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问题在民族,南方的问题在阶级。
阶级斗争是南朝政治的主旋律。宋文帝刘义隆即位后一年多,就诛杀了把自己推上帝位的徐羡之和傅亮(请参见本书第三章),便正是斗争的表现:怂恿刘义隆杀掉这两个人的都是名门望族,徐羡之和傅亮却是庶族寒门。
这很不寻常。
前面说过,作为门阀政治的掘墓人,宋武帝刘裕依靠的主要是皇族和庶族。后者掌握朝政,前者则掌握军权和政区。此后,寒门掌机要,外藩托宗室,便成为南朝的基本国策。这固然因为宋、齐、梁、陈的开国之君都出身寒门庶族,也因为士族已经腐朽没落,不堪重任了。[26]
那么,刘义隆为什么要杀徐羡之和傅亮?
也许是因为恐惧。
事实上,当徐羡之和傅亮迎奉刘义隆入京为帝时,义隆的许多部将都表示担忧和疑虑,只有出身名门的一些人力主成行。他们的说法是:徐羡之中才寒士,傅亮布衣诸生,这样的泥鳅根本就翻不起大浪,何足为惧?[27]
刘义隆却很清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寒门也未必就是省油的灯。作为顾命大臣,徐羡之和傅亮既然胆敢谋杀皇上和王爷,又岂能保证他们不会再起图谋?这些靠着侥幸和投机进入上层的小人,根本就没有道德底线。因此刘义隆坐稳江山之后,那两个家伙便必须人头落地。
南朝的阶级斗争,也血淋淋地拉开了帷幕。
血案的背后是深刻的历史背景和纠结,那就是士族地主与庶族地主两个阶级的权力和路线之争。这种斗争表现为皇族与士族、庶族的三角恋爱,也表现为他们的三国演义,因此波诡云谲,却又并无道理。因为按照商鞅变法和秦并天下的逻辑,帝国根本就不该有阶级。
的确,作为地主阶级与领主阶级斗争的产物,帝国的意志原本是要消灭阶级的。在这种新的制度下,原来的封建贵族没有了。皇族以外的所有人无论贵贱贤愚,统统成为帝国的编户齐民,包括后来当了皇帝的刘邦。
编户齐民,就是编入户籍,一律平等的意思。
当然,是在皇权面前人人平等。
这是一场深刻的政治和社会革命。有此革命,天下才能真正归于一统。于是有刘邦的诛灭功臣,晁错的削藩之策,武帝的推恩之法(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七卷《秦并天下》、第八卷《汉武的帝国》)。究其所以,就是不允许在皇帝与平民之间,再有一个阶级或阶层。
士族却把这个制度破坏了。
首先,他们有做官特权。其次,他们有免税特权。更严重的是,根据两晋政府颁布的占田令和占客令,他们合法地占有一定规模的土地和一定数量的佃客。佃客则不自立户籍,也不负担国家课税,完全是豪门的依附人。[28]
佃客之外还有部曲,也就是家丁和庄客。他们平时种田、战时打仗,实际上是世家大族的私人武装。从东汉末年起,部曲就作为亲兵跟随主人南征北战,往往在关键时刻起着重要作用。而且由于历届政府对部曲的数量从无限制,招募部曲就成了土豪们扩军备战的重要手段。[29]
此外还有食客和门生。他们是出身卑微的士人,依靠攀龙附凤在豪门那里分一杯羹。由于士族垄断了仕途,这些人是有利可图的,比如主人做刺史,他们做县令。因此食客和门生虽然地位比幕僚低,情谊却更亲近。[30]
佃客、部曲、食客、门生,就是依附人。
世家大族与依附人之间,是君臣关系。就连某些地方官自己招聘的僚属,虽然不是依附人,也视长官为君,终身追随不离不弃,只知有家不知有国,跟春秋时期的家臣与大夫一样(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四卷《青春志》)。[31]
也就是说,汉末魏晋俨然退回到秦汉以前,国家无封建之名而有封建之实,士族无诸侯之名而有诸侯之实,难怪日本学术界有“六朝贵族政治”一说。[32]
实际上,士族虽然没有世袭的爵位和封地,因此并非真正的贵族,派头却绝不亚于春秋的大夫。表现之一,就是与寒门庶族严格划清界限。士族如与寒门通婚,便会成为骇人听闻的事情;寒门若想与士族同坐,即便有皇帝的旨意也不能如愿,因为士族根本就羞与为伍。
这实在是没有道理。
无理是显然的。且不说士族与庶族同为帝国子民,就算有士农工商之别,世族与寒门也都是士人,难道也要分高低?然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不但士庶有如天壤,士族内部也有贵贱之分。比如,说洛阳话的北方士族就高于说吴语的南方士族,南下的北方士族又要分先来后到。
于是,阶级和等级被人为地制造了出来。而且,正如北方之有五胡,南方的社会阶层也变成了五个:世家大族、寒门庶族、编户齐民、依附人、奴隶。[33]
这是一种怪异的结构。
怪异是肯定的。士族和庶族原本都是地主,却变成两个阶级;佃客和部曲原本都是编户,却变成依附人;率土之滨原本莫非王臣,豪门大族却自成体系逍遥法外。这样怪异的现象,也只有在那乱世才会成为现实。
结构的怪异只能造成心理的变态和社会的畸形,何况这种毫无道理的森严等级和阶级壁垒,已经严重威胁到政权稳定和国家安全。统治集团内部既不能精诚团结,士族凭借种种特权和众多依附,也足以与皇室分庭抗礼。长此以往,岂非国将不国?是如可忍,又有孰不可忍?
东晋政权却只能忍气吞声。因为司马睿在建康建立流亡政府时,所有的资源都在士族手里,自己只是徒有其名的光杆司令。因此他和他的后继者别无选择,只好让出实权和实惠,甚至尊严和体面,与世家大族共治天下。
可惜就连这都是一厢情愿。
实际上,士族对于皇室的态度,是只共治不共存。在他们看来,家族的门第声望远比国家政权重要,因此,可以为了保全家门而拥护中央,却绝不会为了服从中央而牺牲门第。为此,即便放弃中央或改换门庭甚至卖身投靠,也在所不惜。要知道,当时无论南北胡汉,都承认门阀制度和士族特权。既然如此,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34]
这样的士族,简直就是帝国的癌细胞。
不过治疗的方案却让统治者为难。篡晋的桓玄,建宋的刘裕,都主张动手术;后来的宋文帝和梁武帝,则似乎倾向于保守疗法。事实上,正是由于刘义隆和萧衍在起用寒门的同时也善待士族,这才各自有了数十年的太平。
然而,早在南朝之前,东晋就病入膏肓。因此,宋文帝的元嘉之治也好,梁武帝的天监之治也罢,都不过回光返照,之后则是更加不可救药的堕落。梁亡前,国土面积已经最小,社会风气已经最坏,世家子弟已经最不中用。侯景杀进来时,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和自救之方,只能抱着玉器饿着肚子,穿得漂漂亮亮地坐在家里等死。
梁武帝也最可悲。他并非不努力,却无论怎样都事与愿违:善待宗室却众叛亲离,调和士庶却势同水火,以德治国却道德沦丧,建立信仰却失魂落魄。他就像陷入了沼泽,越是挣扎,灭顶之灾就来得越快。只不过这沼泽不是他个人的,而是整个时代、民族和社会的。
那么,我们能够走出这片沼泽地吗?
如果能,出路又在哪里?
[26]把刘裕称为“门阀政治的掘墓人”,是田余庆先生的观点,见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
[27]见《南史·王华传》、《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
[28]颁布占田令,是在西晋太康元年(280),见樊树志《国史概要》;颁布占客令,是在东晋大兴四年(321),见翦伯赞《中国史纲要》。
[29]如《三国志·邓艾传》即称:“吴名宗大族,皆有部曲,阻兵仗势。”《卫颎传》则称:“诸将各竞招怀,以为部曲。”又请参看翦伯赞《中国史纲要》。
[30]请参看范文澜《中国通史》。
[31]汉代地方官与僚属之关系有如君臣,见钱穆《国史大纲》。
[32]请参看(日)川本芳昭《中华的崩溃与扩大·魏晋南北朝》及阎步克为该书所写推荐序。
[33]史学家一般认为,南北朝社会阶层是四个。如傅乐成《中国通史》称四个阶层为世族、平民、部曲、奴隶,邹纪万《中国通史:魏晋南北朝史》称四个阶层为士人、编户齐民、依附人、奴婢。但这样的说法均无法体现出士庶之别,因此本书持五阶层说。
[34]请参看钱穆《国史大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