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实现“音乐梦想”这个话题,大家想到的大多是流行音乐家,我们时常听说摇滚歌手组乐队、北漂、单飞,都是为了坚持自己的音乐梦想。古典音乐家呢?他们有什么样的音乐梦想?他们的音乐梦想从何时开始?事实上,大部分古典音乐家可能从还未记事就开始练习和演奏了,他们的音乐梦想,大多是前辈们的美好愿望,那些从小脱颖而出走上古典音乐道路的音乐家,不是他们选择音乐梦想,而是他们被音乐梦想选中了。
比赛
所以最初,他们的音乐梦想建立在才华之上,是才华让他们从小伙伴里面脱颖而出。但才华如何丈量?貌似唯一的尺度,是音乐比赛。很多音乐儿童从小就开始比赛,比赛多少是与音乐初衷背道而驰的。人们享受音乐,为之感动,一旦用来比赛,柔软的质地就会变得坚硬,坚硬的音乐里面有欲望和好胜心,就难以令人感动了。好胜心被激起,也就难以保持清醒,很容易把比赛评委的口味当作艺术追求的目标。
但无论如何,参加比赛是最有效的学习与交流。练琴是苦差事,总有倦怠和停滞的时候。一比赛,发现自己和他人差好远,就有了继续奋斗的动力。那些出神入化的演奏多么激动人心啊,那个普通的孩子在舞台上忽然闪闪发光,这样的激励在艰苦的学琴过程中特别有效。业余琴童走向专业化的道路,基本上都是通过比赛和公开演奏。
到了20世纪,参加比赛已经是成为职业音乐家的必然途径。眼下各种山寨比赛太多,音乐学子们往往锁定目标,专攻那些能够赛出大师的比赛,像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罗马奖音乐比赛、贝桑松国际大奖、帕格尼尼小提琴大赛、利兹国际钢琴大赛,等等。如果能够获得这些比赛的前三名,几乎可以一战成名。
但即使这些最顶尖的比赛,可以赛出天才却未必赛得出伟大的艺术家。真正的艺术不是哪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可以衡量,因为艺术与个人风格是一生的事业。况且,比赛最大的问题在于,比赛总少不了十几位评委,每个评委各有标准,所以最后得奖的往往是绝大多数通过的技巧完美型或表现均衡型,如此选手往往没有鲜明的个人印记,是否受音乐会听众欢迎,还需要漫长的时间考验。
有不少音乐家是以国际比赛胜出的,比如克莱本、阿格里奇、波利尼(Maurizio Pollini)、内田光子、阿什肯纳齐(Vladimir Ashkenazy)。克莱本遇上好时代,成为一代美国偶像;阿格里奇是天才、有气场、有辨识度,即使不去比赛也是一代女神;内田光子当年参加肖邦大赛和利兹大赛,都只得第二名。如今第一名是谁已无人知晓,不知去向,内田却成为功成名就的莫扎特专家。比赛成绩只是一座里程碑,艺术家真正需要的是对音乐的真实热情,这种热情会让他们在漫长道路上不断创造新成绩。还有一位波格莱里奇,大家一定听说过。当初他参加肖邦比赛居然在第一轮就被淘汰,阿格里奇为他退出评委席成了爆炸新闻,让他一时成了焦点。多年以后,波格莱里奇的影响力也远远超越了当年第一名的邓泰山。
音乐学院
到了青少年时代,琴童的音乐梦想是考上前三名的音乐学院。
考上音乐学院就算实现音乐梦想了吗?说实话,道阻且长啊。毕业于前三名的音乐学院,未必都能成为职业音乐家。基本上,那些从小花了大量时间与金钱学习音乐的孩子,到了大学时代已经有些倦怠。神童大多已经在18岁之前成名,考上大学继续深造的,一半觉得前途不明,不如逮住眼前的利益,赚点钱或找个不错的工作再说,赶快收回自小学琴的不菲成本;另一部分怀有音乐梦想的,读完本科,继续努力考研、读博、留校或任职音乐研究机构。这一学者道路若是顺畅,也算是修炼成音乐家了。但学院自有学院派的问题,习惯以权威自居,难以鲜活地感受音乐,而且做学问清苦,待在学院时间一长,气氛沉闷,灵感不来,甚至会有失败感,觉得空有一个音乐教授的头衔。
但音乐学院是职业音乐家必须经历的,只有在音乐学院里面才有系统的专业化训练,这对成为职业音乐家至关重要。人们常常谈论音乐天才、灵感、天生音乐家什么的,但灵感与天分其实需要不断淬炼、强化、累积经验,令其发挥至最高境界。音乐学院里面一直采用一对一的古老作坊式教学,一直未被新时代的所谓的科学教学模式所取代,这说明音乐家不能成批量生产,不可复制。他们需要一系列有经验的培养、塑造与探寻,一个人性化的成长过程,一种激发潜能的灵性教育,也不可缺少技能与细节的反复磨炼。当然,长期如此教学带来了一些不良后果,闭门造车,落后时代,有失偏颇就只能培养一名乐师而不是大音乐家。
在音乐学院里,除了本行的演奏,还需要系统学习音乐理论、音乐美学、历史、社会学等等学科,演奏西方音乐绝不只是演奏,更多的是一种文化修养。我们发现,好的艺术家最后都是赢在个性、感受力、出神入化的技巧,赢在独特而有说服力的审美。
此外不容忽视的是,音乐学院塑造了一种强烈的音乐氛围。有很多学生反映,那些大师基本上不太教学生,也没给予太多限制,但教出来的学生总是一鸣惊人。学院及大师身边的氛围可能比学到的音乐技巧更有价值,身在其中,有悟性的学生常常发现学习和进步的速度令自己吃惊。而这种氛围全然不是虚幻的,它成为音乐风格的一部分,日后一直延留在学生身上。
但有意思的是,在我们这个年代,不少最成功的音乐家是没读过音乐学院的。比如电影作曲家汉斯·季默,如今他是最著名的电影作曲家,事实上,成功的电影作曲家就是我们年代最有影响力的作曲家。季默没有读过音乐学院,他最初是一位电子工程师,后来通过一些给广告配曲的机会进入电影配乐界。电子工程师可以成为我们年代最有影响力的电影作曲家,这不得不让人考虑音乐学院的作曲系是不是可以关门了,或者说,我们的教学模式正期待全面推翻和重建。平时在外面讲课,常有年轻人把手机递给我说,请听听他作的曲子。作曲软件真是个好东西,作曲的门槛被降低了,不再需要复杂的内心听觉训练,也不必掌握各种乐器法,软件上有各种参照和即时演奏。汉斯·季默这样的作曲家是学院培养不出来的,他是由大量实践训练出来的。他近年的作品一直不断改进,跟随剧情尝试更艺术化的作曲法,不断探求时代感与艺术性的结合。比如在《星际穿越》里面,有不少音响实验是向当代作曲家里盖蒂致敬的,从中都可听见他孜孜不倦的音乐追求。这样鲜活的音乐感知与探索精神,往往是非学院出身的作曲家才能拥有。
也就是说,学院不再是古典音乐家的必由之路。
从这一角度,我们发现传统的古典音乐道路都被现实一一推翻了。从幼童时期开始的音乐道路,除了演奏某些乐器如钢琴、大提琴、小提琴等等的确是需要童子功,其他如作曲、指挥、歌唱都未必自小学习,甚至童年时代学乐器大多都是磨洋工。乐器家们一般都有经验,自己是在成年之后的某些节点上忽然突飞猛进的。童年全部用来与一件乐器做伴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它会让你丧失其他美好的活动及发现。如今我们发现,那些童年没有受到专业化训练的音乐家,反而对音乐保持着更长久的兴趣、专注与探索精神。如今有那么多从小体系化专业化培养出来的作曲家,有各种可以拼爹娘拼祖父母的音乐家,却始终没有人赶上50后那一辈的谭盾、何训田、郭文景、瞿小松们的成就,那一辈音乐家的童年是在乡间度过,后来这些地方文化成为他们音乐中的血脉。
网络
网络时代是一个属于学者的时代。以前需要去国外图书馆搜找的文献资料,如今在网上大部分都可以下载;以前去国外上大师课听音乐节,如今YouTube上也都可以搜到。网络让高雅音乐真正向大众敞开了。
在中国,古典音乐一直存在地域局限,专业音乐教育都在大都市,所有名团巡演也都在一线大都市,而且门票和学费昂贵,不是普通学子能够承担,如此偏远地区和普通人家的孩子基本上没有机会接受专业古典音乐教育。但有了网络和新媒体,起码可以为偏远地区的孩子提供基础音乐教育,让他们有更多人生选择,也让更多有天赋的孩子走上音乐道路。我始终相信真正的音乐天才可以在网络教学中学会演奏,难说某一天YouTube就可以教出一个霍洛维茨来呢。而人群分众之后,出现了各种群体和圈子,群体的讨论和关注,无疑让古典音乐更趋专业化。
在唱片业低迷之后,网络视频是音乐家走向公众的主要途径。音乐厅的演出至多有两三千个听众,网络视频却可以面向全球直播。如今不少歌剧院音乐厅的舞台都安装上摄像机,多角度全方位直播音乐会及歌剧舞剧。维也纳国立歌剧院自2013年推出,如今已是全球最大的古典音乐网络直播平台之一,面向成千上万的订阅者付费直播或点播,人们在家中就可欣赏最新最好的演出。
到了网络时代,普通人有了更多展示自己的机会,真正有才华的人很少被埋没。前几天,有一首《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哪里了?》忽然刷屏,爆红网络。用合唱这种“革命歌曲”的传统形式来歌唱生活琐事,前面还来一段怀旧的《铁血丹心》做伴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把逗比精神在音乐中尽情发挥,让高雅的音乐形式真正喜闻乐见。但网络传播的问题是短暂,来得快也去得快,张士超找了三天钥匙之后,就被其他热点覆盖了。彩虹合唱团一夜成名,如果不乘胜追击推出新歌和新的活动吸引眼球,也就难有后续发展。但网络刷屏事件极具偶然性,结果不可预测,彩虹合唱团还有不少精彩之作,也许及时推出也未必有《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哪里了?》那样的引爆力。
这就是网络时代,15分钟的名声。网络营销的问题就是最快获得关注也最快被遗忘,或许彩虹合唱团可以在网络刷红之后转战传统平台,并尝试多元化甚至娱乐化的后续发展。但问题又来了,传统公共平台的资源总是掌控在少数人手里。
在自媒体时代,很多行业都面临洗牌,古典音乐界最近获得大量关注的,有欧阳娜娜和邓文迪的新男友、小提琴家兼男模查理·西耶姆(Charlie Siem)。这新一轮洗牌,洗出来的大牌只能是业余音乐家么?事实上他们都是娱乐明星,走红显然不是为了走上音乐厅的舞台,而是接拍最卖座的电影和为奢侈品代言。他们当然都不是网红,小提琴家查理·西耶姆只是利用了网络营销,一个巨富之家的翩翩公子,走红、演奏和赚钱,大概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欧阳娜娜来自娱乐世家,大提琴演奏家的背景为这个少女明星戴上黄金桂冠。
既然大家都在分分钟瞄手机,微信营销必然是大势所趋,只是这只能作为一个开门红,如果没有一系列有策略的推广也难以塑造新的古典音乐明星。传统的音乐家排斥娱乐,其实在娱乐时代,总统选举都有娱乐成分,娱乐并不是什么坏事,若是娱乐得好还是才华、见识、阅历、幽默感的综合体现。只是这样的表演人格和分寸感往往并不是音乐家们擅长的。
古典音乐趋向圈层化发展之后,将会越来越专业化。真正的古典音乐界的洗牌是一个漫长过程。有才华的乐手一两次赢得公众关注,并不算真正的成功,信息碎片化之后,一夜成名已经成了神话。那些以新角度、多媒体的方式赢得关注的乐手,若才华不够或缺乏真正的积累,也会很快被淘汰出局。
如此也许更好,它让人更清醒面对现实,为了名利的折腾终有尽头,不如埋头思考前路或在真正的兴趣中钻研。每个人的兴趣其实就是天赋所在。兴趣、个性与独立思考才能形成完善的个人风格,而这些往往是大多数古典音乐家所缺乏的。
背景
不管在哪个年代,拼爹总是很管用的,大部分社会资源始终掌握在小部分人手里,艺二代比普通琴童获得更多机会,往往少年得志,很小就赢得关注和鼓励。而我们知道,搞艺术又不是一两天的事情,16岁时的成功可能与父母的帮助有关,而在你36岁赢得的成功,就来自个人经验的全面积累与成熟了。16岁时获得的成功不代表一辈子的成功,而自己争取来的成功,思路更清晰、方向更明确,而且进退自主,只有主动把握自己的人生才能获得你真正想要的成功和幸福。
大家更关心的问题是,没有钱可以搞古典音乐么?确实,古典音乐一直供有钱人雅玩,没有经济基础学不起古典音乐,想靠古典音乐谋生也基本上是个梦想,甚至从小学琴的不菲学费也难保能够得到回报。当然也有不少职业音乐家成名之后,忙着教学生,接商演,赶场。但是想靠古典音乐发财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仅仅为了赚钱搞古典音乐,建议你不如早点改行去创业吧。
坚持
坚持很重要。音乐家们自小练琴,他们应该是最能够坚持的,练习一首乐曲的过程就像网球手一次一次向着完美挥动手中球拍。但能否在艰难生活中继续坚持音乐梦想?音乐这个行业并不能把我们变成富翁,刚入行的时候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古往今来都如此,肖邦大部分时间不是在作曲,而是在教那些五音不全的淑女,李斯特要找家财万贯的贵族情妇替他埋单。大师不像台前那样风光。
在无经济保障的基础下,你能否坚持自己的音乐梦想?家人觉得搞艺术不靠谱不肯支持你的时候,你能否自食其力坚持音乐梦想?靠其他方式谋生的时候,你能否挤出时间坚持音乐梦想?在音乐可以获得金钱、地位和名声的时候,你能否抵抗诱惑,坚持自己的音乐梦想?
如何坚持呢?光有梦想远远不够,光有志向和勤奋可能也不够。你除了忠于理想,还得学会面对现实,认识现实,反省失败与错误,积累经验,榨取精力,为梦想改变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坚持与战斗。
可是如果对音乐、对艺术之美没有兴趣,没有痴迷之心,自然也坚持不了,音乐的神明也不会青睐你。
个人魅力
有时候我们觉得,艺术家的个人魅力是和艺术作品同样重要的,甚至也是艺术作品的一部分。
艺术家的个人魅力是外貌、气质、个性、才华、思想、谈吐、待人接物等日常行为的综合体现。音乐家大多是表演者,个人魅力尤其重要。有时候我们对一位艺术家有好感,他的作品存在瑕疵也变得可以原谅;有时候我们觉得一位艺术家为人处世欠缺风骨,他的作品就算再精彩也显得不够范儿;有时候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品缺乏特点,而他非常有个人魅力也会让他成为最受欢迎的艺术家。
到底怎样才算是有魅力的艺术家?这还真没有定论。讲道德、讲礼貌、有学问、有品位、好修养、好心态?这些都很重要。但是有不少艺术家却未必五讲四美。不怎么讲文明讲道德的有不少,像李斯特有很多情妇,像瓦格纳待朋友不厚道,但品行并不能掩盖他们的艺术光芒。有品位倒是肯定的,没有艺术品位绝不可能成为好艺术家。好的修养也未必,那些急了就把乐手骂哭的指挥家不在少数,不少女歌手吵架简直如泼妇,大部分艺术家谈论起自己的竞争对手几乎毫无风度可言。
好心态似乎是必须的,在激烈的竞争中没有正面的心态,容易神经衰弱得忧郁症,但现实中艺术家和文艺工作者因为忧郁症跳楼的比例是最高的。事实上,那些看起来神经兮兮、有忧郁症嫌疑的、作天作地的,反而是最有艺术天分的。最叫人痛心的是我在一些钢琴家传记里面看到,在儿童钢琴比赛中,一些小选手为了让对手怯场,想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故事吓唬对方。是比赛夺走了音乐人的平常心么?人们说,艺术家要真实。这听上去没有问题,但有多少人叫嚷着真实,也就有多少人打着真实的幌子做着蝇营狗苟落井下石的事。为什么艺术家会有如此多毛病呢?大概是因为恃才傲物,他们被才华和迷信才华的人给宠坏了。但仔细想想,如果一位艺术家才华横溢并且成功的话,他的怪癖也会变得不同凡响。
才华之外,真诚也很要紧。对他人真诚,更要对自己真诚。真实地对待自己的内心需要,认识自己,清醒地走自己的道路,才能成为一代大家。这些都建立在长期的阅读和独立思考之上。
运气
可是说了这么多,到头来最重要的,其实是运气。我们常常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其实人最终逃不出命运,努力常常只是顺势而为而已。时代为音乐家提供了机遇。比如说,我们70年代的作曲家都羡慕谭盾、郭文景、何训田和那些78级的前辈们,羡慕他们遇见了理想主义激情燃烧的时代,写出激动人心的乐曲,赢得全社会甚至西方的关注,而我们却困在娱乐时代无所作为;但也许谭盾那一辈音乐家同样羡慕赶上革命年代的聂耳、冼星海们,他们在时代中最大限度地发挥了音乐的力量,成为国歌的作曲者,成为淮海路上的雕像。
没有人觉得自己遇上了好时代,但每个时代都有强者和幸运儿。
但不管怎样,我们遇见了和平时代,可以自由地做音乐,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况且还能有机会赢得关注和喝彩。若是遇见战争年代,难说会遭遇“钢琴师”的命运,或者像梅西安那样,抱着琴谱到集中营里面排重奏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