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并非周的发明,殷商就有,夏也有。而且,商人之礼是奢侈的,商人之乐也是华丽的,甚至特别重视音乐之美。汤王的赞美诗《那》这样唱道——
伟大啊繁多,
敲起手鼓。
鼓声隆隆啊,
乐我先祖。
清亮的管乐,
齐整的步武。
铿锵有力的钟磬,
神采飞扬的万舞。[14]
呵呵,他们没准还有唱诗班。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说“周公制礼作乐”?
因为周公让夏商也有的礼乐脱胎换骨。他先拷贝其数据,再格式化其硬盘,然后按照自己的需要安装另一个系统,结果便变成了全新的东西。
那么,周的礼乐,跟殷商的又有什么不同?
不妨先看什么是礼乐。
从甲骨文和金文的字形看,礼就是礼器,即祭礼;乐就是乐器,即乐舞。这就是本来意义上的礼乐。周公要做的事情,当然并不仅仅是把夏商的祭礼和乐舞重新编排一遍,而是要实现质的飞跃和变化,从而把它们变成一种制度,变成巩固政权、稳定社会、维持秩序和安定人心的工具。
◎甲骨文“礼”(甲3629)◎金文“礼”(何尊)王国维、郭沫若都认为“象二玉在器之形”,因此“礼”最早是指礼器。
◎甲骨文“乐”(续3·28·5)◎金文“乐”(郘钟)许慎认为“象鼓鞞”(架子鼓),罗振玉认为是“琴瑟之象”,总之是乐器。
换句话说,商的礼乐是仪(仪式),周的是制(制度)。
问题是,这可能吗?
完全可能。
我们知道,祭礼和乐舞都是有序的。比方说,在祭祀仪式上,接受致敬和礼拜的天神地祇、列祖列宗谁坐主席,谁算列席,要有一个序列;参加祭祀的人,谁是主祭,谁算助祭,也要有一个序列。如此,才能行礼如仪。至于乐舞,也必须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起承转合,井然有序,才能斐然成章。
秩序,是礼的本质,礼的精神。
礼既然是秩序,那就可以用来处理人际关系,维护社会安定。这就是周公的礼。它的意义,当然不再仅仅只是敬神祭祖,更在于身份认同和社会责任。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身份地位和社会角色,比如君臣父子,夫妻兄弟;也都有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只要明确这一点,各自安分守己,就不会动乱。
这是西周社会的定海神针。
因此,它必须被确定为制度,这就是礼制;必须被应用于政治,这就是礼治;必须成为普遍进行的教育,这就是礼教;必须成为类似于法律的东西,这就是礼法。
礼制、礼治、礼教、礼法,就是周人安装的软件系统。
但这里面有问题。
问题在于不平等。因为所谓礼乐制度,说到底就是“以等级定秩序”。按照这种制度,人与人之间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君臣、父子、夫妻、兄弟,都不平等。而且,正因为不平等,才有秩序,叫“尊卑有序”。
这就无法让人心理平衡。
是啊!人人生而平等,凭什么有的尊,有的卑?
对此,周公他们自有一套说辞。可惜这些说辞未必让人心服,更未必能让人心悦。这个问题显然必须解决。否则,实行礼制的结果,就不是秩序井然,而是愤愤不平。
周公的办法,是用“乐”来调和。
磬是和钟匹配的乐器。西周中期石磬发展成编磬。石磬略呈三角形,顶角为钝角,上有一穿孔可以悬挂。两底角略呈圆弧状。陕西扶风召陈遗址出土。
什么是乐?乐是音乐,也是快乐。换句话说,音乐是让人快乐的,要想快乐就得像音乐。那么,什么是音乐?音乐就是“乐音的运动形式”,而乐音的特点就是差异。不同的乐音,音高、音长、音强、音色,都不同。但组合在一起,很好听。可见不一样或不平等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如何组织。
组织的原则就是和谐,和谐则是多样统一。这也正是礼和乐必须构成同一个制度的原因所在。没错,礼辨异,乐统同;礼讲多样,乐讲统一;礼维持秩序,乐安定人心。人心安定,秩序就能维持;秩序井然,社会就会稳定;社会稳定,政权就能巩固。新兴的周,也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就是周公的“制礼作乐”。
他被后世尊为圣人,也不奇怪。
有圣人崇拜,就有了“看得见的力量”;有礼乐制度,就有了“行得通的手段”。一个环环相扣的完整系统工程就这样建立起来,而按照这个系统建设的就是中华礼乐文明。
如此复杂的系统工程,当然一言难尽,但线索是清晰的——因为“君权天授”,所以要“以人为本”;因为以人为本,所以要“以德治国”;因为以德治国,所以要以礼维持秩序,以乐保证和谐,即“以礼立序,以乐致和”。
天授是旗帜,人本是纲领,德治是“一个中心”,礼乐是“两个基本点”,这就是周公的思想体系。
从这样一整套思想体系出发,周人创立了四大制度——井田、封建、宗法、礼乐。井田是经济制度,封建是政治制度,宗法是社会制度,礼乐是文化制度。井田顾民生,封建从民意,宗法敦民俗,礼乐安民心。至此,周文化和周制度的系统软件,全部安装完毕。
那就让我们一一道来。
[14]《诗·商颂·那》:“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於赫汤孙,穆穆厥声。庸鼓有斁,万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怿。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顾予烝尝,汤孙之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