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不少女音乐家传记,我尤其喜欢杜普雷(Jacqueline du Pré)和阿格里奇。卡拉斯生活在顶级富豪名流圈里,像一只光彩熠熠的钻石胸针,总让人感觉不太真实,她不属于日常生活。但杜普雷和阿格里奇身上完全没有都会气质,作为女神,她们连对自我都没有足够的关注,她们就像春天里生长在河谷的烂漫花朵,迎着阳光欢乐摇曳,生气勃勃。
可是一位女子一旦出了名,被推进世俗人间,普罗大众关注的并不是她们多么才华横溢,事实上艺术一直都是小众玩意,大众基本上听不出这位钢琴家与那位钢琴家之间的差异。大众只知道她们作为音乐家的身份,如果刚好美貌有气质,就会被各种八卦,她的生活琐事,她的婚姻家庭,人们把约定俗成的幸福观和价值观套在她们身上,哀叹她们多么不幸,说什么女人真不该太出色。
在我的公众号留言里面,收到的问题都相当尖锐:
“为什么杜普雷要和她的姐夫做爱?对此巴伦博伊姆怎么看?”
“为什么阿格里奇和傅聪谈恋爱谈得好好的,又去和陈亮声生孩子?”
我根本答不上来。也正是这些问题促使我去翻读传记。
先说杜普雷。
很久以前,我就看过她的传记《她比烟花寂寞》的同名电影。看电影的时候,我也很吃惊,杜普雷居然对非常爱她的姐姐提出这种无人性的要求:她想睡姐夫。天才真是从小被惯坏了,完全不懂人伦,不顾他人感受,或是他们天性里生杀予夺的欲望比普通人强烈?
这本书是杜普雷的姐姐写的,从她和弟弟的角度来描写家中这个庞然大天才。小时候,杜普雷握着大提琴一出场,就让全场安静下来,她可以让这个乐器深情歌唱,上帝借着她的手拉琴,似乎都不用太勤奋。她被音乐选中了,但命运总是公平的。姐姐虽然一上台就哆嗦找不着调,但她被幸福选中了,和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音乐家过上贫穷但田园牧歌式的家庭生活。
我喜欢电影里那个小女孩,小胖墩,身体有点不协调,总是摇摇晃晃的,喜欢放肆大笑,情感浓烈奔放,有点控制不了自己的样子。她必须要有一个出口去表达,后来找到了大提琴。姐姐则优雅可爱,她是规则之内的人。
长大了也是如此。杜普雷金发,丰满,像一只诱人的野苹果。最显眼的是她身上有一种天才常有的不流畅不协调的东西。世上聪明人太多,可是某种巨大的纯粹的天分,总是存在于一些看起来有点痴傻的人身上,他们被这天才挤压着,看起来与周围格格不入。
可是人呢,总是觉得得不到的东西最精彩,尤其是才华横溢无所不能的人。当杜普雷的婚姻生活受挫之后,她回到姐姐的安乐窝,和姐夫谈心,和孩子玩耍。在告别舞台之后,这样的田园生活是她梦寐以求的,这算不得贪心,她本来就属于乡村,她身上最可爱的地方就是淳朴如孩童的乡村味道。
我们忽略了姐夫第一次出现在家中的情景。杜普雷因为练琴太累,在家睡懒觉。姐夫跑到卧室,一下把她从床上扛到楼下。大概她是从那时开始被这个有力量的高大男人吸引的,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她的天才吓着的人。而这个人,选择了更温柔美丽的姐姐,这个男人也夺走了最爱她的姐姐。在农庄的时候,她真想同时拥有他们两人,三人一起生活,天荒地老。
与巴伦博伊姆(Daniel Barenboim)的婚姻,金童玉女,十分般配,但看起来有点像工作联盟关系。她爱起来就像拉琴一样,投入全部身心,毫无保留。跟着他满世界演出,甚至为他改变信仰,信了犹太教,这件事出现在书里触目惊心,让我不可遏制地把它与她后来的早逝联系起来,如果真有命运这回事的话。
我记得在电影中,杜普雷问巴伦,如果我不会拉琴,你还会爱我吗?巴伦如实相告,你不会拉琴,就不是你了。确实啊,巴伦爱她的天才,那是他没有的,相比之下,他更像个职业音乐家,有意志、有才华、有舞台,却没有她那样击中人心的情感力量。在生活中,她那烂漫大傻妞气质与他的社交圈格格不入,她不是那一类人,她散漫天真,不能适应与他合作的工作强度和赶时间的节奏。很快巴伦博伊姆有了一位音乐家情妇,还生了两个孩子。这给杜普雷的伤害无法弥补,她折磨他,逃避他,让他在她面前受尽屈辱。
可是爱一个人爱她的才华又有什么错?问题是,她的才华本就是来自烂漫淳朴真实激烈的个性,他若不爱她的本质,也就不能真正爱她的才华。只是杜普雷如此个性的人在爱情里往往会变成无情杀手。说实话,在她的故事里,我更同情巴伦博伊姆,他迷恋她的才华,被她狠狠伤害,杜普雷去世之后,世人问起她的事情,问那个睡姐夫的事情,他都很绅士地保持缄默。好坏都不说,就让它过去。
作为音乐人,我不太认同这部电影,觉得它对天才有敌意,天才出离规则,超越规则,在世俗生活里时时碰壁已经很可怜,电影为了表达自己的意图,又会局部歪曲事实。而传记的问题是对天才的纵容,妈妈和姐姐都没有把她当作正常人,没有从正常人的角度去书写她,指引她。她爱热闹,需要人情温暖,16岁开始满世界巡演,这哪里是小姑娘内心向往的生活。她折磨大提琴,和父母争吵,在姐姐家任性取闹,伤害爱人,恨透了演奏生涯。她那样天真,不知道天才生而孤独,她注定寂寞,比烟花寂寞。
当然电影是夸张的。如果你听过杜普雷拉琴,就会知道她多么爱拉琴,那等同于她的生命。
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是杜普雷代表作。另一位大提琴家斯塔克(János Starker)听完之后说,像她这样拉琴,会活不长。一语成谶,她30岁不到就因为多发性硬化症告别了舞台,只活了42岁。她凭直觉生活和拉琴,倾尽所有。那些旋律每一句都不同,每一次运弓每一个揉弦都有情,都令人心碎,都是烟花绽放时分的亮烈。天若有情天亦老,这样的音乐注定不可多得。烟花是人生最绚丽的瞬间,只是它的亮烈照得后来的灰烬更加不堪与悲哀。我甚至觉得她对音乐用情如此之深,哪里还有力气去爱别的人和事物?
有意思的是,杜普雷的性格活泼,有点粗鲁,喜欢讲黄段子,大笑,扮鬼脸,让人想起莫扎特,还有些神经质,可是音乐里面竟完全听不见欢乐。她的琴音一开始就没有来由地悲凉,好像她一开始就懂得人生悲哀的真相。这是来自大提琴的启示么?因为她,大提琴几乎被定性为一件悲伤的乐器。
她的音色任性,不圆润,不洪亮,却是粗粝的,执意的,哀愁的,连那些快板乐章听来也是细细碎碎的挣扎,还有那些舞曲的节奏,给她拉起来竟有些神经质。
她最擅长的是让琴声哭泣。德沃夏克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快板中间那一段弱奏,琴声呜咽,悲伤从未如此真实可触。也难忘再现时那个主题句,她的独奏当仁不让,像名将在紧急关头从战场冲杀出来,光彩亮相,一个天才的独奏者让乐队仿佛为她而存在。琴音席卷肺腑,好像你哭不出来的那一部分,言语诉不清的那一部分,全都被她表达了。
这本书的最后,姐姐写道,她在杜普雷死后才知道她患有遗传性的膀胱炎,也就是说,她在性里面得不到快感,反而会疼痛。是这个发现让姐姐原谅了她。况且姐姐是如此爱她,她必须得找一个借口原谅她才行。她心甘情愿。她说,每个家庭要生三个孩子,如果其中有一个天才,还有另外两个可以帮助她。
看过杜普雷这个脆弱的天才,就会对如今依然活得很好的阿格里奇多了一份敬意。
阿格里奇也是天才,不用怎么练琴,就是最顶尖的钢琴家,她与杜普雷一样,没想过做明星,也不知晓自己的独特美貌,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女神。
阿格里奇的美貌与众不同。一头蓬乱黑发,阔袖黑袍,身材高大,气场强大,脸上的神情竟有些羞涩,眼神非常温柔,好像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气场强大。而她的气场总是要以某种方式流露的,那就是在她弹琴的时候,或许因此,她必须弹琴。在舞台上,阿格里奇摆弄起钢琴就像大师作法,吸引了所有目光,她为演奏而生。事实上,她每次上台前都怕得要死,差不多都是被人轰上舞台。而她一旦投入演奏,就会浑然沉入自己营造的音乐美梦中。
阿格里奇的传记叫作《童子与魔法》,标题来自拉威尔的同名歌舞剧,用来形容她非常贴切。魔法指她拥有摆弄钢琴的魔法,童子指她永葆一颗童心,少女时异常早熟,后来竟不再老去。
看过一部关于阿格里奇的纪录片,是她与第二任丈夫、法国指挥家迪图瓦(Charles Dutoit)一起录制的,记录了两人生命里的两段时间,一段是相恋时的青年时代,另一段彼此都已白发苍苍,已离婚,但还会一起演出。青年时代的阿格里奇带点梦幻气质,美貌中有些拘谨和迷惘,像个活在自我世界里的文艺青年,看起来都不怎么会生活,连哄孩子等家务事都是由迪图瓦负责。他俩在一起的状态竟有些尴尬,处在爱情中的男女大概没法畅快交流;到了晚年,两人并排坐着面对记者,迪图瓦更成熟睿智了,阿格里奇依旧我行我素,一个人在一边喝水点烟,时不时揶揄他几句,两人的合作也更轻松愉快了,她弹完了,看看发福的指挥,对他做个鬼脸,煞是可爱。
读过阿格里奇的传记《童子与魔法》的人,都会对她的灿烂情史又惊又羡。而更让我惊讶的是,原来她在60多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得了肺癌。所幸她拥有着拉丁美洲人强悍的体质,还有美国提供的最好医疗条件,让她逃过了这场劫数。如今她长发斑白,依旧和朋友们一起开重奏音乐会。她比杜普雷幸运,但也真该戒掉日夜颠倒的坏习惯。
关于她那些灿烂情史,我读了半天,发现作者有点捣糨糊,把她的男朋友们、柏拉图恋情、有好感的朋友们统统混为一谈。里面有古尔达(Friedrich Gulda)、米凯兰杰利(Arturo Benedetti Michelangeli)、霍洛维茨、阿什肯纳什(Stefan Askenase)、傅聪、陈亮声、迪图瓦、麦斯基(Mischa Maisky)、克莱默(Gidon Kremer),甚至包括波格雷里奇和基辛(Evgeny Kissin)。阿格里奇生活在顶级音乐家圈子里,和大师并肩,被男神簇拥,她豪爽、美丽、爱交朋友,自然成了男神收割机。从傅聪的言谈就可以看出他是多么喜欢她:“她这人真好,太可爱了,赤子之心啊!她已经不是个女孩子,而是60岁的老太太了,可对我来讲,她永远是个女孩子!”除了傅聪、大提琴家麦斯基,她的朋友里面还有更多被她关照和提拔的音乐家们,她交朋友从不功利,人人都爱阿格里奇。20世纪的音乐大师们都心甘情愿做她的人生背景。
大概真正的爱情和陪伴一生的那种感情不可混为一谈。真正的爱情是一种人的激情燃烧,人们出离正常秩序,也借此认识自我。然而这种爱不长久,短暂就是它的真相。而那种陪伴一生的爱里面,有依赖、亲情、经济关系、生活习惯,其中百态可以让你发现人性的复杂幽微超乎想象。阿格里奇这样真实执拗的人,勇敢面对爱的燃烧,也淡然面对它不可挽回的流逝。她像某些男性一样,勇敢面对爱情,不断借爱情点燃灵感,体验生命力的尽情挥洒。
我甚至觉得,这种勇猛的个性也是她的天才的一部分。
人们说,性格决定命运,其实性格也决定了人的一大半天赋。音乐家无法突破自我,有时候在于性格的拘谨保守。正如保罗·亨利·朗格所说,人要突破性格,需要神力。如果命运给你考验,给你颠沛流离,难说会让你更自由更有勇气,激发惊人的反弹力。
我喜欢看阿格里奇弹琴超过了听她弹琴,她弹得手法利落,看着特别过瘾,琴音里面也可以听出她的个性,时而随意,时而刚烈,直接饱满,不矫饰。据说她都不怎么练琴,而技术于她真不是问题,听她弹那部最难的钢琴曲《夜之幽灵》就会知道。
我最喜欢听她弹拉威尔的《G大调钢琴协奏曲》,与迪图瓦合作的版本。这首曲子里面有不少类似爵士乐的段落,她弹来竟一点也不爵士,她把拉威尔冷峻的钢琴织体弹出粗犷而盛大的原始味道,让人想起来,爵士乐原本来自黑人的民间音乐,来自古老生活中的痛苦。她应该是凭直觉弹成那样的,却让人发现,在这一首混搭的乐曲中,衔接起法国音乐与美洲爵士风格的,正是音乐中贴近土地的质朴而饱满的情感。无论是哪个民族,在土地上流浪的经历是相同的,生离与死别的痛苦是相同的,对土地的深情与感激也是相同的,艺术大概也是凭借着这样相同的情感,穿越了历史与未来。
最后,想起来,在她们的成才中,还有一位非常关键的人物,就是她们的妈妈。杜普雷有一位钢琴家妈妈,彻底为她奉献人生,保护她的天才;而阿格里奇有一位超级强势的妈妈,为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她赢得各种机会。成为音乐家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音乐与亲情,都是一种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