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您成功穿越到长安城或者各地城市里以后,睁开眼睛,注意,请先看看是在白天还是晚上。
如果运气不错,天上有明晃晃的太阳,您可以放心地深情赞美一下毫无污染的瓦蓝瓦蓝的天空,纯白纯白的云,清新清爽的空气……如果您不幸赶着深夜里落地,自己还正在长安城的三十八条主要大街上晃荡,那就快别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了,麻溜儿地,赶紧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吧!
您问不躲起来又怎么样?这……没怎么样,只不过隔一会儿就有城管骑着马一队一队过来到处巡查抓人。您就算躲过了在明处的,还有在暗处探访的片儿警呢—当时叫武侯的那群家伙。
落到他们手里,给您一顿耳光,打落几颗牙齿,那算赶上人家心情好、下手轻。要遇上个刚跟娘子吵完架,跪完骰子盆的,一时发狠把您乱棍打死,甚至乱刀砍死,都算正常执行公务,没准儿还能立个小功,得点儿赏钱。
活该,谁叫你小子犯夜禁的。
您如果想穿越回唐朝,在长安城里逛逛夜景什么的,那除非是每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三天,或者您面子大,能弄到特别通行证,才能日落以后在街上合法行走。否则的话,半夜出门,非奸即盗,无论是官民,抓着了,没商量先抽一顿。
怕了吧?您说啥,问能往哪里躲?
这个,得好好费心思想想了。长安城城郭被横竖三十八条街道分割成一百多个居住区(坊),每个居住区都由坊墙和坊门围起来。太阳下山以后,所有城门和坊门一齐关闭,所以您要想溜进哪个居住区去躲一躲,技术上的难度比较大。
这么着吧,我给您出个主意。首先呢,您尽量顺着大街边往南跑,长安城内的人集中居住在北部(也是皇宫和官府所在),南部各坊人口稀疏,城管巡查力度不会那么大。然后,确定附近没有巡逻队,您可以尝试爬墙进坊—坊墙都不太高,有的可能还不到人的肩膀,努努力翻过去还是可以的。
不过爬墙的时候,切忌用力过猛。因为那些墙都是夯土垒起来的,风吹日晒雨淋的,容易松动,您要是不小心蹬塌了一大块土坷垃,稀里哗啦掉地下,这动静没准儿会引来围观群众。每个坊里街角都有武侯铺,也就是派出所,片儿警要也出来围观,您这墙就算白爬了。
那么有没有不用爬墙的躲夜禁法呢?嗯……这个……倒也有,不过我怕您更不乐意使用。
长安城内的主要大街都很宽,朱雀大街宽度达一百五十米,而街两边都有又宽又深的排水沟,深度在两米到三米之间。所以,如果您能捏着鼻子跳进街边排水沟,泡在污水雨水里,蜷在靠近街面那墙下腌一夜,天又黑,又没路灯,估计在大街上跑来跑去的城管们是看不见您的。
当然,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恐怕您走到哪里,群众都能闻见您了。
无论怎么着吧,如果您幸运地逃过了夜禁巡查队,又累又怕又脏又臭地熬到快天亮的时候,将能见证到一个很壮观的景象—全城钟鼓报晓。
冬夜五更三点,夏夜五更二点(古代把一夜分为五更,一更又分为五点),太极宫正门承天门的城楼上,第一声报晓鼓敲响,各条南北向大街上的鼓楼依次跟进。随着鼓声自内而外一波波传开,皇宫的各大门,朝廷办公区(皇城)的各大门,各个里坊的坊门,都依次开启。同时,城内一百几十所寺庙,也会撞响晨钟,激昂跳动的鼓声与深沉悠远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唤醒整座长安大城,共同迎接从东方天际喷薄而出的朝阳。
报晓鼓要敲多少声呢?有记载是三百声,还有记载是三千声。不过无论多少声,都不是一气儿敲完的,而是敲敲停停分好几波,持续时间也比较长。我估计,如果居民们在睡梦里被第一波鼓声惊醒,慢慢腾腾起床穿衣服,洗脸,梳头出门,走到坊门口,可能正是第二三波鼓声响着的时候,此时坊门刚开启不久。要是有喜欢赖床睡懒觉的,四鼓绝时才起床,赶着收拾收拾,没准儿还能在第五鼓敲完之前出坊上班。
当然,也有喜欢早起急着出坊赶路的。天还没亮,各坊里往往会有一些人聚集在坊门前,等着咚咚鼓(长安人对街鼓的口头俗称)敲响,开门放行。
在他们身边,坊门里的小吃店开始做生意啦。灶下柴火明亮温暖地跳跃着,赤膊的胡人师傅梆梆地打着烧饼;蒸笼里的白气热腾腾上冒;刚出炉的芝麻胡饼金黄酥亮,又香又脆;带馅的蒸饼一咬顺嘴流油;大碗的软面片馎饦(bótuō)汤要加酸还是加辣由您随意。忙着赶路也不争这一时半刻的,客人您先吃点儿早饭吧?您要是急着上朝面圣,怕迟到,小店还提供打包外带服务哟!当然,如果您一边上朝,一边在马上吞饼子的吃相不幸被御史看到,被弹劾降职了,那跟小店可没关系。[1]
说到长安城的商业服务,您要逛街消费的话,有两种错误印象是必须纠正过来的。
一种印象是从近代城镇集市或者《清明上河图》里得来,以为长安城主要大街的两边,也有很多店铺摊位依次排开,向过往行人招揽生意,迫使街面上一心走路的交通流与购物的客流混杂在一起,显得人气兴旺繁华热闹。
很遗憾,这种景象,您穿越到唐朝以后看不到。
走在长安纵横三十八条主要街道上,您能看见的是脚下黄土压实的路面,路两边成行遮阴的榆树、槐树,道旁边深深的排水沟,沟外就是各坊坊墙,坊墙内有深宅大院、寺庙道观的飞檐重楼。偶尔能看到一座很气派的宅院,在坊墙上开了自家大门,门口列着两排戟架,还有甲士豪奴看守。这是王公贵戚三品以上大官的家,经制度特许,才能对着大街开门,一般人家的门都只能向着坊内开。
大街上不许开店,您要逛街去哪里呢—请打听“东市、西市”怎么走,那是长安城内的两个CBD中央商务区。
被您叫住问路的长安人,挺和善地告诉您,您先到皇城的正南门朱雀门,沿着东西向大街,往东走三坊之地就是东市,往西走三坊之地就是西市—哎,贵人不用慌张,现在天色还早,就算匆忙赶到了东、西市,不到日中午后,市鼓不响,那些店肆也不开张啊。
东、西两市都有政府设立的市场管理委员会(市署),每天中午,两市击鼓三百下,各家店铺开始营业。日落前七刻,敲锣三百下,店铺关门,顾客回家,不准开夜场玩通宵。入夜以后有市场保安巡逻,防火防盗防穿越者。
您说这中央商务区只有下午营业,时间也太短了?唉,这也是因为夜禁嘛。市民们每天早晨才开始活动,公务员上午要上朝上班,商人上午要进货备货,长安城里地方太大,当时又没汽车地铁,住得稍远点儿的人要走大半天,才能走到东市、西市。全社会生活节奏缓慢,二十四小时营业既没必要,也不经济啊。
至于您问下午到东、西市都能买到什么?那就多了。娘子们逛街喜欢进绸缎衣帽肆、珠宝首饰行、胭脂花粉铺,郎君们直奔骡马行、刀枪库、鞍辔店,举子秀才们可以去坟典[2]书肆,农夫挑着果菜米麦进市卖掉,再买走铁锄陶碗,商人拿着钱票去柜坊存入取出……您喜欢看热闹,街上有杂技百戏拉琴卖唱算命卜卦的,走得渴了饿了,有酒楼、食店、果子铺、煎饼团子店等吃货去处,不想外食,可以到鱼店肉铺买原料回家自己做饭,生病了有药行,晚上住宿有逆旅邸舍,一睡不起了还有棺材铺凶肆[3]。
总之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凡人应用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顺便说一句,现在我们用“东西”这个词代指世间万物,其来源有多种说法,其中一种说法,就是指唐长安的东市、西市,二市里包罗万物,所以买什么都是买东西。
谈到了东市、西市,就要提到很多人对唐长安城商业服务的第二种错误印象。
有人说,既然临街不许开店,商业集中在东、西市,而二市又是入夜关门,那么长安就是一座没有夜生活的城市。里坊居民区也没有什么商店,城里冷清枯燥得很,根本没啥繁华气象嘛。
别听他们的,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一座上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其商业活动的规模得有多大,二市(面积只占全城一百多坊里的四坊)怎么可能完全满足呢?
前面说了,东、西二市只相当于北京上海的CBD中央商务区。在全城一百多坊居民区里,各坊都有自己的小型商业服务设施,相当于各社区的便利店、食堂、裁缝铺、洗衣店、菜市场等等。
而且呢,长安城的夜禁主要针对的是三十八条纵横主干道,有城管巡逻队禁止夜里在大街上走动。各个坊门一关,坊里内部的夜禁倒不是那么严格了。您在坊里的十字街上行走,一看对面来了片儿警,赶紧掉头往小巷小曲里跑,弯弯折折绕几个圈子,武侯们真未必能抓到您,往往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算了。前面提到的坊里小吃店,天不亮,街鼓没响就开门打烧饼营业,那也没人管不是吗?(我估计店主给片儿警们的好处费是免不了的。)
于是这就造成了一个奇特的现象:黄昏时,街鼓响起,大约要分五波击鼓八百下,夜色降临,坊市关门。长安各条大街上唯余月色茫茫,两大CBD里黑灯瞎火、人声绝迹,各坊小区里倒还热闹着。一些达官贵人在自家的豪宅里通宵达旦、饮宴作乐,住旅舍的客人在同坊酒楼食店里喝点儿酒,跟侍酒的胡姬调调情、QQ视频一下,也不会被公安扫黄。
还有一些里坊,情形更特殊一点,比如东市西侧紧邻的平康坊,那是长安城里最著名的红灯区,俗称的北里名花集中居住在此坊。唐代没有官员不准嫖妓的规定,至于来参加科举考试的读书人,到平康坊探访红颜知己简直就是半官方的活动,哪位要是不去,那不叫洁身自好,那叫土佬村气。所以入夜以后,平康坊坊门虽然关了,坊内秦楼楚馆还是红烛高照,歌舞蹁跹,出双入对,浅斟低唱……
东市西北的崇仁坊,是一个旅店集中地。您穿越以后,如果有钱有势,但还没在长安买房子,我劝您去崇仁坊找一家邸舍先住下来。这一坊西面就是皇城(政府机构所在地),去选官考试很方便;东南角是东市,逛街方便;南面则是平康坊,找艺妓娘子们谈心方便……因为有这些好处,这一坊就成了外地来长安选官考评和参加科举考试的文人们的居住集中地,附属而生的酒楼饭店等服务业也异常繁荣发达,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俨然长安城的夜生活中心。
您如果住在这一坊的话,就可以邀请认识的朋友过来吃个晚饭什么的,不愁找不到开门营业的酒店。但要注意的是,如果您朋友家住别坊,那吃完饭可就回不去了,您得在自己下处给人家准备房间或床位,再不然同榻而眠,从窗口往外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好好享受来之不易的长安夜生活吧。
本篇参考文献&深度了解推荐:
杨鸿年.隋唐两京考.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
杨鸿年.隋唐两京坊里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清)徐松撰,李健超增订.增订唐两京城坊考(修订版).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
吴玉贵.中国风俗通史:隋唐五代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