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皇帝看中的人,是司马光。
证据就在前面那个案子里。当时,神宗为了平息韩琦和王陶双方的怒火,曾经打算将王陶调离御史台,由司马光出任御史中丞,王陶改任翰林学士,也就是让司马光和王陶两人对调。这个想法遭到了韩维的批评。韩维说,宰相跋扈可是要杀头的。王陶如果说得对,宰相岂能无罪?不对,王陶又岂能只是调离?恐怕应该当庭对质,判明是非。
司马光也不肯就任。他说:御史台人见人怕。陛下任臣如此要职,臣不敢辞。但是,如果弹劾宰相便被罢免,那就说明御史中丞做不得。王陶虽然未免小题大做,维护礼法却没有错。所以,臣要等到宰相押班以后才能就职。
神宗皇帝只好作罢。
然而他看重司马光却毋庸置疑。因此,虽然司马光曾经抗命,却仍在吴奎和王陶同时被处分那天再次被任命为御史中丞。应该说,年轻的皇帝对司马光是寄予厚望的。[32]
事实上,神宗也并没有看走眼。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今属山西)人,宝元初年进士,仁宗末年已成为活跃于政坛的新锐人物。当时,皇帝迟迟不肯建储,宰相们一筹莫展。司马光便提醒韩琦说:相公一定要只争朝夕。此刻如不昭告天下,将来万一哪天半夜三更从宫中传出片纸,上面写着由某某某承继大统,请问还有回旋余地吗?
韩琦连连拱手:敢不尽力![33]
再看司马光在韩琦一案中的表现,更是可圈可点。神宗任命王陶为翰林学士未果,又想任命他为侍读学士,司马光便向皇帝力陈利害。他说:这两个职位资级相近。王陶如果担任侍读学士,吴奎肯定继续罢工。这时,陛下敦促他则会失去威望,罢免他则会失去人心。再说王陶在待罪期间得到美差,恐怕也不敢接受,岂非两边不落好?
那么,又该怎么处理呢?
司马光的建议,是不让王陶继续担任御史中丞,恢复到之前的旧职。这样一来,吴奎无话可说,不敢不出;王陶也心安理得,坦然接受;至于舆论,自然平息。[34]
这样看,司马光简直就是当宰相的料。
司马光也是一个有使命感和责任心的人,对帝国的弊端和隐患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嘉祐七年(1062)五月,他给仁宗皇帝写了一封信,洋洋洒洒,下笔千言。其中最让人不得不佩服其先见之明的,是这样一句话:
臣恐国家异日之患不在于他,在于财力屈竭而已矣。[35]
这,不正是宋神宗要变法的重要原因吗?
何况司马光道德品质无可挑剔,学识才华难有人及。即便在那群星璀璨人才辈出的时代,他也是出类拔萃的。那么请问,司马光为什么没能成为熙宁年间的领军人物?
首先恐怕是他不能让皇帝十分满意。
就在韩琦罢相的第二天,司马光被召到延和殿。尽管此刻他那御史中丞的官衔前面还有一个“权”字,也就是“暂时代行”之意,但对皇帝的咨询依旧知无不言。
话题很自然地就谈到了人事。
司马光问:陛下知道薛向的为人吗?
薛向是理财高手,正是帝国急需的人才,人品却似乎有争议。其实,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薛向品质恶劣。但在正统士大夫看来,善于理财肯定是小人,肯定见利忘义。王安石变法备受争议终至失败,这是原因之一。[36]
可惜就连神宗皇帝也未能免俗。他说,薛向固然很难说是正人君子,只不过会理财,也懂边防。
司马光说:理财确实会,边防未必懂。
接下来又说到另一个人,司马光也不以为然,甚至给他戴上了“奸邪贪猥”的帽子,皇帝便突然不高兴起来。他对司马光说:朕每次有任命,朝野上下就议论纷纷,闹得沸沸扬扬。风气如此,只怕不是好事。
司马光说:不,这是天大的好事。知人善任可是尧舜都感到困难的,何况陛下刚刚即位?万一用了奸邪,台官谏官都明哲保身一言不发,岂不坏了陛下的大业?
神宗又问:吴奎阿附宰相吗?
司马光答:不知。
神宗再问:巴结宰相和巴结皇帝,哪个好些?
司马光答:都不好。前者固然是奸邪,但,一味迎合主上,揣摩圣意,见风使舵,也不是正人君子。
这就是皇帝不想听的话了。什么叫不迎合?难道唱反调就好?难怪朕指挥不动,也难怪不是今天这个罢工,就是明天那个称病,原来他们满脑子是这种思想!哼哼,此风断不可长,此人也得再看一看。于是第二天,司马光便改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御史中丞则换了别人。[37]
单凭这一点,司马光就只能待命。
其实即便没有这些插曲,熙宁年间的司马光恐怕也只能在洛阳专心致志编撰《资治通鉴》。因为他虽然看到了帝国的弊端和隐患,也主张改革,却反对变法。在那封写给仁宗皇帝的万言书中,此公明确指出解决财政问题的出路是节约开支和藏富于民,改革的关键也可以概括为八个字:
在于择人,不在立法。[38]
也就是说,旧制度没有问题,问题出在用人不当。既然如此,司马光怎么可能赞成变法?更麻烦的是,司马光并提不出解决问题的具体方案,只是一味地讲修心治国善于择人之类的大道理,这种空话又岂能解帝国的燃眉之急?[39]
能让神宗为之一振的,便只有王安石。
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是神宗皇帝看中的人,他起用这两个新锐前后只差一天,头一天任命王安石为江宁知府,第二天就任命司马光为翰林学士,时间是在神宗皇帝即位的三个月之后,可见皇帝的另眼相看和迫不及待。[40]
司马光却坚决不肯接受任命。
皇帝只好把他召到御前询问。神宗说:古之君子,要么有学问没文采,要么有文采没学问。爱卿却兼而有之,请问为什么要推辞翰林学士的任命?
◎治平四年(1067)有关事件一览表
司马光说:臣不会写四六骈文,无法草拟诏书。
宋神宗说:不用。像两汉那样就行。
司马光说:本朝惯例不可。
宋神宗说:爱卿进士及第,怎么可能不会写骈文?
司马光竟掉头就跑,皇帝也只好派宦官去追,追上以后仍然不肯受命。宦官只好根据皇上的命令,将诏书硬塞进他怀里,司马光这才勉为其难地当了翰林学士。
王安石的态度同样让朝廷头疼。实际上,神宗皇帝最早的考虑,是要把他召到中央政府来工作,没想到远在江宁的王安石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请病假。最后,皇帝急了。他问宰辅们:这个人到底是真有病,还是在讲价钱?
众说纷纭。曾公亮认为王安石是真有病,吴奎认为他不来是因为韩琦在朝,韩维则认为他胸怀大志,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召来的。此事当然不可能有结论。好在,王安石接受了江宁知府的任命,这才没有继续讨论下去。[41]
显然,如果说司马光是被神宗看在眼里,那么,王安石则是被皇帝记在心中。这不仅因为韩维的不断推荐,更因为此人还没有在政治舞台上亮相,就已经满堂喝彩了。
[32]见黄以周等《拾补》卷一治平四年四月庚午日条。
[33]见李焘《长编》卷一百九十五嘉祐六年九月丁丑日条、《宋史·司马光传》、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嘉祐六年九月壬戌日条。
[34]见黄以周等《拾补》卷一治平四年四月己巳条。
[35]见李焘《长编》卷一百九十六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日条。
[36]薛向事迹见《宋史·薛向传》。从中不难看出,薛向并没有什么恶行,反倒做过好事,对他的指控则只有“未能完全做到不敛财过度,统计数字难免失实”这样一句空话。
[37]以上司马光与宋神宗的谈话见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五、黄以周等《拾补》卷二治平四年九月壬寅日条。据两书,韩琦罢相是在九月辛丑,前后只差一天。另据杨仲良《纪事本末》卷五十八、黄以周等《拾补》卷一,治平四年四月丙寅,宋神宗命司马光为御史中丞,与王陶对调,被司马光拒绝。庚午,王陶被贬,任命司马光权御史中丞,癸酉日受命。这次谈话后第二天,即九月癸卯,改任司马光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任命滕甫为御史中丞。
[38]见李焘《长编》卷一百九十六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朔日条。
[39]据黄以周等《拾补》卷一治平四年四月癸酉日条,司马光受命权御史中丞当天即上书称:天下细小之事,皆未足为陛下言之,敢先以人君修心治国之要为言。再据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五治平四年六月戊申日条,当时旱情严重,难民流入京师,司马光还在讲“圣王之政,使民安土乐业而无离散之心,其要在于得人而已”。
[40]据李焘《长编》卷二百九、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五,任命王安石为江宁知府是在治平四年闰三月癸卯,任命司马光为翰林学士是在该月甲辰。
[41]以上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九、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五治平四年闰三月庚子日条及癸卯日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