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被人暗算后,嫦娥便私奔了。[13]
这是“一个人的私奔”。没人怂恿,没人策划,没人带领,没人追随,没有约会也没人等她,但义无反顾,头也不回。
咦?这明明是叛逃嘛,怎么是私奔呢?
因为嫦娥其实是逃避,逃避一个她无法适应又无法反抗的环境——男权社会。她的逃避也纯粹是个人和私下的,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也不会有连锁反应。如此自我放逐,恐怕连“不合作主义”都谈不上。
嫦娥,是“惹不起躲得起”。
这当然不好意思叫叛逃,只能叫私奔。
但,新生的、血气方刚蒸蒸日上的父系社会和时代,真的必须逃避吗?
也许。
表面上来看,从母系到父系,只是改变了血统的计算方式,但二者之间的区别却是本质性的。母系氏族是“非权力社会”。在那里,只有管理,没有统治;只有心意,没有权力。女性首领们面对的是真正的子民,给予的是真正的关爱。她们甚至用不着刻意提倡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因为那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就不能叫“女权社会”,只能叫“母爱社会”。
那是我们民族的春天,也是世界各民族的花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但知其母,不知其父。性关系自由,选择权则主要在女性。她甚至可以同时拥有多个男友,只要她愿意。唯一的“霸道”,是对性伙伴的择优录取。[14]
但女人拥有选择权,是为了种族的延续,因此也不会对落选者冷嘲热讽、赶尽杀绝。何况选择是双向和自由的,没有强奸,也没有卖淫;没有感情纠葛,也没有财产纠纷。
父系氏族却不是这样。
毫无疑问,父系氏族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权力社会”。也许,它只能叫“半权力社会”或“前权力社会”。但不管怎么说,自从母系变成父系,权力就被发明了出来,并成为男人手里可以生杀予夺的指挥刀。
实际上,如果没有权力问题,变革就没有必要;而权力一旦诞生,刹车就没有可能。结果,也许几百年,也许上千年,一切都今非昔比。管理变成统治,拥有变成占有,安排变成指使,安顿变成奴役,监狱、军队、政府和国家被相继发明了出来。母爱社会变成了男权社会,并延续至今。
女娲的时代终结,嫦娥的好日子也过完了。
也许就在这个时候,或者更晚一些,嫦娥悄然来到女娲造人的地方。她看到了什么呢?她会看见天边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同流动的金球正在冉冉升起。另一边那生铁般又白又冷的月亮,则正在悄然落下。
生铁般又白又冷,正是月亮女神形象和性格的写照。
是的,阿尔忒弥斯身材曼妙,两腿修长,腰肢纤细,皮肤白皙,通身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她睫毛浓密,目光澄澈而又灵动;红唇小巧,嘴角挂着一丝庄重和威严。这是一种高贵的冷漠,圣洁的美丽,不容侵犯,不容亵渎。
然而那生铁般又白又冷的骄傲,却与内心的柔软包容共存。作为处女的保护神,也作为独立自由的象征,阿尔忒弥斯拒绝了众多的求婚者,却偏偏庇护那些不受爱神摆布的青年男女。也许,蔑视权威,反抗世俗,保护弱者,这就是月亮的性格?难怪嫦娥要奔向月亮,也只能奔向月亮了。
再见了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女儿吧!
[13]赵国华先生《生殖崇拜文化论》认为,蟾字转音,就是嫦,即“嫦娥”。蜍字转音,就是兔,即“玉兔”。但嫦娥本名恒娥。因为避汉文帝刘恒的讳,才改为嫦娥。赵说似可商榷。
[14]男女杂游,不媒不聘,见《列子·汤问》;但知其母,不知其父,见《白虎通·号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