坟墓般的死寂。
公元前11500年之后,为何美丽的洞穴壁画没有随着猎人追踪驯鹿的步伐一路向北,穿越欧洲?或许是因为北欧的猎人没有如此方便的洞穴可以绘画。西班牙北部和法国南部有着为数众多的幽深的石灰石洞穴,而北欧要少得多。史前人类对他们聚会之所的装饰很少能保存下来,留待我们去发现,除非狩猎之处正好有幽深的洞穴。如果不巧狩猎之处没有幽深的洞穴,人们的聚会场所就会更靠近地面,或者就在地面之上。经过两万年的风吹、日晒和雨淋,他们的艺术作品能残存于世的,已经很少了。
但是,“遗迹很少”不等于“荡然无存”,有时我们还是能很幸运地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在纳米比亚的阿波罗11号洞穴,绘有犀牛和斑马的石板从洞壁剥落,掉落到地上,在距今19000~26000年形成的沉积物之下得以保存。在澳大利亚的某些发现的年代甚至更为久远。在桑迪河洞壁的一处雕刻上形成的矿物沉积物年代可以追溯到大约25000年前,而颜料残迹则有26000~32000年的历史。在卡彭特山口,绘有岩画的洞壁部分掉入有4万年历史的居住区碎石土中,这块壁画的历史甚至比肖维洞穴还要久远。
从美学意义上讲,非洲与澳洲发现的例子都无法与法国和西班牙发现的最好作品媲美,还有很多西欧以外的幽深洞穴没有壁画(如周口店,两万年前又有猿人在此居住)。如果声称人类对于洞穴绘画艺术都投入了同样多的精力,这显然是个愚蠢的说法,更不必说所有的艺术传统都同样成功了。但是鉴于保存条件,以及考古学家们在欧洲比在其他地方寻找的时间更长,也更努力,其他大陆保存下来的作品说明了,现代人类,不管身处何方,都有创造艺术的强烈愿望。当洞穴壁画的条件不像西欧那么理想时,人们就把精力投入其他媒介上。
当洞穴绘画艺术在西欧兴盛之时,石制、黏土制还有骨制的人体和动物形态在东方区域更为普遍。如果条件允许,我可以展示几十幅精美绝伦的小塑像的照片,发现地从德国到西伯利亚,处处都有。由于条件不允许,我仅介绍最近的发现,2008年发现于德国的霍勒·费尔斯(见图1-2)——一尊两英寸高的女性小雕像,无头而巨乳,雕于35000年前,以猛犸象牙雕刻而成。大约在相同的年代,在西伯利亚贝加尔湖旁的马来亚思雅——那肯定是地球上最不宜居住的地点之一——猎人们在骨头上雕刻动物图案;到了公元前25000年,在捷克共和国的下维斯特尼采,120多人的群体聚集在用猛犸象牙和象皮搭起的棚屋里,制作成千上万的小雕像,有雕动物的,也有雕巨乳女性的。东亚的艺术纪录还不多,但最早的发现——一尊鹿角雕刻的小鸟,或许有1.5万年的历史,是2009年在许昌发现的——雕工非常复杂,我们相信,进一步发掘将会揭示,中国也拥有欣欣向荣的冰河时期艺术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