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怒不可遏。
曹操当了大将军以后,袁绍被任命为太尉。袁绍马上就跳了起来,因为太尉位在大将军之下。袁绍气哼哼地说,曹操早就死过好几回了,每次都是我救了他。这家伙如此忘恩负义,难道还想“挟天子以令我”吗?[11]
这大约就是所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起因,也是证据:献帝便是他挟持的天子,袁绍则是他企图号令的诸侯。可惜曹操并不承认。无论他或他的谋士,都没有说过这句话,也没有使用过“挟天子”的提法。
曹操方面的说法是什么?
奉天子。奉天子以令不臣,奉天子以令天下。[12]
挟天子与奉天子,有区别吗?
当然有,而且是本质区别。奉是尊奉和维护,挟是挟持和利用;“令不臣”是要地方服从中央,“令诸侯”是要别人服从自己。前者是纲领,后者是策略;前者要实现国家统一,后者要实现个人野心,岂可同日而语?
那么,挟天子以令诸侯,是谁说的?
别人说曹操的。比如诸葛亮,就说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孙权集团的人,也说曹操“挟天子而征四方”。作为政治对手,他们都知道“挟天子”是不道德的,因此毫不犹豫地给曹操戴上了这顶帽子。[13]
其实此话的最早版本,来自袁绍的谋士沮授(沮读如居)和田丰。沮授的说法,是“挟天子而令诸侯,畜士马以讨不庭”;田丰的说法,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四海可指麾而定”。这是他们对袁绍的建议。[14]
两人使用的词,也都是“挟”。
看来,袁绍集团几乎从一开始就境界不高。相反,曹操这边则不但有毛玠的“奉天子以令不臣”,还有荀彧的三大纲领:奉主上以从民望,秉至公以服雄杰,扶弘义以致英俊。荀彧说,有此大顺、大略和大德,就堂堂正正,气壮山河,无往而不胜。[15]
显然,荀彧着眼于义,沮授着眼于利。荀彧始终紧扣一个主题:捍卫现任皇帝就是维护国家统一,这是“大义”。沮授则反复强调一个策略:掌握现任皇帝就能拥有政治资本,这是“大利”。
格调和品位,高下立判。
谋士的格调就是东家的品位。沮授晓之以利,说明袁绍重利;荀彧晓之以义,说明曹操重义。至少在那时,曹操是重义的,或装作重义的样子。
不过,任何说法和决策都是双刃剑。毛玠和荀彧设定的政治正确和正义旗帜,给曹操戴上了高帽子,也套上了紧箍咒,使他终其一生都不敢悍然称帝。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曹操在野心膨胀时对他们产生了怨恨。荀彧被逼自杀,毛玠也下了大狱,差一点死掉。
这当然是后话,现在再看沮授。
沮授是袁绍从韩馥手里骗得冀州之后,顺便接收的谋士之一。他投靠袁绍后,两人有过一次谈话。正如毛玠的谈话是“曹操版”的《隆中对》,沮授的谈话也可以算作“袁绍版”的,而且说得文采飞扬——
将军弱冠登朝,则播名海内;值废立之际,则忠义奋发;单骑出奔,则董卓怀怖;济河而北,则勃海稽首。振一郡之卒,撮冀州之众,威震河朔,名重天下。虽黄巾猾乱,黑山跋扈,举军东向,则青州可定;还讨黑山,则张燕可灭;回众北首,则公孙必丧;震胁戎狄,则匈奴必从。横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拥百万之众,迎大驾于西京,复宗庙于洛邑,号令天下,以讨未复。以此争锋,谁能敌之?比及数年,此功不难。
这席话说得袁绍热血沸腾,当即表示“此吾心也”。可惜袁绍大约只听进去了那些溢美之词,沮授最希望的迎奉天子和恢复社稷却并未实行。[16]
于是,在曹操迎奉天子之前不久,沮授再次提出“挟天子而令诸侯,畜士马以讨不庭”的策略,然而遭到其他人反对。他们认为,东汉王朝眼看就要完蛋,大家都在问鼎中原。与其把皇帝弄到身边,不如先得手为王。[17]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袁绍犹豫,曹操就抢了先。
这一回轮到袁绍大跌眼镜了:曹操迎奉献帝迁都许县以后,得到了黄河以南的大片土地,关中地区的人民也纷纷归附。更重要的是,曹操成了匡扶汉室的英雄,反对派则被置于不仁不义的不利地位。从此,曹操无论任命官吏扩大地盘,还是讨伐异己打击政敌,都可以借用或动用皇帝的名义,再不义也是正义的。对手们则很被动。他们要反对曹操,先得担反对皇帝的风险。[18]
曹操捷足先登,占了大便宜。
袁绍则吃了个大亏。曹操刚把天子迎到许县,就一本正经地以皇帝的名义给袁绍下了一道诏书,责备他“地广兵多,而专自树党”,没见他出师勤王,只见他不停地攻击别人。袁绍接诏,浑身气不打一处来,却也只好忍气吞声上书为自己辩解一番。
后悔之余,袁绍又想出一个补救办法。他以许都低湿洛阳残破为由,要求曹操把皇帝迁到离自己较近的鄄城(鄄读如倦,今山东鄄城),试图和曹操共享这张王牌。曹操肚子里好笑,毫不客气地予以拒绝。[19]
当然,曹操也做出了让步。他知道这个时候不可跟袁绍翻脸,便上表辞去大将军一职,让给袁绍。
袁绍这才不闹了。其实袁绍不在朝中,号令也出不了辖区的范围,当大将军并没有实质性意义。何况这职位是曹操让出来的,并没有面子,只能徒然让人耻笑。
更何况,曹操可以给他面子,却不会给他实权,也不会听他指挥。袁绍因为与杨彪和孔融有过节,便要求曹操胡乱找个茬子把这两人杀了。曹操却知道现在不是杀人的时候,更不能乱杀名士。何况就算要杀,那也是曹操自己的事,岂能由袁绍来指挥?
于是曹操又一本正经给袁绍回了一封信。信中说,当今天下土崩瓦解,英雄豪杰相继并起,君臣将相既不同心也不同德,正所谓“上下相疑之秋”。这时,作为帝国的执政者,即便抱以最坦诚的心态,恐怕也难取信于人。如果还要杀他一个两个,岂不弄得人人自危?
接着,曹操引经据典教训袁绍:想当年,高皇帝册封跟他有过节的雍齿为侯,就安定了整个朝廷和天下,这故事大将军难道忘了吗?
袁绍得信,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20]
曹操当然清楚袁绍的心思,也清楚他跟袁绍总有一天会公开翻脸。但他同时也意识到,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不要以为你掌握了小皇帝,当了个大将军,天下就是你的了。没有的事!事实上,袁绍不听他的,袁术不听他的,吕布、张绣这些小军阀也不听他的,更不用说远在天边的刘表和孙策。
皇帝的旗号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军阀的天下只能靠铁马金戈打出来。
此刻还不是魏武的曹操,便又扬起了马鞭。
[11]见《三国志·袁绍传》裴松之注引《献帝春秋》。
[12]奉天子以令不臣,是毛玠的说法;奉天子以令天下,是贾诩的说法。见《三国志》之《毛玠传》和《贾诩传》。
[13]诸葛亮的说法见《三国志·诸葛亮传》,孙权方面的说法见《三国志·周瑜传》。
[14]田丰的说法见于《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献帝春秋》,沮授的说法见于《三国志·袁绍传》裴松之注引《献帝传》。沮授的说法在前,田丰的说法在后。
[15]见《三国志·荀彧传》。
[16]见《三国志·袁绍传》。
[17]见《三国志·袁绍传》裴松之注引《献帝传》。
[18]比如后来袁绍要打曹操,沮授和崔琰便都说“天子在许”,攻打许都“于义则违”。诸葛亮也说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
[19]见《后汉书·袁绍传》。
[20]见《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