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权和增进女子社会权利的门面背后,即便美国也未能把应有的地位给予女人。我希望我这印象是不对的,我也希望在女权增进的当中,男人的中世纪骑士精神没有减退。因为这两件事并非一定联系而行,骑士精神或真心敬重女人精神,并非即是听任女人自由花钱,听任女人自由行动,听任女人担任执行公务,听任女人投票选举之谓。在我这种生于老旧世界,抱有老旧观念的人看来,世上的事情都有切己和不切己之别。美国女人在不切己的事情上,其地位已远胜于旧世界的姐妹,但在真正切己的事情上,依旧相同,没有寸进。骑士精神在美国也未见得较明显于欧洲。美国女人能真正发挥权力之处依旧是在她传统的区域,即家庭中,她在这区域中,以服务安琪儿的精神做她的主人。我曾见过这样的安琪儿,但只有在家庭的神圣私生活中才能见到,只在一个女人飘然往来于厨房客室之间,做专心爱好家庭的主妇中才能见到。她在这里放射出一种灿烂的光明,如移置到办公室去时,便是不合适而不可思议的了。
这只不过因为女人穿了飘逸的长裙比穿着短小的公事服更为动人,更为娇美。这或许不过是我的想象,问题的要点只在:女人居家正如鱼之居水,而一穿上公事服之后,男人就会拿她们当做相类的同事,即可以任意批评。但一等到她们在办公时间之外穿上了飘飘长裙,男人即自然放弃和她们竞争的心思,而只会坐着向她们张口呆看了。一进公事范围,女人更守纪律,对于日常例行公事也更优胜,但一出公事房,例如在喜事茶会等处,同事彼此遇到时,女人即较为活泼,较会发挥本能。她们会随口劝告男同事甚至她们的经理,快去理发,或告诉他们到哪里去买最好的医治脱发药水。在公事房中女人说话时极低声下气,但在公事房之外,即以权威者的态度发言。
从一个男人的观点坦白说起来——其实也无须讳言——我以为公共场所中有了女人,实在使生活上例如办公室中和街上增添不少动人的点缀和自然的礼貌。这于男人很有益处,可以使办公室中的语声变为柔和,色彩较为鲜艳,办公桌上也可以较为整齐。我又以为造化所赋予的性吸引力,或性吸引力的欲望,其程度至今没有变更。不过美国的男人享受较大的艳福,就因为在性诱引上,美国女人较别国女人如中国女人更致力于获得男人的欢心。我的结论是:西方的人们过于着重性,而过于轻视女人。
美国女人所费于整理头发的时间长久,和旧时中国女人差不多。她们对于修饰较为公开、恒久和不择地而行,对于节食、运动、按摩和寻求保持美态的方法较为热烈。早晨在床上做两腿起落的运动以收束腰身,较为严切奉行。在一个中国女子已经抛弃脂粉的年龄,在美国依然会抹粉扑脂,色染头发。她们于生发水和香水上花费较多的钱,所以美国的化妆品如白天雪花膏、夜用雪花膏、无色雪花膏、搽粉之前所用的冷膏、面霜,防止毛孔涨大的冷霜、柠檬冷霜、避日炙冷油、去皱纹冷油、鱼油,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香油,多至不可胜计,销路多而广。也许美国女人有较多的时间和钱可以耗费。她们或者穿衣服以讨男人的欢喜,脱衣服以讨自己的欢喜,或两者都有之,都说不定。中国女人没有这样厉害,也许是中国女人没有得到这许多种化妆品的机会的缘故。但对于女人想要吸引男人的欲望,我实在不敢说各种族之间有什么不同。以前的中国女人也因极力想讨男人的欢喜,将她的双足缠成三寸金莲,不过现在已经解放,而改为穿高跟皮鞋了。我虽然不是先知,但我敢预言,在不久的将来,中国女人也必于每天早晨在床上做几分钟腰腿运动,以讨她的丈夫或自己的欢喜。然而很显明的事实在这里:现在的美国女人是更致力于身体上的性吸引力,并专在性吸引力方面讲究她们的衣饰,以讨男人的欢喜。其结果是:在公园里或街上所见的一般女人,大多具有较为苗条的身材,都穿着较为讲究的衣裳。这确须感谢女人所费于保持其曲线的努力,因而使男人获得很大的愉快,但据我的想象,她们在神经上必因此受很重大的影响。我所说的性吸引力,均系对母性吸引力,或对女人的一般吸引力而言。我疑心现代文明的这一种状态,已把它的特质深印于现代恋爱和婚姻上了。
艺术使现代男人有了性的意识。对于这点,我毫无疑义。先前是艺术,后来变为商业性的利用,将女人的全体直到最后一条曲线和最后一根染色的脚趾完全开拓起来。我从未见过女人的肢体经过这样的商业性开拓,并且很奇怪何以美国女人竟肯这样驯服地听任去将她们的肢体开拓到这个地步,在东方人的心目中,这种对女人身体的商业性开拓和尊重女人的观念绝不能并立。艺术家称之为美,看戏的观众称之为艺术,只有戏馆老板和经理直称之为性吸引力,而男人们也就因此得到很好的消遣。在这男人所创造,男人所统治的社会中,女人可以剥光了去供商业性的开拓,而男人除了歌舞团团员之外,很少裸身露体的时候,这实是一种奇特的现象。在戏台上我们能看到女人几乎不穿着什么,但男人依然都是衣冠整齐。如若这个世界是女人统治的,那么我们当然就要看见裸身露体的男人,而女人都穿上长裙了。艺术家对于男女人的身体构造同样研究,但似乎终没有法子可以将男人的身体美化为商业性的用场。戏院以裸体为号召,但大多是剥去了女人的衣服以吸引男人,而绝不剥去男人的衣服以吸引女人。就是在较为高尚的表演中,虽然是艺术和道德并重,也总是让女人艺术化,男人道德化,而从不坚持女人道德化,男人艺术化(在歌舞杂耍表演中,男演员大都偏重于滑稽,即跳舞的时候也是如此,而观众尚认为是艺术的)。商业广告都抓住这一点,千方百计地利用。所以现在的人们如要知道什么是“艺术”,只须买一本杂志,将里边的广告看一遍,便能一目了然。其结果使女人的脑中深印下极其深刻的“女人必须艺术化”的印象,甚至下意识地默认了这个原则,自愿地忍饥节食、运动、按摩,严格遵守一切纪律,以求对美的世界有所贡献。心地不很明白的人看了,几乎要认做女人除了利用性吸引力外,竟没有其他抓住男人的方法了。我认为这种过于注重性吸引力,造成一种对女人整个天性的不成熟和不充足的观念,影响恋爱和婚姻的性质,也引起了对这两件事的谬误或不充足的见解。因此,女人被认为只是一个可能的伴侣,而不是家庭的主持人物。女人是妻,也是母。但因现在如此注意于性,以致伴侣的意想取代了为母意想的地位。不过我仍坚持女人只在为母时才能达到她的最崇高身份。如若一个女人竟拒绝为母,她便立刻丧失大部分的尊严和庄重,而有成为玩具的危险。我以为一个女人,不论在法律上的身份如何,只要有了子女,便可视之为妻;而如若没有子女,即使是妻,也只能视做姘妇。子女使姘妇抬高身份,而无子女使妻降级。现代女人有许多不愿生育,理由也很明显,无非恐惧怀孕将妨碍她的苗条身段罢了。
好色的天性对于增进人生的生趣有相当助力,但行之过分不利于女人。保持性吸引力的意念当然是一种加在女人神经上的压力,而男人没有。这也是太不公平,因为人们如过于重视美丽及青春,中年女人便陷于对灰白的头发和不可挽回的光阴做必不能胜的奋斗。中国某诗人早已提醒我们说,青春之泉是无稽之谈,无人能系住光阴不让它前进。因此中年女人保持做性吸引力的努力,即等于和年龄赛跑,太不合理。只有幽默能补救这个处境。如若明知和老年白发无从争斗,何不就认白发为美丽?朱杜(明朝女道士朱桂英)的诗:
白发新添数百茎,
几番拔尽白还生;
不如不拔由他白,
哪得功夫与白争。
这整个情形既不自然且太不平,于为母者和年龄较大的女人不平允。重量拳击家将锦标保持了数年之后,势必不得不将宝座让给较为年轻的后进;跑马场里得锦标的马,过了数年,自不得不将第一位置让给年龄较小的马;同样,年龄较大的女人,绝不能战胜年轻的少女。同类相争,其实何必。中年女人想在性吸引力上和少女争高下是愚拙危险而又无望的举动。女人所应重视者尚有比性更进一层的东西。谈情说爱的动作,大部分当然以身体的吸引力为根据,较为成熟的男女自应视之为过去的事情,而不必再斤斤计较了。
我们知道人类是动物中最喜欢表示爱情的动物,但除了表示爱情的天性外,还同样具有一种有力的父母天性,结果产生了人类家庭生活。多数动物大概都和人类一般的具有爱情和父母天性,但人类家庭生活的起点好像是发源于长臂猿。不过在一种过分矫饰的文化中,人类受了艺术上不断的性的刺激如电影和戏院之类,他们的家庭天性便有屈服于表示爱情天性的危险。在如此的文化中,家庭理想的必需性常易于被人们忘却,尤其又有一种个人主义观念的潮流,所以在这种社会中,我们对婚姻即有了一种新奇的意见,视为不过是许多次接吻,而于结婚的钟声中结束;对女人也有了一种新奇的观念,视为不过是男人的伴侣,而不是为母者,因此理想的女人须具有完美相称的身体和动人的体态。但在我看来,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候是在她立在摇篮前面;最恳切最庄严的时候是在她怀抱婴儿或扶着四五岁小孩行走;最快乐的时候则如我所见的一幅西洋画像一般,是在拥抱一个婴儿睡在枕上。或许我对母道有一些迷信,但我们中国人有一些心理上的迷信是并无妨碍的。我以为我对女人的见解并非由于迷信母道,实是由中国式家庭理想之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