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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之南》第二十七章 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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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买了去金江的车票。汽车第三天才出发,所以我在丽江的最后一天就在古城区闲逛。丽江算不上一个城市,直到600年前,蒙古人,接着是汉人,从纳西人和山地居民彝族人手中夺取了控制权,把它变成一个行政中心和贸易中心。

徜徉在古城区,我感觉自14世纪以来这里的一切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大多数妇女还穿着传统的羊皮外套,后背有7个蛙眼。别问我为什么有蛙眼,为什么是7个,也许只是图吉利。(羊皮披肩后面所绣的7个圆形布盘代表北斗七星,俗称“披星戴月”,象征纳西族妇女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以示勤劳之意。另外一种说法认为,上方下圆的羊皮是摹仿青蛙眼睛的形状剪裁,而缀在背面的圆盘纳西人称为“巴妙”,意为“青蛙的眼睛”,这是崇拜蛙的丽江土著农耕居民与崇拜羊的南迁古羌人相融合形成纳西族后的产物。——编者注)古城区到处都是窄窄的巷子和木屋,木屋都用作开商店。吸引我的当地特产有印着纳西图案的棉毯、狐狸皮和野猫皮。我以前从未近距离地看过这么多兽皮。但我没打算买一只云豹皮帽,便返回宾馆收拾行装,准备第二天出发。

我没有按原路经大理返回昆明,我决定绕远路东行300公里,经过金江返回昆明。在中国,坐汽车一天走300公里不堪想象,但这是我最后一次长途汽车旅行,而且我戴了耳塞,这可管大用了。因为我的座位正好在司机后面,离喇叭很近。

穿着传统羊皮外套的妇女

旅行开始得很顺利。车站的钟在8点敲响,汽车准时出发。我们驶出车站时,停车场的工作人员立正列队送行。我猜这是为了增加点仪式感。但我总忍不住这样想:这也许是向献祭给路神的一车乘客作最后的告别。我也向他们挥手答谢。

我的座位靠左边,旅行的前一段,窗外玉龙雪山白雪皑皑的雄姿伴我一路前行。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雪山彻底地暴露在人们眼前,看起来似乎有点尴尬。玉龙雪山是喜马拉雅山脉最东端的山峰,山脉向西一直绵延到巴基斯坦。西部的山峰大多超过7000米,相形之下,5500米的玉龙雪山要矮得多。但是和其他的高峰不同,从来没人登上过玉龙雪山。我很高兴世界上仍有些事情是人类无法做到的。

道路突然扑进了峡谷的怀抱,我的注意力转移到长江上来。如果雪山是一条玉龙,那么长江就是一条泥蛇。江水蜿蜒流过的地方失去了植被保护,我们的车也曲折驶进峡谷,越过长江,在对岸盘旋前进。政府一直大力开展植树造林,但除了零星几棵柳树,我再没看见其他的树木。

长江的源头在西去1000公里的青海省,但我们经过的地方还是上游。现在,这一段被称为金沙江。这名字与江水的颜色无关,而是指毗邻峡谷中被春雨冲刷下来流入长江的金子。我看到沿岸有一群群皮肤黝黑的男人筛选泥沙,寻找金块和金沙。这时,江水梦想着快点逃进东海,而我也梦想着赶快到金江下车。

一小时后,我们到了金江。金江的存在是因为它有个火车站,连接北方的四川省首府成都和南方的云南省首府昆明。我买到了一张火车票,是第二天上午一趟南行的区间车,然后我穿过马路,到了一家我平生见过的最烂的旅馆。这也叫宾馆?我从来没见过,更别说过夜了。不过旅行已近尾声,什么都可以忍了。我至少有个房间,还有张床。过道里还挤满了更倒霉的旅客,他们只好睡在纸板箱上。而且我第二天上了火车还有座位。火车站的一位工作人员仁慈地让我先上了车,不然我还得拼搏一番才能在地板上抢得一席之地。

金沙江

这是一段悠闲的旅途。头两个小时,我们一路沿着拂晓中波光粼粼的长江前行,大约经过了上百个隧道。然后,江水掉头东流进入四川,我们继续南行进入开阔地区。我们走的路与马可·波罗1287年应大汗之请访问云南的路是同一条路。700年后,我和伟大的意大利旅行家在同一个叫“黄瓜园”的地方下车。

一出车站,我就跳上一辆面包车,赶往云南第二大著名的自然奇观——土林。云南石林最有名,主要因为它靠近昆明,而土林虽然地质构造不同,却同样令人叹为观止。土林位于元谋盆地西部,面积约为50平方千米。元谋是附近地区最大的县,但元谋县城在30公里以外。

和昆明东边的石林一样,土林也是水流侵蚀而形成的。但土林是由较软的沉积岩侵蚀而成,有些只形成一些土芽。土林入口处距高速公路6公里,道路也和土林一样侵蚀严重。入口的牌子说土林景观是在更新世(更新世,地理学名词,第四纪的第一个世,距今约260万年至1万年。更新世冰川作用活跃。——编者注),也就是一百万年前形成的,其形成与这一地区的人类活动也有关联。

土林

我走进大门,喇叭里广播说我正在进入保护区。我走过门口拴在柱子上等待载客的骆驼和驴子,走上干涸的河床,穿过世界上最干燥的林区。河床上全是沙子,走起来很费力。一个小时后,我觉得看得差不多了。虽然才四月初,太阳炽热难当,根本没有树荫——也不能说一点没有。我的力气快要耗尽时,看见一个土崖下的阴凉地里有辆驴车。几分钟之后,我坐驴车离开了土林,但还没走出更新世。

车夫把我一直送回黄瓜园,我没等多久就乘上了去元谋的汽车。元谋是我此行最后一站,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最重要的一站。元谋是亚洲已知最早发现人类存在的遗址。1965年,科学家在城南的一个遗址发现了两颗人类牙齿,距今约170万年(后出现争议)。

在县城的十字路口下车后,我沿着大街走了几个街区,来到一个挂着“元谋早期人类博物馆”牌子的地方。正值午饭时候,博物馆锁着门,但院子里有个管理员,他带我到接待访问学者下榻的另一座楼。我算不上什么学者,但我确实是来访问的。我心安理得地睡了个午觉,又返回博物馆。

这一次门开着,我走进去,毫不费力地发现了那两颗在古人类学家中引起轰动的牙齿。这两颗牙绝对有资格称“古”。科学家刚发现时,认为它们距今有170万年,于是元谋人被称作亚洲已知最早的人类,比北京人早100万年左右。然而,年代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承认:早期人类在那个年代就已经在中国大地上游走。问题在于,年代并不是依据牙齿本身确定的,而是根据发现牙齿的岩层的年代来确定。有科学家认为,也许牙齿是从别的地方带过去的。但是这两颗牙齿(至少是复制品)就在我眼前,供人瞻仰。不知为何,牙仙(牙仙是美国的一个民间传说,孩子们相信如果把脱落的牙齿藏到枕头下,牙仙晚上就会趁他们睡觉时把牙齿拿走,并留下孩子们希望得到的礼物,实现他们的梦想。——译者注)没有拿走这两颗人类门齿。

驴车

元谋

可惜博物馆没能很好地提供证据,编的故事也不动听。但有个故事值得一听。自从在元谋之南100公里外的禄丰有了一系列新发现后,中国不存在早期人类的说法已经被摒弃。这些发现包括全世界最多、最全的,被称为腊玛古猿的类人猿骨骼化石。而且大多数人类学家一致认为,腊玛古猿是直立人或早期人类的直接祖先。这些腊玛古猿化石被认为距今有800多万年。几年之后,在元谋之外的地方又发现了一块巨大的化石岩,里面有7颗直立人牙齿。这块石头距今250多万年,而牙齿绝无可能在岩石形成后才掉到里面。这就与东非发现的早期直立人年代相同。所以,现在你知道了,毋庸置疑,元谋是人类早期的家园之一。但元谋的特别之处在于,至今这里没什么大的改变。城东的大山里仍然住着生活方式与新石器时代几乎相同的人们。

在元谋早期人类博物馆里重温了人类早期在元谋的活动证据后,我决定最后一次冒险进山。先前去博物馆时,我经过了当地一个市场,看见几个身穿传统服装的彝族人和苗族人。我猜他们的村子远不到哪里去。我从博物馆沿大街出城,道路变成了土路,只能走马车,我连续穿过几个干涸的河床。那个时候没有许可证和导游外国人不能擅自访问山里的少数民族,可我没时间去费劲办那么多手续。那天是星期天,当地政府的外事办公室肯定不上班。我要赶时间,也不想被拒绝。于是我在沙石滩上艰难地跋涉,突然看见远处有个纪念碑,就过去查看。原来这里是5000年前新石器时期的一个公社遗址,叫大墩子。据遗址上立的石碑介绍,坟墓中挖掘出了用于占卜的海龟壳。海龟壳证明了南海贸易之路的存在,也证明在中国文明早期,南北文化中的宗教信仰是相似的。我歇息了一会儿,继续向山中进发。

这是我最后一次徒步旅行。我必须在两天内回到昆明乘飞机回国,但我无法抵抗最后一座大山的诱惑。这座山叫凉山,耸立在城东10公里外的元谋盆地中。但是根本没有路,连到山脚的路都没有。我在书中看到过,凉山里居住着好几个少数民族,他们在高山上艰难度日,维持着最低的生活水平。我开始爬坡,坡很陡,我每隔几分钟就得停下来喘口气、擦擦汗。我的高度计显示,山脚处的海拔是1100米。当我最后快到达山顶时,读数是2500米。这之间的1400米我爬了将近3个小时。

同往常一样,我是孤身一人出发。但这次,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孤单,三个小时里我连个鬼影都没见到,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走错了路。然后,当我翻过最后一座山脊后,我看到一片泥房子。啊!终于到了文明世界,或者至少是接近文明世界了。可是,我错了。几分钟后,我走进了一个我所见过的最荒无人烟的村落。唯一的生命迹象是一条脏兮兮的狗。人都到哪里去了?

村里有二十多所房子,都是用泥巴和茅草盖的,窗户朝向院内,从外面看像个堡垒。我敲了几家门,都没有人答应。最后,我发现一扇门半开着,就探头往里看。一位老妇人正站在一大群苍蝇中间,拿着草叉子搅拌粪肥和干草。我招招手,可她似乎失明了,或者至少有白内障。还是吆喝一声管用,我问她能不能给我碗水喝,她点点头,蹒跚着走开,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勺让我不忍心看的饮用水:水面上漂着白沫。可我真是渴极了,喝完这勺水我又要了一勺。她告诉我村子叫卡金(音),住着大约100位傈僳人。据1990年第4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中国有50多万傈僳人,几乎都住在云南西北部的大山里。但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傈僳人。显然他们更愿意住在高山上。

凉山

我问她村里人都去哪儿了,并最终揭开了谜团。原来那天是赶集的日子,大家都下山到元谋去了。这位老妇人看不见也走不动,就留在村里。我认真地考虑是否要在此住一晚,但苍蝇实在太多了,返回文明世界的念头最终占了上风。我转身回城,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我只想着晚餐吃什么,冰啤酒多么好喝。

不用说,我一回到元谋,就痛饮了三瓶啤酒,洗去一路风尘。第二天上午,我登上了回昆明的火车,乘飞机回国。

这次旅行很不寻常。花一辈子的时间也只能探访中国西南一小部分的美景和神秘。但我来了,我看过了,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背包分量重了一点,而我则轻了一点。我估计大约瘦了10磅(约9斤),多亏了我每隔一天喝一次啤酒的饮食计划。我还增添了几段记忆——虽然那个从香港登上气垫船,经西江进入梧州的似乎是另一个人。

我刚开始记录这次旅途的点滴往事时,曾打算把它取名为《神秘之地》。如果中国历史始于5000年前的黄帝,那么中国南方有记载的历史也不过始于1000年前,即忽必烈在他的豪华行宫派遣他的朋友马可·波罗去西南地区一探究竟的那个时候。此后那里去过很多旅行者,包括游记作家徐霞客。那是徐霞客最后一次旅行,而我希望这不是我的最后一次。徐霞客因为身染漆毒,回家后不久就去世了。而我比他幸运多了,这多亏了交通的发达和森林的砍伐。当我乘坐的火车驶进抵达昆明前的最后一座大山时,我看到了禄丰城外山坡上的最后一座纪念碑。那是腊玛古猿的雕像,它是我们的人猿祖先,先于我800万年来到此地。我举起最后一杯啤酒,庆贺自己活着回来了。我还会再来的,这是我此时也是那时心之所想。

傈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