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临终前见到了子贡。
子贡复姓端木,名赐,字子贡,是孔子最重要的学生之一。他是听到孔子病重的消息后,从外地赶来的。子贡赶到时,孔子正拄着拐杖在门口散步。见到子贡,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赐,你怎么来得这样晚啊![4]
这是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的四月。初夏的夕阳正沉稳地落入辽阔的原野,有点儿无奈,也有点儿倔强,却还是给头顶上的阴云镶上了金边。
是的,金边。
实际上,孔子就是“金边”,那颗即将坠落的“太阳”则是周制度和周文化。这一点,孔子心里非常清楚。唯其如此,他才要向子贡交代后事。
那么,孔子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救世。
记得还是周游列国那会儿,孔子一行从楚国的叶县(叶读如社)返回蔡国,找不到渡口。这时,随行并担任驾驶员的是仲由(字子路)。孔子便接过缰绳,让子路去“问津”(询问渡口)。
实线为去程,虚线为返程,出发于公元前497年,返回于前484年,前后十四年。据骆承烈编著《孔子历史地图集》绘制。
子路走到田边,向两个肩并肩耕地的人请教。这是两位隐士,叫长沮(读如居)、桀溺。
长沮问:拿缰绳的那位是谁?
子路说:孔丘。
这时,子路是在对长者说话,所以直呼孔子其名。
长沮又问:是鲁国那个孔丘吗?
子路说:是的。
长沮说:那他知道渡口在哪!
这是话里有话。意思是:你们家孔夫子不是给天下人指点迷津的吗?还找不到渡口?或者说,孔某人早就知道出路在哪儿了,何必还来问我?
两种解释,都通。
子路碰了个软钉子,只好又去问桀溺。
桀溺问:先生哪位?
子路答:仲由。
桀溺又问: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
子路说:对的。
桀溺说:现在普天之下都是滔滔洪水,谁能改变?又跟谁一起去改变?与其像孔丘那样,只是拒绝坏人,还不如像我们这样,拒绝整个社会。
说完,两人只顾埋头干活,不再搭理子路。
子路无奈,只好回去报告孔子,孔子听了,感慨万千。他说:天下如果太平,我又何必东奔西走?[5]
是啊,正因为天下无道,才要救世嘛!
问题是,救得了吗?
救不了。
这一点,就连子路也明白。子路的说法,是“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做?因为一个君子,是有担当的。挺身而出,只不过是为了推行自己的主张,尽到士人的责任而已。[6]
义不容辞,也只能坚持。有一次,子路没能赶在关门之前进城,便在鲁城的外门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看城门的小吏问子路:你从哪里来?
子路说:从孔子那里。
那小吏说:啊!就是明明知道做不到,却偏偏还要去做的那个人吗(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7]
好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就是孔子的精神。这种精神是值得尊敬的,事实上也有人尊敬。有一个镇守边疆的小官就曾对孔子的学生们说: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老天爷是一定要让先生做人民导师的。[8]
这位职务叫“仪封人”的小官并没有说错。汉武帝之后,孔夫子真的被尊为“大成至圣先师”。可惜他这位人民导师却只是一道华丽的金边,中看不中用。何况这金边装饰的,还不是孔子要恢复的周制,而是他想都没想过也不会喜欢的秦制或汉制。
无疑,这不是孔子的遗志。
可惜这由不得他。
的确,历史并非英雄所创造,英雄人物的模样反倒是由历史来塑造的。历史要求他是什么形象,他就只能是什么形象。如果我们一定要知道真实的孔子,那么,他给子贡留下的遗言应该是靠谱的——天下无道很久了,没有人真正信奉我的主张。[9]
那么,孔子的主张是什么?
[4]请参看《史记·孔子世家》。
[5]事见《论语·微子》。此时定为由叶返蔡之时,从司马迁说。
[6]见《论语·微子》。
[7]见《论语·宪问》。
[8]见《论语·八佾》。
[9]见《史记·孔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