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在这里泡上几天时间,但总不能永远如此啊。另外,我还要赶约1600多公里的路呢。我回到房间,收拾好自己的装备,办好了退房手续。离开宾馆的时候,我停下来向那位告诉我矮岭村的女孩子致谢。我给她看了我买的那件上衣,她说我应该买她的。也许我该买她的,但没有看见她穿过啊。我看到她穿着的衣服就是一件宾馆的制服上衣,上面有宾馆的名字和温泉的标志。我挥手作别,又走上了那条泥泞不堪的车辙路。10分钟后,我已经站在一条柏油马路的边上,又过了5分钟,我坐上了开往龙胜的车。车子到龙胜时,我刚好赶上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三江)的最后一班车。
一如既往,我所乘的这趟车坐满了赶圩回山的村民。车子行到离三江一半路程时,一个手持老式火枪的男人上了车。显然他不是赶圩的,他说自己是捕野猪的,有的野猪会长到200公斤。这对于一只野猪来说是相当重了,这么重的野猪也相当危险。我知道我是不愿意用一只单发火枪去捕猎一只那么重又那么危险的动物的。这个男人可能是一位好猎手,但是,当天晚上他并没有把熏肉带回家。
车子从龙胜开出两个小时后,我到了三江,这时太阳也已经下山了。我绕过车站旅馆,爬山来到车站后面的政府招待所。招待所很干净,也很安静,有洗澡水的房间只需18元人民币,还不到4美元。与桂林那些专门挣游客钱的地方相比,要合理很多。我把衣服洗了,再冲个澡,就下山来到贯穿县城的唯一一条大街上。街道两旁全是狗肉餐馆。三江显然不是瑶族人的地盘,瑶族人是龙犬盘护的后代,他们什么都吃,就是不吃狗肉。而三江却是侗族人的家乡。我要了一盘煎饺,就算把今天打发过去了。后来,我在房间里听到一群女孩子在远处唱歌。歌声听上去像极了霍皮族印第安人的祈雨谣,我研究人类学的时候曾学唱过。后来,那天晚上确实大雨倾盆。
1990年,政府统计有250多万侗族人生活在中国西南部。壮族的祖先2500年前就在这里生活,瑶族是一千多年前迁徙到这里的,与他们都不同的是,侗族人到达这里的时间相当晚。按照语言学家的说法,侗族语言保留了诸多700年前所使用的汉语言的特点。当时,汉人大批拥入扬子江中游地区,而这里是侗族人祖先的家园。结果,侗族人开始向南迁徙,最后在湖南、贵州和广西的山区住了下来。也就是在那个时间段,中国的历史记录里第一次提及侗族人。然而,侗族人并不把自己称作“侗”。他们自称为“干”,而侗语里“干”的意思是“树干”( 侗族自称“干”,原意是用树枝、木桩等障碍物把居住点围起来,后来逐渐变成住在“干”中的人。“侗族”是他称。——编者注),而事实上侗族和树干也确实存在着联系。
按照侗族标准的叙述,以前有一个树干上长出了白菌,白菌生蘑菇,蘑菇化成河水,河水生虾子,虾子生额蝾(方言,一种浮游生物),额蝾生七节(节肢动物),七节生女孩松桑和男孩松恩。松桑和松恩生了12个孩子,其中就有侗族人的祖先。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所以侗族人并不自称为“侗”,而是自称“干”。
侗族的传说并没有到此为止。松桑和松恩生了12个子女,其中有雷、龙、蛇、熊、虎,还有侗族人的父母:姜良和姜美。两人不喜欢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决定把他们都赶走。姜良和姜美最后成功地做到了,他们放了一把火,把大家居住的山烧光了。自此以后,侗族人远离他们的动物亲戚另外择地居住,这也解释了侗族人喜欢将寨子建在谷底而不是高坡上的原因。这也使得参观侗寨比瑶寨容易多了。我决定第二天早晨就去参观侗寨。
我登上去往林溪的早班车。林溪在东北方40公里处,汽车在途中会经过通往侗寨程阳的一座桥。离开三江一个小时后,我就到了那里,看着那座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侗族人迁徙到这里的时候,带来的木工技艺比任何部落都要高超。搭眼一看林溪河上的这座桥,就很清楚侗族人自称“干”的说法有多么正确了。
我参观其他寨子的时候,已经注意到,生活在这个地区的人们有在村旁的小溪或河上建造风雨桥的习俗。风雨桥不仅便于通行,消除了山路上的某些危险因素,而且还代表了村寨在外人眼里的脸面,各村各寨都想方设法把桥建得比其他村的更大、装饰得更精美。在这方面,程阳的村民超越了所有人。
1906年,他们建造了目前这座桥,替代以前的老桥。基本工程完工只用了一年时间,但接下来他们用了十年,精工细作,把桥装饰成为全中国最令人称绝的建筑之一。桥在“文革”期间受到轻微破坏,之后被政府保护起来,毁坏的地方也得到了修复。
程阳风雨桥
说起桥的规格,程阳桥有75米长,3.5米宽,两侧有一百多根木柱支撑起覆瓦的桥顶,桥上有五座多层的亭阁点缀其间。整座建筑看上去像一系列由花岗岩石墩支撑的宫殿,贯穿整个河面。除了它奇特的造型外,这座桥还有一点令人称奇不已:它没有用一根钉子。所有的部件都是以榫卯结构连接在一起:卯就是横梁顶端刻出的一块长方形的凹槽,而榫就是另外一条横梁刻成的长方形的凸出部分,再将榫头插入相邻的卯眼中。
我一边从桥上走过一边听着桥的榫卯结构发出像满塘的青蛙齐鸣一样的声音。过桥后,我沿着一条土路进了程阳村。通往侗寨的路传统上都是石头铺成的,这样来客就不必在泥泞中走路了。但是,显然在程阳这里,时代已经改变了。昨晚刚下过雨,我的鞋子沾着路上的泥进了村。程阳还保留着侗寨最重要的一个特色——鼓楼。
鼓楼有四五米高,七级屋檐层层重叠,檐角上挑,越往上越小,最上层屋檐的顶端有一个小塔。整个建筑看上去像是受柬埔寨或泰国的寺庙启发而建成的,不过这可能只是我个人的想象而已。
一位在车上认识的村民看到我呆呆地望着鼓楼,就把我领到里面。除了沿墙放置的凳子外,鼓楼里面是空的。平时应该悬挂在上层椽子上的木鼓不见了。显然,它已经被其他形式的交流工具取代了,但我看不到任何扩音装置。传统上,侗族的寨子用木鼓召唤村民聚会,而鼓楼是村里的老者聚会议事的地方。
鼓楼外面有一块开阔地,是村子举办节日活动的地方。开阔地旁边是村子的祭坛,村里最重要的仪式都在这里举行。坛中供奉的是侗族伟大的女英雄。外人是不允许进去的,但是我的向导很热情地向我讲述了有关她的传说。
鼓楼
她名叫萨燧。向导说,每个侗寨都有供奉她的祭坛,程阳也不例外。没人知道萨燧生活的具体年代,只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在侗语里,“萨”的意思是“祖母”或“女家长”,而“燧”的意思是“始”。不过,萨燧不是侗族人的始祖母或始祖。这个荣誉是属于姜良和姜美的,他们两人是侗族的“亚当”和“夏娃”,而萨燧是他们的“摩西”(摩西在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宗教中被认为是最重要的先知。——编者注)。
古时候,侗族人生活在母系社会,妇女是部落的领袖。萨燧,被神化之前名叫婢奔,曾率领侗族人抵抗外来的侵略,但是入侵的人简直太多了,最后她发现自己被敌人包围了,她没有接受失败,而是纵身跳下悬崖,一起跳下的还有她的两个女儿,她俩本来可以做她的继任者。即使这样,婢奔也没有逃离战场,她的神灵继续领导侗族人抵抗敌人对她们家园的占领。不过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最后她还是带着她的人民继续向南,直到建立一个新的家园,也就是他们迄今为止一直居住的地方。
按照自封为我的向导的那个村民所说,侗族人建新寨子的时候,所建的第一个建筑就是祭祀萨燧的坛。因为她曾是侗族人最高的女首领。侗族人遭难的时候,就会想到是萨燧离开了他们,必须到她的坛前上供召唤她回来。每年年初,他们会连续三天三夜唱歌跳舞,祈求萨燧回来,在新的一年里继续保佑他们。
像生活在这个地区的其他少数民族一样,侗族人也是以种植水稻为生。但除此之外,他们还养鱼。各村各寨都被几十个养鲤鱼和小龙虾的池塘包围着,程阳也不例外。参观完风雨桥和鼓楼之后,我在那位已经成为我事实上的向导的年轻人带领下,走出寨子,上了另外一条土路,他家在另外一个侗寨,他邀请我去家里吃午饭,像往常一样,一顿饭要准备大概两个小时,午餐包括通常都有的猪肉和时令蔬菜。为特别招待我,他妻子拿出了一种干鱼,这是侗族人在重要的场合才上的一道菜。我受宠若惊,赶紧吃了一口。但是,即使咬下最小的一口,对我来说也是太多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记住这种鱼味,是特别咸呢,还是特别酸呢,或者是特别腐臭呢?或者是三者兼有。不管怎么说吧,假如你到侗寨参观,有人请你尝尝干鱼的话,你可要自己掂量好。
“小岛”上的侗寨
因为有这道特别招待的菜,我向主人道谢,告诉他们我要回三江了,心里则是想着赶紧离那鱼远些。重新过桥之后,我在路边等候回城的客车。正等车的时候,几辆伐木的卡车轰隆隆地开了过去。侗族人不仅用鱼来补充他们的饮食,还靠伐木来增加收入。事实上,这个地区正是中国主要木材产区之一,而这一点主要归功于侗族人。侗族人喜欢树,这一点并不令人吃惊,因为他们与树干有着亲缘关系。有孩子出生的时候,父母就会为他们的婴儿种下一排杉树幼苗。按照侗族人的说法,杉树苗长成大树需要十八年的时间,正好用来为新婚的夫妇建新房。想象一下,如果我们都这样做的话,整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啊。今天,只有植树节还在提醒着我们与树木业已失去的联系。我们种下一棵小树苗,它也许还活不到夏天结束,然后我们转身就回到被水泥包围的生活中去了。车子终于来了,我在想象中向“树干族”的人民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