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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T恤听古典音乐》古典音乐从何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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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乐迷问起,听古典音乐从哪里入门?怎样才算听懂古典音乐?如何获得古典音乐的修养?好吧,我就先来谈谈,如何听古典音乐,从何听起比较好。

有网友弄了个《古典音乐装腔指南》,包含不少条目,教大家如何谈论古典音乐显得比较内行。例如,凡是耳熟能详的乐曲,尽量避免提它的标题,要报编号,巴赫BWV1001,莫扎特K466,贝多芬Op.135,如此才算专业;凡是尽人皆知的音乐家,谈论他的作品还不如聊聊他的八卦,比如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倾尽一生暗恋师母,比如柴可夫斯基(Peter Lynch Tchaikovsky)因同志情结而自卑;当然谈论霍洛维茨(Vladimir Samoylovich Horowitz)、卡拉扬(Hebert von Karajan)等音乐明星没有新意,不如分析分析小众大师古尔德(Glenn Gould)、克莱伯(Carlos Kleiber)或切利比达克(Sergiu Celibidache)来得有腔调。

这么讽刺古典乐迷,倒也不过分。我就见过不少号称古典乐迷的,言语傲慢,自命不凡,其实他们在音乐厅里呼呼大睡,根本闹不清李斯特(Franz Liszt)与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而我见过真正杰出的古典音乐家,他们专注、勤勉,充满激情,个性桀骜,待人却和蔼可爱。

古典音乐讲究形式之美,结构严谨而典雅,而音乐会也有不少讲究。

比如交响乐团的布局。一般情况下,指挥家站在乐池中央,左侧是18把小提琴,在他们右边依次是16把第二小提琴,正对着指挥台的是12把中提琴,右侧是10把大提琴,大提琴后面是8把低音提琴;在所有提琴后面,有两排木管乐器,呈扇形排列,从左至右,分别是长笛、短笛、双簧管、英国管,第二排是单簧管、低音单簧管、大管和低音大管;在所有木管乐器的后面是铜管乐器,圆号、小号、大号,后排是长号,长号左侧是打击乐,如定音鼓、马林巴、木琴、小军鼓,等等,按照乐谱的要求出现。

再如听音乐会的礼仪。通常听音乐会不允许迟到,迟到者要待一曲完毕或中场休息时方可入场;要求演奏者和聆听者都穿正装出席;鼓掌也有学问,乐章之间不必鼓掌,待整首乐曲结束之后才可以鼓掌欢呼,最好是在乐曲结束之后,有一段三五秒钟的静默回味,之后再爆发热烈掌声,等等。

在西方,古典音乐一直是贵族阶层的消遣,因而继承下不少仪式。但如今,所有仪式,都是为了表达对古典音乐这一西方高级精神文明的敬仰与热爱。

尼采说,没有(古典)音乐的人生,是一个错误。

爱因斯坦说,死亡意味着再也听不到莫扎特的音乐了。

我不确定生命中是否一定要有古典音乐,但当那些交响曲奏响的时候,你心里会升腾起一种生而为人的尊严感,如同仪式,如同洗礼,让你备受鼓舞,暂时忘掉生活中的卑微烦恼。这是其他音乐类型难以给予的,如此它便值得我们为之付出时间与精力,去聆听感知,去借助它开拓生命的幅度。

穿T恤听古典音乐

可是,仪式一多,时间一长,古典音乐的庄严就变了味道。好比西方贵族的习俗礼仪,形式繁琐大费周章,慢慢变得虚荣乏味。不少人淹没在这些规则中,度过自以为安稳实则麻木的一生。

2010年夏天,我开始做一个沙龙式的古典音乐讲座,叫作“穿T恤听古典音乐”。这个标题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尤其是那些不听古典音乐的年轻人。一开始,大家觉得这个叛逆的姿态挺酷的,人家穿西装打领结,我们偏要穿T恤。这倒不是轻慢艺术,而是我相信再高冷的艺术也都有一颗平常心。

我更希望,这是一种自然的、切肤的、深度的聆听。没有规则的约束,没有门槛的筛选,让普罗大众都可领略古典音乐的丰富美感。依我个人的聆听经验,去听音乐会总是被各种熟人、陌生人干扰了视听,而每个深夜独自戴上耳机,就像面对最真实的自我。大部分音乐都是为了表达情感,温热的沸腾的深入肺腑的情感。你若可以卸下一切,与之坦然相对,才会听见音乐中的真挚与渴望,也听见那一刻自己心里的真实回响。在放松的状态中你的听觉会更敏锐,感知会更深沉。

有规则,就有打破规则。真正的艺术家都是情感炙热而直率的,他们扫除界限,质疑一切陈规与教条,一个真正的创造者拥有不受任何规则束缚的天赋,就像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扔掉假发,敞开胸膛冲进古典音乐的圣殿;或像肖邦(Fryderyk Franciszek Chopin)、德彪西(Achille-Clande Debussy),只听从内心的音乐,从不为铺天盖地的时代潮流所动。音乐这一情感的艺术,无形无色,据说是想象力与创造力的至高形式,也是为了跨越世俗的界限而生。消除形式与目的,让聆听只属于心灵,让它激发你的脑细胞,燃烧你的情感力量,它将是生命带给你的最美好的礼物。

如何听音乐

怎么说呢,你听就是了。首先,要相信你的内心听觉。

聆听是一种私人体验,所以最好不要一开始就去参考音乐导读、乐评人推荐或者所谓的聆听规则。

音乐欣赏书籍大多按照音乐史进程来介绍,好让大家对西方古典音乐有一个全景观察。这样也可能会让普通乐迷倒了胃口,一上来就给你听中世纪、巴洛克,这些古老的音乐大多缺乏张力,容易让人昏昏欲睡。依我个人经验,建议从最吸引你的乐曲开始,或者按照个人兴趣和音乐的可听性来,可从浪漫派进入,再到古典主义,到巴洛克,再听到古老的中世纪音乐和20世纪音乐,最后再对西方音乐来个历史性的全面梳理。

歌声逐流水

有些人是从旋律听起的。

在19世纪,旋律是检验音乐天才的唯一标准。

最开始,我们因为一支迷人的咏叹调而不能自已。《我亲爱的爸爸》《晴朗的一天》《我仿佛在花丛里》《圣洁女神》,旋律像远处的流水,像夜空飞鸟掠过的痕迹。你为之心弦惊动,为之着迷。它像诗句一样放慢了你的脚步。旋律飞翔的时候,好像庸碌琐碎的日常生活忽然有了诗意,忽然获得升华。

然后把普契尼(Giacomao Puccini)的所有歌剧都找来听。在歌剧中,你领略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由眼泪、鲜血、激情和心碎组成的世界,远离日常生活,因而成为你摆脱日常生活的一个出口。看着剧中人心碎而死,你发现自己并不麻木,你对它充满了感激。它的激情唤醒了你,让你重新认识自己。你把它深藏在内心的角落,像隐秘的爱情一样,无法与人诉说。在剧情的一系列辗转之后,那首熟悉的咏叹调再次唱响的时候,你发现自己满脸眼泪。人生中有很多悲伤却不会哭出来的时刻,而你却可以为这首咏叹调轻易哭泣。

《蝴蝶夫人》看过很多遍了。到后来,你不再只被《晴朗的一日》所吸引,你发现,花园里的情人二重唱才是最美的,那是人生中无法重来的绽放时分。而美国男孩动情的歌唱,与最后的悔悟,还不都是一样的调子。你发现了歌剧的秘密,进而发现歌剧作曲家的窍门:合唱、对唱、情节、咏叹调、伴奏、人物个性全都纹丝不乱,美妙的曲调像蝴蝶一样在乐池里翩飞,有时候从美妙的嗓音里流出来,有时候又藏在乐队里闪耀,让人赞叹。乐队并非亦步亦趋伴奏,却与唱段呼应、起伏,一起讲述爱的悲欣交集。你是在这样的故事里,读懂了时间。短的是爱情,长的是人生,但正是剧中脱离日常的悲剧性吸引了你。后来有一天,你的朋友告诉你,你在听歌剧低头思量的时候,是多么优雅。

亲爱的,请再弹一遍

有些乐迷最先是迷上肖邦的乐曲。肖邦的音乐相对通俗,曲调优美,线条清晰。听完肖邦,意犹未尽,找来各种浪漫主义风格的钢琴小品:舒曼的《童年情景》、舒伯特的《即兴曲》、李斯特的《爱之梦》、门德尔松的《无词歌》……浪漫主义时期的音乐情感丰沛,个性鲜明,直抒胸臆,富有感染力,令人难以抗拒。

你可能由此爱上了钢琴曲,依个人喜好,比较各种演奏版本,听钢琴明星的炫技之美,钢琴艺术家的清高格调,钢琴哲学家深邃的声部组合;再去分辨法国钢琴学派的触键之美,德奥派系稳健深邃的格局;或者迷上一百年前的钢琴家,他们为舞台而生,他们激情澎湃,他们优雅醇美,他们的举手投足,如今的钢琴家怎么都学不像。

协奏曲

平时在音乐会上,我们听到最多的是某些协奏曲。爱上协奏曲,是因为独奏家。他们在舞台上,像钻石璀璨,又像华丽的豹子一样感性。

拉赫玛尼诺夫(Sergei Vasilievich Rachmaninoff)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和《第三钢琴协奏曲》称得上是古典音乐界的怀旧金曲,是如今上演率最高的古典作品。其实他的《第二交响曲》也同样优美感伤。听完拉赫玛尼诺夫的协奏曲,听柴可夫斯基第一,听“肖二”、“勃二”、“普三”,听格里格(Edvard Hagerup Grieg)、莫扎特、李斯特、贝多芬。如果把大师们的协奏曲都听一遍,就会对他们的音乐风格了如指掌。

之后,从近代的乐队协奏曲,听回到巴洛克时期的协奏曲,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的《勃兰登堡协奏曲》、《意大利协奏曲》,维瓦尔第(Antonio Lucio Vivaldi)的大提琴协奏曲与曼陀林协奏曲,在协奏曲的发展脉络中也可领会不同时代的人们情感表达的风格和欧洲音乐审美观的演变。

有故事的古典音乐

初听古典音乐的人喜欢问:“可是听不懂,怎么办?”于是音乐鉴赏宝典喜欢给他们讲故事。

有些音乐里面有故事情节。

像格里格的著名组曲《培尔·金特》, “晨景”“在妖王洞中”“培尔·金特归来”,这些标题已经暗示了音乐的内容。再如穆索尔斯基(Modest Petrovich Mussorsky)的钢琴组曲《图画展览会》,描绘的第一幅画《侏儒》,第二幅《古堡》,第三幅《杜伊勒里宫的花园》……中间穿插作曲家在画展大厅里来回踱步与沉思的音乐。此类例子很多,喜闻乐见的还有《蒂尔的恶作剧》和《在中亚细亚草原上》。《在中亚细亚草原上》也是为一幅绘画而作,俄罗斯军队和阿拉伯商队两队人马,分别由两支音乐主题代表,在渐强中慢慢走到我们眼前,两个线条的对位暗示了他们的相遇、友好照面,之后音乐减弱,他们擦身、走远、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有故事的音乐,大家觉得能听出那个意思就算听懂了,也可能因为这类乐曲让大家都能听懂,成了广为流传的世界名曲。如此有故事的音乐,一般叫作“标题音乐”。

所谓的“标题音乐”,是指由非音乐因素激发的音乐,灵感往往来自文学、绘画、电影、雕塑或自然风景。标题音乐的代表作,有柏辽兹(Hector Louis BerLioz)的《幻想交响曲》、李斯特的交响诗。还有一些本身无标题,却被出版商或音乐爱好者冠以标题的,如贝多芬的《月光》、《热情》,肖邦的《离别曲》,其实他们并不是标题音乐家。

无标题音乐,那是另一个更高级的欣赏层次了。无标题音乐的代表人物有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这些音乐家也被称作“纯音乐”家。我们如今听的各种奏鸣曲、赋格曲、变奏曲基本上都属于纯音乐曲。纯音乐从音乐主题的核心出发,将主题与节奏型进行各种裁剪组合,从而发掘出整篇乐曲的枝干与细节。训练有素的作曲家擅长发掘主题的潜力,让它变出各种花样,尽情展开。通常音乐学院的作曲系就是为了训练学生发展音乐的技能,而作曲的灵感与才华是没法培养的。

标题音乐与无标题音乐之间一直存在争论。在音乐史上有一场著名的“德意志之争”,就是这两大派系的论战。一派是标题音乐的最高统帅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另一派是纯音乐的守护者勃拉姆斯,当时是瓦格纳派遥遥领先。如今看来其实并无优劣高低之分,他们各有所长,都是伟大的作曲家。基本上,标题音乐的拥趸都是全才,像瓦格纳,作词作曲写剧本弄歌剧,样样皆通;还有李斯特,通钢琴、作曲、指挥、文学、哲学、诗歌。他们兴趣广泛,试图综合多门艺术缔造个人的艺术帝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多媒体,搞全方位视听体验。但无标题音乐即纯音乐的倡导者们认为,音乐有其自身的独特思维模式,姊妹艺术可激发灵感,却也会干扰音乐自身的发展,会割裂、阻碍音乐的自由想象,音乐还是以它自己的方式思考与发展比较科学,这样才能让音乐中的潜力尽情发挥。

其实讲故事并非音乐所擅长。音乐擅长抒情,擅长表达情感,情感强烈的音乐总是充满感染力,震撼人心。我们喜欢浪漫派音乐,主要是因它抒情,因它情意饱满,比如柴可夫斯基,忧伤到死。我们爱听《天鹅湖》,爱听《悲怆》,哀乐容易打动人心,但也容易露骨,柴可夫斯基后来一直被诟病沉溺于悲伤,未体现交响的力量。再如莫扎特,他的音乐风格欢欣明快、生机勃勃,听来一扫心情阴霾,仿佛春天来临,溪水叮咚。我们判断一首乐曲好不好,往往是看它是否具有表现性,表现的情感是否充分,是否足够深入。

有些音乐里面却怎么也找不到故事。比如,巴赫的音乐没有故事,只有乐音的运动和若隐若现的情感。建议大家把它们当作建筑听,而且是逻辑缜密的大型建筑,有旋律、节奏、和声、调式这些基本的建筑素材,有梁、柱、主厅、承重墙,类似主调、属调、主题、副主题、骨干和弦和骨干音;还有转调、经过音、小连接、小尾声等,类似游廊、门厅、玄关等附属结构。厘清音乐的构造,已经算是相当懂巴赫了。

我们时常说,这一段音乐听来像月光,那一段像微风,其实都不靠谱,每个人听来也都不同。音乐本身并没料到它会被如此解读,它只是无意间开启了人类的想象力。音乐不像语言,它没有语义性,只有表情。虽然不能说明具体事件,但它擅长暗示。比如,你听到一记枪声,立刻反应过来,是哪里出事了;小时候伴随“为革命,保护视力”的那一段音乐,如今听见,就会想起从前在课堂上烦躁又欢乐的时光。因为这种暗示性,瓦格纳在他的歌剧中,给他的角色们一人一句主导动机,你听见那句曲调,就会知道谁即将到来,也会在曲调的转变中猜测情节变化;在莫扎特的歌剧《女人心》里面,两姐妹从头至尾都是二重唱,莫扎特如此暗示她们是多么没主见没个性。

有故事没故事,太悲伤或太欢乐,其实都不够体现音乐的妙处。因为抽象的音乐本身就是难以说清的。如果言语能够说明,还要音乐做什么?它没有具体内容,但所有人都能听懂声音,都能领会声音的语言。

声音是如何表达的?骤然一记大鼓,你便会凝神谛听,想知道后面要交代哪些要紧的事情;听到曲调缱绻盘旋,你能感觉到力量在积聚;而在音乐的高潮之后,舒缓的旋律让你发现力量在缓缓释放,像水流回归大海。在贝多芬的乐曲中往往有一个激进而长大的展开部,他以大量不协和和弦不解决地连续进行,有力的节奏,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的音乐运动,让听者逐渐产生压抑的心理体验,让你难以呼吸,憋闷难受,这就是一个能量密集积蓄的过程。它的过程越迂回越强烈,之后力量释放的快感就会越强大。听者对音乐心理体验的强度正是与能量的储蓄与释放速度成正比。万物遵循物理规律,音乐最终表现为力的运动,在音乐理论中也是如此。不协和音程带来张力,带来音乐发展的动力,待它解决到协和音程的时候,张力被释放。如此交替、循环往复,音乐于是展开。

更多时候,音乐模仿人的心理活动。比如,那些缓慢的曲调,音流逐渐下行,往往听来悲伤阴郁,柴可夫斯基习惯如此写旋律,他的音乐风格因而柔美而悲哀;那些节奏轻快、旋律上行的曲调,往往积极明亮,这也是莫扎特早期的一种作曲习惯;还有一些旋律抒情起伏的,给人宽广豪迈之感,此类也非常多,比如《伏尔塔瓦河》或者“一条大河波浪宽”;另有一些以相同节奏(音型)持续反复的,能让你感受到力量的增长,比如贝多芬的《命运》主题,比如聂耳《扬子江暴风雨》,大量革命歌曲和摹写英雄的交响曲都有类似特征。

聆听的层次

技术只是手段,古典音乐主要是情感的艺术,它的情感是美好、丰富的,也是隐晦、复杂的。有时候你觉得自己难以名状的感情,被它完美地表达了。有时候你听见了陌生而熟悉的激情,发觉存在你大脑深处的古老情感被它唤醒了。千百年来,艺术一直在开拓我们情感体验的边界。

好的音乐经得起单曲循环,经得起反复聆听,也经得起时间和潮流的反复淘洗,因为它有足够的音乐信息量和情感表现力。每个人听来都异样,每一遍听来都不同。这大概就是古典音乐的不同凡响之处,是我们之所以要听古典音乐的理由。

像肖邦的音乐,一开始你只觉得好听、抒情,后来,你听过李斯特、贝多芬、舒曼(Robert Alexander Schuman)、舒伯特(Franz Schubert),听过很多很多的钢琴曲,最好你自己也弹奏过之后,才会懂得肖邦的优美,貌似通俗,其实是很不凡的,每个句子都清雅别致,来自高贵而真挚的心灵。如果说他通俗,那是天才级别的回归天然。

再比如一首理查·施特劳斯(Richard Strauss)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开篇的“日出”多么震撼人心,在年少时曾给予你莫大鼓舞,其余八个段落“来世之人”“渴望”“欢乐与激情”“挽歌”“学术”“康复”“舞曲”和“梦游者之歌”也很经典,没有鲜明故事,却抽象地描绘了一位知识分子的一生。年轻时听来半懂不懂,当你体验了情感的千回百折之后,则会为这音乐中起伏涌动的神秘力量感到激动不已;人到中年,或许你在波涛起伏的音响中听见更多的人生感悟,失落、迷茫、回忆、冥想、淡定,终将再次奋起。你深受它鼓励,就像古诗里“听雨”的人生境界——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我相信人们可以在聆听中逐渐了解自己,懂得命运,它终将帮助你到达澄明通透的境界。

记得我第一次去上海音乐学院,在杨立青教授那儿听课,我问他,如何才能成为一位作曲家,最重要的是什么?他答:内心听觉。

内心听觉是一个音乐术语,是指职业音乐家拥有的准确的多声部音乐听觉和想象力。像莫扎特的内心听觉就是天才级的,他作曲的时候,整部交响曲像一栋复杂的建筑耸立在他心里,每个音每个和弦都清晰准确,他只需要坐在书桌前把谱记下来,擦掉几个错音就可以拿去排练了。

内心听觉这个术语听来十分浪漫。它提醒你,人的心也是有听觉的。当我们聆听的时候,未必只是耳朵听,大脑听,其实你的心也在听,还有你的胃、你的手、你的脚、你的皮肤、你的五脏六腑都在听,音乐频率可以调整你体内各种器官的运动频率。因此,聆听音乐是一种全身心的美好感受。

可以让耳朵挑选你喜爱的曲子,也可以让你的手、你的胃、你的皮肤来挑选,哪些是真正让你身心共鸣的乐音,哪些是脑子喜欢但心灵没那么喜欢的,哪些是你没怎么关注而弹奏起来特别顺手的。比如,我学了几十年音乐,懂得那些均衡典雅纯真节制的音乐才算高级有品位,但我也会对煽情的旋律不能自已,也许是过于平静稳妥的生活让热情无处释放,借着音乐来疏导,从而得以体会它在你身体里奔涌的激情。

还有一种说法:音乐与性爱是人类的高峰体验。大概因为它们都与爱和激情有关,也都是文字所难以阐释的,但它们之间倒可以互相阐释。比如,“高潮”在音乐中是一个结构名词,巴赫喜欢用密集和音推出高潮,贝多芬的方法是七和弦的连续不解决与属持续音。另有一些作曲家的结构感特别好,像肖邦的一些前奏曲、聂耳的歌曲,高潮正好在全曲的黄金分割点。因为这个结构名词太性感,让人想起性高潮,我的同学们喜欢举一反三,评论说这首乐曲“前戏太长”、那首乐曲“硬不起来”,结果把曲式分析学得特别好。

美国的女音乐学家苏珊·麦克拉瑞(Susan McClary)总结出一种音乐规律,她认为17世纪之后的调性音乐都有一种情欲式结构,她把旋律动机的模进(例如3331,2227 )看作可移动的障碍,主题与副主题的对峙让主题的“挫折感越来越深”,动机炮火的迫切性增高,行动的距离越来越短,直到他们终于带着射精般释放的一阵痉挛,成功冲破障碍。此类音乐形态显著地出现于许多我们最爱的曲目中,贝九中的《欢乐颂》,合唱与乐队歌颂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排山倒海般的音响,在苏珊看来像是一个强奸犯,在屡屡遭到抗拒之后,最终在交响乐队全奏的暴力中猛烈爆发了。

这样一种挑战传统的说法倒也不无道理。在奏鸣曲式中,两个主题,从见面、寒暄,之后辩论、对峙、吵架,甚至打架,闹得不可开交之后,才会到达更高程度的和谐。没有交锋,也便没有深层的理解与交流。这与世上的情欲、爱情、友情都相似,也说明了音乐源于自然。后来我们看库布里克的电影《发条橙》,发现其中对贝多芬音乐的暴力阐释,与苏珊的观点不谋而合。犯罪少年阿历克斯喜欢音乐,他的卧室里醒目地挂着贝多芬的头像与总谱手稿。他坦白:“我对音乐的感情是暴力得来的。”当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欢乐颂》曲调响起,他便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在狂热的黑暗中低语:“天哪,极乐世界和天堂,那么壮丽,面带一丝血淋淋的气息,就像一只具有神仙气质、披着稀有绢纱的鸟,或者看琼液倒进宇宙飞船……”

音乐有何用处

有时候我想想挺纠结的,严肃音乐不是用来表达和反思人类命运的吗?读者却总是问我,喝茶开车听什么、失眠头痛听什么。这样听音乐真的好吗?或者说,这个听法实在大材小用了,拿花梨木当柴烧。

在古代,人们迷信音乐的力量,把它当作一种巫术,用来求雨和占卜。在古希腊的传说中,音乐具有神奇的力量。传说有一位名叫俄耳甫斯的男神,他是太阳神阿波罗和缪斯女神卡利俄珀的儿子,一位天生的艺术家,诗歌、音乐都是由他首创。俄耳甫斯的琴声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可驯服猛兽,可战胜巨龙。他的歌声甚至比海妖塞壬都更美妙,同伴们在他的护送下安全渡过了塞壬之海。后来他的妻子欧律狄刻去世,他追随她来到冥府,用他的音乐感动了冥府的神兽刻耳柏罗斯和冥王冥后,让他的妻子得以重返人间。后来蒙特威尔第(Claudio Monteverdi)为这个故事写了一部歌剧《奥菲欧》。

到了近代,人们甚至认为音乐可以杀人。一支钢琴曲,《忧郁的星期天》,被灌成唱片之后,奇迹般畅销全球。它不仅动听,还是一首要命的魔鬼之曲,据说有140人听完它之后自杀身亡。这种说法当然是巧合加夸张,如今看来这也是最成功的唱片营销,但音乐能够感染人的情绪倒已得到科学证实。

有时候音乐是有用的。在特殊年代,它成为政治家的工具。他们利用进行曲、颂歌、革命歌曲,吸引那些不关心政治的人们投入革命运动的洪流。有时候,音乐也可以消除等级、偏见和陈规陋习,让持不同政见者团结起来。

但大部分音乐是无用的。眼下大家一直在说“无用之美”,这些美真的无用么?其实艺术的无用有时是大用。因为我们的人生仅有那些有用的事物远远不够,还需要情感与精神追求的激励。伟大的艺术给予人生美的滋养和抚慰,给予我们精神力量。只是这种激励和力量通常难以被察觉,经历过悲伤、苦难、战乱的人们或许深有体会。在《肖申克的救赎》里面,安迪对狱友们说,我被关了禁闭但一点也不沮丧,因为莫扎特一直在我心里,他就是希望。“钢琴师”在二战的废墟里度过了五年东躲西藏的日子之后,发现他对肖邦的《g小调叙事曲》依旧了然于心,一个音符也没有忘记,是它们在他心里反复奏响,帮助他活了下来。

我一位朋友说,有次去参加活动,身边有一位“台独分子”。奏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时候,他发现这位先生开始微微点头,身体随音乐的节拍不由自主晃动,这让人感慨音乐的力量原来已远远超越了政治、权力与金钱。我想这就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的美好心愿,也是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天真愿望,他们深信音乐与情感终究可以融化各种矛盾冲突,可以超越人与人之间的利益争夺,可以跨越不同阶层和等级,因为音乐与情感本身已包含了一种深层的和谐的力量,就像他们的交响曲,在最后乐章里面,音乐主题拨开云雾灿烂再现,光明必将战胜黑暗,最终管弦齐鸣的总是凯旋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