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从宦官监军那天起就开始了。
广义地说,宦官就是宫中的男性工作人员,由于星空中帝座之西有宦星而得名。早期的宦官,包括士人(生理正常的良家子弟)和阉人(割去阴茎的男子),东汉开始才全部使用阉人。明代以宦官充任十二监主管,结果所有宦官都被尊称为“太监”。就像侵华日军,官兵都叫“太君”。[1]
以阉人为宦官,当然是为了保证后宫嫔妃的贞节和皇家血统的纯正,防止出现让帝王丢失脸面的丑闻。因此,古代君主制国家,包括埃及、波斯、印度、罗马、阿拉伯、俄罗斯、朝鲜、越南,都有阉人充当宦官,英文名叫eunuch,希腊语的本义是“守护床的人”。
唯一的例外,据说是日本。[2]
宦官制度扎根最深、影响最大是在中国,闹得最凶是在汉、唐、明,而唐代第一个炙手可热的宦官是高力士:太子称他为兄,王公称他为翁,驸马只能管他叫爷。就连一人之下如李林甫,万人之上如安禄山,都得让他三分。
其他官员当然更是极尽逢迎之能事。据说,高力士曾经在长安修建了一座宝寿寺。寺钟铸成之日,满朝来贺,敲钟一下捐资十万,居然没有一个不敲十次以上的。[3]
吐鲁番阿斯塔纳古墓出土,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藏。
这就比太子还风光。
幸运的是,高力士是个聪明人。他得宠却不骄横,得势却不专断,顺从却不阿谀,直言却不触犯。为人处世,可谓有原则,有底线,有技巧。再加上识大体,顾大局,并不以权谋私,结果皇帝始终信任,朝臣也不反感。[4]
玄宗朝的大臣们甚至应该庆幸有这样一位宦官。皇帝龙颜大怒,他是灭火剂;君臣之间有摩擦,他是润滑油。有不少事,都是高力士四两拨千斤,比如太子之立。当时,李林甫兴风作浪,唐玄宗犹豫不决,高力士悄悄说了一句:立嫡以长,谁还敢争?皇帝大悟,立即拍板立李亨为储。
这可真是一言兴邦。实际上,如果皇帝是当局者,其他有利害关系的是当事人,那么,旁观者的作用就有可能是积极的,只不过这旁观者必须清,既清廉,又清醒。
高力士,就碰巧是这样的人。
没错,碰巧。
事实上,高力士虽然富可敌国,也收受人情,却没听说有过什么权钱交易。相反,一事当前,他首先考虑的是皇帝的利益。即便提意见,出主意,也是吹耳边风。作为玄宗最贴身的人,高力士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只是皇帝的家奴。
中晚唐的宦官就完全两样。
这一点,最清楚的当然是皇帝自己。开成四年(839)十一月的某一天,大唐第十四任皇帝文宗李昂,突然召来一位翰林院学士,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就爱卿读书所知,朕可以跟前代的哪位帝王相比?
学士答:臣愚,但天下人都说陛下是尧舜之君。
皇帝说:朕其实是想问,比得上汉献帝吗?
该学士大惊失色:陛下怎么能这样说?
皇帝答:献帝只是受制于强臣,朕却受制于家奴。这样看起来,朕只怕还不如他。说完,泪如雨下。[5]
文宗说的家奴,就是仇士良。
仇士良可谓宦官乱政的典型人物。他不但专横跋扈二十多年,而且视皇帝为玩偶。开成年间某天深夜,一位值班的翰林院学士被叫进秘殿,只见四周帷幕重重,仇士良则端坐堂上虎着脸说:太后要换皇帝,你起草诏书吧!
该学士吓得魂飞魄散:杀头灭族的事,我不敢!
仇士良沉默片刻,然后拉开帷幕。坐在里面的,竟是文宗皇帝本人。于是这个宦官头子阴冷地说:陛下,如果不是这位学士不肯草诏,这地方你恐怕坐不成了。
文宗居然低头不语。[6]
这实在骇人听闻,却有可能。事实上,哀帝之前,大唐九个皇帝,只有两个(宪宗和敬宗)不是宦官拥立,却又都是被宦官杀掉的。宦官的势焰熏天,可谓无以复加。
问题是:何以如此?
直接原因当然是宦官掌握了禁卫军的兵权。唐代首都的驻军,早期有南北之分。北门的叫禁军,保卫皇帝,也就是禁卫军。南边的叫卫兵,保卫政府,其实是中央军。然而安史之乱的结果,是中央军土崩瓦解,禁卫军名存实亡。悄然崛起并影响了中晚唐政治的,是神策军。
神策军本是哥舒翰为了对付吐蕃而建立的边防军,安禄山叛乱后被调往东部战线。但是,当他们遭到史思明的迎头痛击之后,却发现基地早已被吐蕃占领。也就在这时,他们遇到了在前方监军的宦官鱼朝恩,后者则不失时机地将这支无家可归的队伍变成了自己的力量。
接下来,神策军两次保卫了皇帝。第一次是吐蕃攻陷长安时,鱼朝恩成功地将逃难的代宗接到身边,并把陛下重新扶上了皇位;第二次是德宗时期发生兵变,皇帝仓皇出逃到奉天(今陕西省乾县),神策军赶来救驾。所以,尽管鱼朝恩由于专横跋扈已被代宗诛杀,德宗还是将这支队伍扩充为左右神策军,兵权则交给了自己信任的两个宦官。
不能说皇帝的决策全无道理。毕竟,神策军在边疆早已锻炼得强悍团结,又因为被提拔为禁卫军而感恩忠诚。至于领兵的宦官,既没有地盘,也没有后代,绝不会像安禄山那样自己称帝。因此,由宦官统领神策军,可以放心。[7]
结果却是灾难性的。
灾难有两方面:神策军变得腐败,宦官变得嚣张。腐败并不奇怪,因为从边防军变成禁卫军以后,神策军没有了战事却有了特权。宦官嚣张也不奇怪,因为皇帝和保卫皇帝的武装力量都在他们手里。皇帝如果听话,固然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就算不听话,也可以换一个,甚至杀了他。
当然,一般地说,宦官并不喜欢杀皇帝,更不会反对皇帝制度。他们的办法,是把皇帝变成废物。仇士良告老还乡时就曾问同伙:愿意听老夫说说怎么伺候皇上吗?
众宦官异口同声:请老前辈指教!
仇士良说:关键的关键,是不能让他闲着。闲,就会博览群书,接见儒臣,听取意见,我等就没戏了。因此,上上之策莫过于让皇帝声色犬马,忙于吃喝玩乐,朝政都交给我们处理。如此一来,恩泽和权力,又能到哪里去?[8]
呵呵,仇士良可不是高力士。
显然,人是靠不住的。要知道,就连玄宗皇帝都前后判若两人,又岂能要求宦官都是高力士?恰恰相反,如果皇帝不是唐玄宗,高力士倒没准会变成仇士良。
靠得住的,只有制度。
然而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按照制度,最高权力和绝对权力必须归于皇帝。至于这权力是不是皇帝本人行使,包括他有没有能力行使,则无人过问。这才有女主、外戚和权臣的代行皇权,只不过代理人在中晚唐沦落到宦官而已。
更何况,宦官与皇帝制度是共生的。要消灭宦官,就得先消灭皇帝。能够遏制宦官的,也只有皇帝。但,如果皇帝是靠宦官保卫的,请问他又怎么可能遏制宦官呢?也只能像陷入沼泽地的人,越是挣扎陷得越深。[9]
这是一个谁都解不开的死结。
制度出了问题,就只能靠人。实际上,唐代宦官的乱政就是由一位野心家终结的。此人进入长安后,居然一口气杀光了所有的宦官。只不过,他顺手把大唐也杀了。
宦官可真是与大唐共存亡。
[1]《后汉书·宦者列传序》称:宦官悉用阉人,不复杂调他士。
[2]见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
[3]以上见两《唐书》之高力士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天宝七载四月条。
[4]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天宝七载四月条,同时请参看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
[5]见《新唐书·仇士良传》,《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六开成四年十一月条。
[6]见《新唐书·仇士良传》。
[7]以上见《新唐书·兵志》,并请参看罗琨、张永山等《中国军事通史》,(英国)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日本)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
[8]见《新唐书·仇士良传》。
[9]比如“甘露之变”后的唐文宗。此处不展开,有兴趣的读者可阅读相关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