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到寺庙里当了和尚尼姑的唐穿团客人您,在经历过烦琐严肃的出家仪式和清苦枯燥的修行生活以后,今天我们来说说佛寺里的一些欢乐时光吧。
场面最盛大的活动当然是——过节!什么新年、端午、冬至之类的俗家节日,百姓来逛庙就不说了,单说三个跟佛教关系最紧密,而且从寺里发展到寺外成了全民狂欢活动的节日。这三大佛教节日是:四月初八佛诞节(浴佛节)、七月十五盂兰盆节、十二月初八佛成道节(腊八节)。
这其中最有中国特色的要算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了,在俗世里这个日子也叫“中元节”。不过在佛寺里,当这一天到来,您可别一不小心脱口欢喜赞叹:“今天是中元节啊!”否则老和尚会“啪”给您脑袋上来一戒尺:“不得妄语外道!”
您揉着光头上的包,可能会很迷惑不解,为什么师父不愿意听到“中元节”这个词?哈哈,原因很简单,因为“中元节”是佛家的对头——道教的节日。
早在东汉末期,人家本土宗教道教就开始尊奉天官、地官、水官三神祇,大约到北魏时期,这三官又与“正月、七月、十月之望日为三元日”的说法结合,七月十五就变成了中元日——地官赦罪日。而佛教呢,虽然在印度半岛也形成得很早,但是“盂兰盆节”在原生地却是没有的,是传入中原以后我天朝人民自创的具有中国特色的一个佛教节日,南北朝中后期才在南方地区流行开,比道家的中元节要晚一些。
虽然两个节日的名称不同,但都在七月十五这一天举办,而且节日的内涵也惊人地相似,都是为死去的亲人祈福赦罪、准备供奉品喂饱阴间饿鬼以使亲人灵魂免遭罪。由于汉语的“中元节”比译自梵语的“盂兰盆节”听着亲切顺口,所以名称上是道教的“中元节”更普及些,但是因为佛教在下层广大群众中的基础远远比注重走上层路线的道教稳固广泛,所以这一天的活动主要集中在佛寺而不是道观。
作为一个勤学好问的小僧人,您不妨问问庙里的师父,“盂兰盆”到底是什么。大和尚如果有耐性,会把您带到佛殿中寺院里放置的一座座供物堆前,指着那些内置幡花、灯烛、衣裳、鲜花、水果、点心、素菜的一个个大盆说,这就是了。
原来唐朝的“盂兰盆”真的是一个个盆子啊······其实“盂兰”这个外来语音译词的本身含义是“倒悬”,指的是鬼魂在阴间受煎熬的苦痛感觉。佛经里有一部《佛说盂兰盆经》,里面有个“目连救母”的故事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没有,那请去问自己的师父让他好好教你念经谢谢······按经文的叙述,目连为了消解母亲因生前罪孽在地狱中所受的苦难,按佛祖的指点,“七月十五日······具饭百味五果、汲灌盆器、香油锭烛、床敷卧具、尽世甘美,以著盆中,供养十方大德众僧”打通了这一关。因为这个故事跟我国自古以来特别推崇“孝道”的文化传统相契合,所以我汉地信众居士们就生生造了这个节出来折腾。
好,七月十五的热闹要开始了,您赶紧洗脸刷牙穿好法衣,听从师父师兄们安排,准备迎接各种仪式活动。如果您是在首都长安里的一座皇家寺院里出家,说不定还能见识到皇帝老儿给父母祖先做供养的盛大场面。
浩浩荡荡的“送盆官人”队伍进寺啦,皇室气派当然不同于常人,您看那只金镶点翠的大盆子,铸造装饰再加上里面供奉的珍宝花果食物得花费上百万钱呢。“盂兰盆”后面跟着七副神座,就是唐高祖、太宗再加上当朝皇帝的爹、爷爷、曾祖父、高祖父等五代先人,这些神座和盂兰盆周围都被幡节、龙伞、衣裳等簇拥着,七位皇帝祖先的庙号写在长幡子上用来识别。这一路队伍是从皇宫里抬出来的,用了全副仪仗,百官都立在光顺门内外夹道相送,一路上被围观得水泄不通,敲锣打鼓欢呼迎接地送到寺里陈设一天,过了中元节再抬回去完事,年年如此。
即使在一般的非皇室寺院,盂兰盆节这一天也会有很多人送内装各种供物的大盆子到佛前供养,顺便行香、拜佛、偷瞄别人家的供盆暗自较劲、参观寺里的楼阁庭院花木、跟和尚们打打机锋、跟文人朋友吟诗作对、跟来拜佛行香的女眷们眉目传情偷闲约会。在山门内外,还会有小贩们挎篮子叫卖“瓜子可乐矿泉水”——错啦,是“胡饼酒浆果子点心”——中间掺杂着“郎君娘子行行善”的哀告乞丐们,平时冷清庄严的禅院清修之所一下子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起来。
您觉得光人多也不算什么?那好,听,那边殿前的琵琶笛子鼓声响起来了,有富贵人家觉得光在佛前供奉香花果菜还不够虔诚,还带来了“伎乐”,也就是乐队和舞蹈班子,就在庙里奏唱起了欢乐热烈的民间小曲,没准儿那些跳舞的美女还穿得颇为暴露。这当然会吸引大批民众围观,喝彩之声此起彼伏,至于“为亲人洗罪超度”的目的能否在这么欢实的活动里达到,已经没啥人关心了。
这家现场秀劲舞,那一家也不甘示弱,带了一堆玩“百戏”的杂技演员进寺,什么顶竿的,抛刀的,走绳的,玩相扑的,耍木偶的,舞狮子的,现场铺陈演出,更是热闹非凡。您觉得还不够过瘾?没关系,大家玩得开心了,还可以抬着佛像和各种大盆里的供品,一起出寺上街游行,伎乐百戏幡花云伞都跟在队伍里巡游全城,所到之处倾城轰动,一直狂欢到天黑为止。
盂兰盆节这一天,你们这些平时清苦的僧众,不但能看到很多奇妙物,还能大饱口福。那些由施主檀越供奉的水果点心素菜,从佛前撤下来以后,自然就进了你们的肚子。虽然一般也不会有什么大鱼大肉,但对于常年就着咸菜喝粥的你们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受用了。
除了七月十五这一天外,另外还有两个比较重大的佛教节日,分别是“浴佛节”和“腊八节”,您大概在现代也听说过,特别是后者,所以只简单介绍几句。
“浴佛节”是为了纪念佛祖释迦牟尼的出生和第一次被洗澡,这个日期曾经有四月初八、二月初八和十二月初八好几种说法,到了元朝才在全国统一定为四月初八。在唐朝呢,北方一般都认为四月初八是“佛诞日”,于是每年到了这一天,你们这些和尚尼姑穿好法衣,举行完仪式以后,要把寺庙里大大小小的佛像都用浸了香料的水擦洗一遍,洗过的剩水,不,圣水,还要往自己身上滴和给虔诚信众大香主滴洒一些以求福佑。参加这个活动的信徒们大多都会向庙里捐献衣食财物等,隆重热闹的仪式举行完,僧俗众一起吃唐朝“浴佛节”特有的食品“糕糜”。如果年岁太平,官员百姓兴致很高,也有可能在这一天抬着佛像上街巡游,前后都有杂技鼓吹等。
“腊八节”您就更熟悉了,每年十二月初八,释迦牟尼悟道成佛日,这天早上恐怕你们都是被腊八粥的香气诱醒的。头天晚上,寺里空地上的大锅就支起来啦,各种由施主捐赠的粮食杂果搅在一起咕嘟咕嘟煮出大量腊八粥,不但供应僧众施主,还可以施舍给来蹭饭的穷人,同时寺里也会再做相应的法事。
一年过三个大节,您觉得其余的日子还是很无聊?那还有别的热闹活动呢,比如“开俗讲”。
顾名思义,“俗讲”是相对“僧讲”而言的,后者算是寺院内部僧人们的学习进修活动,一群和尚在一起学习宣讲经文奥义相互切磋啥的,目标是提高僧人们的业务水平。而“俗讲”呢,主要针对的对象是大众百姓,目的则是——阿弥陀佛,请施主们多多捐献供奉财物吧。
在多数寺院里,“俗讲”至少一年开三次,春夏秋三季各一次,日子也是精心选择的,比如夏天那次往往选在七月十六日,也就是“盂兰盆节”的欢乐刚过去,僧俗众还觉得意犹未尽想继续热闹两天的时候。除了这三次固定时间的“俗讲”,如果遇上了特殊事件,比如当地富绅家里有人去世做法会,应大香主的要求,寺里老和尚们也不会吝于多开几次俗讲多赚几次钱。
好吧,七月十六日早上,您摸着头天吃饱了撑着的肚子,整顿仪容,穿好法衣跟着师兄弟们来到佛堂前院子里,只见虔诚的百姓信徒们早早地来到场子里,前排的席地而坐,后排的站着挤着,摇着扇子扶着树,大家脸上的表情……您觉得有点奇怪?不像是听佛经时那种庄严肃穆感,反而都喜笑颜开、指手画脚的样子,一个个跟准备看猴戏似的。这信徒们也太不讲究了。
其实真不能怪他们,一会儿您就知道了,这“俗讲”跟你们僧团内部严肃枯燥的“僧讲”差别相当大。
一声“升座”,鼓磬齐鸣,只见今天主讲的大和尚从边门出来,拜佛行礼毕,坐到佛堂中间专门为讲经僧设置的一具“高座”上。音乐止息,法师启齿高诵佛号,讲经开始。
理论上,俗讲也像僧讲一样,应该有作梵、礼佛、唱释经题、说经本文、入经说缘喻、回向、发愿等程序。但程序是为目的服务,堂下挤过来听俗讲的大众百姓可不耐烦老是听僧人们唱诵半懂不懂天书一样的经咒,大家喜欢听的是浅白易懂、情节曲折的押座文、讲经文、变文。比如拿昨天中元节上讲诵的《佛说盂兰盆经》来说,僧人们自己唱诵是这么唱:
“······见其亡母,生饿鬼中,不见饮食,皮骨连立。目连悲哀,即以钵盛饭,往饷其母。母得钵饭,便以左手障钵,右手搏食,食未入口,化成火炭,遂不得食······”
这些句子是文言散句,也不见得押韵,僧众们闭着眼睛拖长了腔调摇头晃脑地唱着,除自己人以外,恐怕大部分观众都听不明白他们在说啥,很不吸引人。所以到了开“俗讲”的时候,大和尚就得换一种方式了。
还是上面那段的内容,讲师摇身一变,神情语气模拟成中年妇人的样子,先是一段白话叙述:
“······慈母告目连:‘我为前生造业,广杀猪羊,善事都总不修,终日咨情为恶。今来此处,受罪难言。浆水不曾闻名,饭食何曾见面。浑身遍体,总是疮疾。受罪既旦夕不休,一日万生万死。’慈母唤目连近前,目连,目连啊······”
说到这里连呼两声,法师敲着木鱼开唱啦:
“我缘在世不思量,悭贪终日杀猪羊,
将为世间无善恶,何期今日受新殃。
地狱每常长饥渴,煎煮之时入镬汤,
或上刀山并剑树,或即长时卧铁床。
更有犁耕兼拔舌,洋铜灌口苦难当,
数载不闻浆水气,饥羸遍体尽成疮……”
一边唱着,一边以袖掩面做凄苦拭泪状。您再看堂下听讲的百姓信众,特别是那些心软命苦的妇女,早已哭成一片啦,一边哭一边纷纷摘首饰掳戒指手镯捐献给寺庙。这也难怪,当时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十分贫乏,别说电视电影电脑了,连书本都很贵且少见,大部分人又都不识字,难得看一场文艺表演,再粗陋简单也能轻易感染人。法师们以说学逗唱模仿拟声种种手段演出的六道轮回故事、因果报应故事、劝善劝捐故事,往往都会受到当地民众的疯狂追捧,收获的捐献供奉物也会很丰厚。
除了宣讲内容通俗易懂、形式生动活泼,和尚们的“俗讲”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尽量使用当地的方言口语,比文人士子读书和高僧诵经都“三贴近”[注33]多了。到了后来,“俗讲”的内容除了佛经故事,还有民间寓言、历史传说、诗歌文赋,甚至宣扬当地统治者的威望治绩等,俨然成了当地的文娱演艺中心。
这就带来了一个什么样的后果呢?如果您所在寺院处在繁华富裕地区,比如首都长安城内吧,“俗讲”的次数密集到了一定程度以后,某天早上您起了床正在干活,突然听到寺庙围墙那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噪声,走过去一看,雪白的围墙上用红漆画了个圈,圈内一个大大的“拆”字``````
呃,开玩笑的,反正是一群建筑工人开始施工了,要搞一块跟寺院连通的场地,有钱的话场内还要筑起台楼来。您问这是在盖什么?为首的工头很淡定地告诉您,要建一座“戏场”。
对,您没听错,就是像后世现代的戏园子、音乐厅、歌剧院、大舞台甚至电影城那样的娱乐场所,就在寺院里开建,而且人们也一般称之为“某某寺戏场”。这个“戏场”除了供寺里的和尚师父们做法事开俗讲用,平时还会经常上演各种伎乐、百戏、傀儡、参军等文艺活动,甚至大而平坦的场地还可以用来蹴鞠、打马球,总之附近地区的所有演出大都会在这里举行了。
大的寺院戏场火爆到什么程度呢?有一天您偷空跑来看杂戏,突见一骑绝尘,黄衣使者白衫儿直入场内,向着坐在行障后也在看戏的某衣饰华贵美女耳语,美女带着奴婢匆匆离去。后来您辗转听说,那是当今天子的亲生女某公主,看戏那天她的小叔子卧病在床,当嫂子的公主不去照顾也就算了,居然还有心情跑寺里来看戏,而且运气糟糕到这事被她的天子老爹得知,当下就大怒把公主召回宫里好好骂了一顿。
为什么连金枝玉叶都要跑到寺里来看戏?那是因为当时社会上没有别的类似专门性娱乐场所啊。您上街化缘的时候,如果遇到一个穿越众,张嘴就问“我想听评书看戏,请问茶馆戏园子怎么走”,您也别跟他(她)废话,直接指点回寺的道路就行了。唐朝就没什么独立经营的“戏园子”,在茶馆里进行曲艺表演的风俗也还没出现,“评书”啥的更得晚好几百年才有。
不过说到“看戏”,有一个特别容易被误会的地方,就是穿越众们经常以为唐朝的“戏”也是像京剧、昆曲、外国歌剧那种多人分角色饰演的有复杂故事情节的戏剧。很遗憾,那种文艺表演形式在唐朝最多只有个萌芽状态,基本看不到。
您往戏场中间台子上瞅瞅,唐朝流行的“戏”,要么是像“二人转”“对口相声”似的双人表演的“参军”,要么是像木偶剧似的弄“傀儡”,或者干脆就是被称为“百戏”“杂戏”的各种杂技表演。这些在当时已经算是高级演出了,乡人村民一辈子也见不到几次。而你们这些本应清苦修行的僧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没事儿来晃两圈都能站着看一会儿,有丝竹之乱耳,无修习之劳形,怎么样,日子过得挺舒服吧?
可惜啊,寺庙里兼开戏场,特别是风靡一时的“俗讲”,在唐朝灭亡不久就不再流行了。北宋真宗曾经明令禁止大和尚们搞这种“三俗”演艺事业,南宋以后就彻底消失了。不过“俗讲”的子孙支脉仍然在民间代代流传,如宋元话本中的“说经”一类,还有鼓词、诸宫调以及盛行于明清的“宝卷”“弹词”等,都受到俗讲的直接影响。
如果您觉得出家以后虽然有吃的,有玩的,有听的,有看的,但各种清规戒律还是太烦人,住寺内念经吃素的生活也太枯燥,那么还有更好的消息等着您呢。
敦煌出土资料显示,当地的僧人尼姑们很多住自己家里,结婚生子,种地经商,缴税当兵,寺院有活动临时通知他们,他们跟俗人的区别只有——可以通过做法事赚钱。即使住在寺院里的僧尼,平常也不管饭要自己喂饱自己,甚至房子都要自己修造,产权归个人所有。
在这种情况下,“出家”已经成为了一种纯职业行为而不是生活方式了。这一现象估计在中原江南地区的一些较偏僻县乡也广泛存在,而且东延日本、下传明清民国近现代。如果您还想对此有更深刻的认知,可以阅读汪曾祺先生代表作《受戒》,体味近代江南水乡的僧人生活。
本篇主要参考资料&深度了解推荐:
郝春文.唐后期五代宋初敦煌僧尼的社会生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王景琳.中国古代寺院生活.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
李富华.中国古代僧人生活.北京: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6
李艳茹.唐代小说呈现的佛教寺院社会生活图景.香港: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2011
注33:“三贴近”:即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