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佑威上校正在伦敦的中央情报局总部以每分钟六件的速度处理文件。情报通过电话、电报、光缆和思动进出的人员不断送到。整个轰炸的图景迅速显露出来。
攻击密布于美国西经60度至120度……北部从拉布拉多到阿拉斯加……南至厄瓜多尔……估计百分之十的导弹穿过了防御系统……估计的死亡人数:一千万至一千两百万……
“谢天谢地如今是思动时代,”杨佑威说,“不然死亡人数将是它的五倍。不过都一样,战争已经到了做出最后一击的关头。再来一两记那样的重拳塔拉就完蛋了。”
他把这个讲给思动进出他办公室的助手们听,他们出现又消失了,把报告丢在他桌上,然后用白色粉笔将结果和方程式写在覆盖了整个墙面的玻璃黑板上。省略礼节是惯例,所以当一个助手敲敲他的门,以如此复杂的正式礼仪进入办公室的时候,杨佑威很是惊疑。
“现在又出了什么盗窃案?”他问。
“有位女士要见你,阿佑。”
“现在还是开玩笑的时候吗?”杨佑威用恼怒的语调说,他指向透明黑板上用白粉笔计算的灾难的方程式,“看看那个然后一路哭出去吧。”
“非常特殊的女士,阿佑。你西班牙广场的维纳斯。”
“谁?什么维纳斯?”
“你的刚果维纳斯①。”
【① 这里指罗宾的肤色很黑。】
“哦?那个?”杨佑威犹豫了,“让她进来。”
“当然,你要单独会见她。”
“当然什么都不会有。现在正在发生战争。报告还是要一直送进来,但是如果有人不得不和我说话那就转换成秘密发言方式。”
罗宾·威南斯布莉进入办公室,仍然穿着撕烂的白色晚裙。她连装都不换就直接从纽约思动到伦敦。她的表情很不自然,但依旧动人。杨佑威飞快地观察了她一眼,立刻发觉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没有错。罗宾也在观察他,她的双眼瞪大了。“你是西班牙广场上的厨子!”
作为一个情报官员,杨佑威已经准备好应对这个关键时刻。“不是厨子,女士。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变回那个正常的迷人的自我。请在这儿坐,贵姓……”
“威南斯布莉。罗宾·威南斯布莉。”
“很荣幸。我是杨佑威上校。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威南斯布莉小姐。你让我不必去做漫长艰苦的寻找。”
“但,但我不理解。你当时在西班牙广场干什么?你为什么追捕——”
杨佑威看到她的嘴唇没有移动。“啊,你是传心者,威南斯布莉小姐?那怎么可能呢?我以为我知道系统里每一个传心术士。”
“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传心术士,我是单向传送的,我只能传送思想……无法接收。”
“而这一点,当然,让你对世界没有用处了。我明白了。”杨佑威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一个多么大的恶作剧啊,威南斯布莉小姐……负担了传心术士所有的缺点,但是却被剥夺了全部的好处。我很抱歉。相信我。”
“感谢他!他是第一个我不用告诉他就自己了解的人。”
“当心,威南斯布莉小姐,我在接收你的思想。现在,关于西班牙广场?”
他暂停说话,专心听取她的激动的思想传送:“他当时要追捕谁?我?好战的外星人——哦上帝!他们会伤害我吗?切开脑袋然后——情报。我——”
“我亲爱的姑娘,”杨佑威温柔地说。他抓住她的双手,体谅地握住它们。“听我说一会儿。你在为无中生有的事情警惕。显然你是一个交战国的异星人。是吗?”
她点点头。
“那很不幸,但是我们现在不必为那个担心了。关于情报局切开人们的脑袋剥出情报的事……那都是宣传。”
“宣传?”
“我们不是笨蛋。罗宾·威南斯布莉小姐。无需使用中古时代的手段,我们就能压榨出需要的情报。但是我们宣扬那个传说,预先让人们软化。”
“那是真的吗?他在说谎。这是一个陷阱。”
“这是真的,威南斯布莉小姐。我平时也设局,但是现在没有必要。你显然是出于自己的主观意愿,主动来提供情报的。”
“他太敏捷了……太迅速……他——”
“听上去你好像最近被恶毒地陷害了,威南斯布莉小姐……被糟糕地欺诈了。”
“是的。上帝,是的。主要是被我自己。我是一个笨蛋。一个可恨的笨蛋。”
“你绝不是傻瓜,罗宾·威南斯布莉小姐,而且绝对说不上可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毁掉了你对自己的信心,但是我希望能重新恢复它……你被欺骗了,不是吗?主要是被你自己?我们都那样。但是有人帮助了你。是谁?”
“我正想出卖他。”
“那么告诉我。”
“可我得找到我的母亲和姐妹……我再也不能信任他了……我必须自己行动。”罗宾做了个深呼吸,“我想告诉你关于一个叫格列佛·佛雷的男人的事。”
杨佑威立刻进入公事角色开始工作。
“他真的是坐火车来的吗?”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问,“在一个火车头带动的观光小轿车里?这样胆大妄为可真是了不起。”
“是的,他是个出色的年轻人,”普瑞斯特恩回答。他站在他家的接待大厅里,单独和他女儿在一起,脸色铁青,像铁一样坚硬。仆人和工作人员在恐慌之下思动逃生去了,在等待他们回来的时候,他仍一直维护着自己的荣誉和原来的生活方式。他和奥丽维亚沉着地闲谈,一点也没有让她发现他们正处于重大的危险之中。
“父亲,我疲惫极了。”
“这是个累人的晚上,我亲爱的。但是现在请你先不要休息。”
“为什么不?”
普瑞斯特恩强忍住没有告诉她:和自己在一起她会安全一点。“我很孤单,奥丽维亚。我们再待那么几分钟。”
“我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情,父亲。我在花园里观看了这场袭击。”
“我的天!一个人吗?”
“不。和佛麦雷一起。”
一次沉重的猛击开始摇撼普瑞斯特恩关好的大门。“那是什么?”
“强盗,”普瑞斯特恩冷静地回答,“别害怕,奥丽维亚。他们不会进来的。”他迈步走向一张他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的桌子,武器摆得如此整齐,好像是在玩一个考验耐心的游戏,“没有危险,我的爱。”他努力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你刚才正在和我说佛麦雷……”
“啊,是的。我们一起观看……彼此向对方描绘那场轰炸。”
“没有别人陪同?那可不谨慎,奥丽维亚。”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举止不够检点。他似乎是那么高大,那么自信,所以我像‘傲慢小姐’一样对待他。你知道坡斯特小姐,我的家庭教师,她是如此高傲、冷淡,所以我叫她傲慢小姐。我表现得像坡斯特小姐一样。他气急败坏了,父亲。那就是为什么他到花园里来找我的原因。”
“而你允许他留在那里?我震惊了,亲爱的。”
“我也是。我想自己因为兴奋有些没有头脑了。他长什么样子,父亲?告诉我。对于你来说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个子很大。高,很黑,有点高深莫测。像一个波吉亚①。他似乎在自信和野蛮之间转换变化。”
【① 西泽尔·波吉亚(1476一1507)此处用来代指野心家。】
“啊,他很野蛮,还有呢?我可以自己看出这一点。他放射着危险的光。大多数人仅仅是闪烁……他看上去像一道闪电。那有趣得可怕。”
“我亲爱的,”普瑞斯特恩温和地告诫,“未婚女性要羞涩,不能像那样说话。那会让我不愉快,我的爱,如果你想和一个像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那样的暴发户组成一种浪漫的关系。”
普瑞斯特恩的工作人员陆续思动进入接待大厅,厨师、女招待、随从、随仆、车夫、侍从、使女。所有人在他们的逃命之旅后都心绪不宁,自觉有罪。
“你们抛下了你们的岗位。这会被记下来的,”普瑞斯特恩冷冷地说,“我的安全和荣誉现在又掌握在你们手里了。防御他们。奥丽维亚小姐和我要休息了。”
他挽着他女儿的手臂,带着她上了楼梯,像个野蛮人一样保护着他冰一样纯洁的公主。“血和金钱。”普瑞斯特恩喃喃自语。
“什么,父亲?”
“我在想一种家族恶习,奥丽维亚。我感谢神没有让你继承它。”
“那是什么恶习?”
“你不需要知道。那是佛麦雷也有的一种恶习。”
“啊,他很邪恶?我早知道了。就像邪恶的波吉亚,有一双黑眼睛,脸上还有伤疤。那一定就是那个图案的原因。”
“图案,我亲爱的?”
“是的。我可以看到他脸上有一个特殊的图案……不是正常的神经和肌肉的电子图像。在那上面还有些什么。它从一开始就让我着迷。”
“你的意思是什么样的图案?”
“很稀奇……邪恶得不可思议。我无法描述它。给我样东西让我画下来。我会展示给你看。”
他们在一个有六百年历史的奇蓬代尔①橱柜前停住。普瑞斯特恩取出一块镶银的水晶板,把它递给奥丽维亚。她用她的指尖碰了它一下;水晶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她移动手指,那个点就拉长成了一条线。她飞快地画着,完成了一张有着丑恶的弯曲线条的魔鬼面具和它的纹章②的素描。
【① 18世纪英国家具,线条优雅,一般装饰有洛可可式的装饰物。】
【② 此处的纹章指佛雷面具额头部分的“诺玛德”字样。】
萨尔·达根汉姆离开了变暗的卧房。片刻之后,在一面墙壁被照亮的同时,房间里溢满了光。那面墙壁看上去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里面映照出杰丝贝拉的卧房,靠镜子处有一道深槽。杰丝贝拉正独自躺在床上。然而在镜像中的卧房里,却是达根汉姆一个人坐在床边。这面镜子,事实上,是一片铅玻璃,把两间完全相同的屋子分隔开来。达根汉姆刚刚点亮了自己这间屋的照明灯。
“按钟点恋爱,”达根汉姆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来,“讨厌。”
“不,萨尔。从来没有。”
“让人泄气。”
“那也不是。”
“但是不愉快。”
“不。你太贪心了。对你得到的知足吧。”
“上帝知道,这比我曾经得到的要多得多厂。你真高贵。”
“你真奢侈。现在睡吧,宝贝。我们明天要去滑雪。”
“不,计划有了改变。我必须工作。”
“噢,萨尔……你答应过我的。不再工作、烦躁、奔跑。你会信守你的诺言吗?”
“开战的时候我不能够了。”
“让战争见鬼去吧。你在塔其沙漠已经受够罪了。他们不能再要求你更多了。”
“我有一个工作要了结。”
“我会帮助你了结它。”
“不。你最好不要参与这个,杰丝。”
“你不信任我。”
“我不想让你受伤。”
“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们。”
“佛雷可以。”
“什——什么?”
“佛麦雷就是佛雷。你知道那个。我晓得你知道。”
“但是我从来没有——”
“对,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很高贵。同样对我也保持忠诚吧,杰丝贝拉,”
“那么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佛雷漏出来的。”
“怎么回事?”
“那个名字。”
“西瑞斯的佛麦雷?他买下了西瑞斯公司。”
“杰弗瑞·佛麦雷?”
“他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他以为是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其实他只是记起了这个名字。杰弗瑞·佛麦雷是我们在墨西哥城的联合大学医院使用‘梦魇剧院’实验中用的名字。当我尝试想让佛雷开口的时候我使用了‘妄想模式’。那个名字一定深深镂刻在他的记忆里了。他把它发掘出来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想出来的。那名字给了我一个暗示。”
“可怜的格列。”
达根汉姆微笑。“是的,不管我们是如何抵御外部世界来保护自己,我们总是被内心的什么东西欺骗。没有防御可以抵抗背叛,而我们都背叛了我们自己。”
“你要怎么做,萨尔?”
“做?当然是杀了他。”
“为了20磅的派尔?”
“不。为了赢回一场输掉的战争。”
“什么?”杰丝贝拉走到隔离两个房间的玻璃墙边。“你,萨尔?爱国?”
他点点头,几乎有点内疚。“这是荒谬的。怪异。但是我是的。你完全改变了我。我又是一个心智健全的男人了。”他也把自己的面孔贴到那墙壁上,然后他们隔着三英寸厚的铅玻璃亲吻对方。
玛瑞·纽比姆特别适合培育厌氧微生物细菌、土壤的有机体、噬菌体、稀有的样本和所有那些要求无氧培育的对医药和工业生产必不可少的微生物。“细菌有限公司”的构造如同一个培养基田组成的巨型镶嵌图,从临时工房、办公室和植物的集中区发射出去的狭窄通道横跨在培养基田的上方。培养基田其实是一个个巨大的玻璃缸,直径一百英尺,十二英寸高,厚度小于两个分子。
在日出线蹑手蹑脚地爬过月球的脸,抵达玛瑞·纽比姆的前一天,这些大缸里就被装满了培养基。当太阳突然跃出地平线,令人眼花缭乱的时候,在没有空气的月球上,培养缸里开始萌芽,在之后的十四天持续太阳光照的日子里,它们被照料、遮蔽、管理、培植……培养田的工人穿着太空服跋涉在狭窄的通道中上上下下。当日落线悄悄爬行到了玛瑞·纽比姆,培养基田就开始了收获,它们在随后两周月球夜的严寒里被冷冻消毒。思动在这种沉闷的一步一步的劳作中毫无用处。于是细菌有限公司雇用了不幸的思动无能者,支付他们奴隶般的工钱。这是最低等的劳动,太阳系的渣滓和最低层。而细菌有限公司的临时工房在那两周放假的阶段就像一个地狱。佛雷进入第三临时工房时就领略了这一点。
他撞见一幕惊人的景象。巨大的房间里有两百个男人,还有妓女和她们目光冷酷的淫媒,有职业赌棍和他们的轻便赌桌,有卖毒品的小贩,还有放贷的。屋里弥漫着一片模糊的酸烟雾,到处是酒精饮料和麻醉毒品的恶臭。家具、床、衣物、没有知觉的身体、空瓶子,地板上散布着正在腐烂的食物。
佛雷的出现引来一声挑战的咆哮,但是他有足够的能力掌控这个局面。他对第一个猛冲向他的毛茸茸的脸说话了。
“堪普西?”他平静地问。对方用侮辱回应。尽管如此,他露齿一笑递给那男人一张100琶的纸币。“堪普西?”他问另一个人。他再次被无礼对待。他又一次付了钱然后继续漫步走下临时工营,冷静地散发100琶纸币,对各种侮辱和恶言谩骂道谢。在工营正中,他找到了他的关键人物。那人显然是工营的土霸王,一个男性怪物,裸着身体,没有毛发,正一边玩弄两个妓女,一边从阿谀奉承的人手里喝着威士忌。
“堪普西?”佛雷用他以前的阴沟式语言问,“我正在找罗杰·堪普西。”
“可我找到了你,你得破财了,”那男人回答,戳出一只爪子抓向佛雷的钱,“给我。”
人群里响起一声快乐的呼啸。佛雷微笑,冲他的眼睛吐了一口痰。一阵凄惨的沉默。突然,光头男人撂倒两个妓女冲上去要干掉佛雷。五秒钟后他趴在地板上,佛雷的脚踏在他的脖子上。
“还是找堪普西,”佛雷礼貌地说,“使劲找,伙计。你最好把他指出来,伙计,不然你就完了,没别的。”
“洗漱间!”光头男人怒号,“上面的。洗漱间。”
“现在你让我破产了,”佛雷说。他把自己剩下的钱倒在地板上,光头男人的面前。他飞快地向洗漱间走去。
堪普西在一只淋浴龙头的一角蜷着身体,脸贴在墙上,沉闷地呜咽着,看情形他保持这个状态已有几个小时了。
“堪普西?”
呜咽声回答了他。
“出啥事了,你?”
“衣服,”堪普西哭泣,“衣服。都完了,衣服。就像垃圾,就像呕吐物,就像灰尘。都完了,衣服。”
“起来,伙计。爬起来。”
“衣服。都完了,衣服。就像垃圾,就像呕吐物,就像灰尘。都完了,衣服。”
“堪普西,听我说,伙计。瑟杰·奥瑞尔派我来的。”
堪普西停止抽泣,把他湿漉漉的脸转向佛雷:“谁?谁?”
“瑟杰·奥瑞尔派我来的。我给你赎了身。你自由了。我们可以走了。”
“什么时候?”
“现在。”
“哦,上帝!上帝保佑他。保佑他!”堪普西在令人厌烦的极度狂喜中蹦蹦跳跳。受伤、肿胀的面孔横拉开来,堆出一个大笑的表情。他大笑、雀跃,佛雷领着他从洗漱间里出去。但是路过棚屋的时候他尖叫起来,又开始抽泣。当佛雷带着他走下长长的房间时,一个光身子的妓女挥动一捧肮脏的衣服,在他眼前摇晃它们。堪普西大发脾气,喋喋不休。
“出啥事了,他?”佛雷用阴沟黑话询问了解这种行话的光头男人。
光头男人现在即使不算朋友但也是个懂得尊重人的中立者了。“猜是遭抢了,”他回答,“总是像那样,他。一看到旧衣服就发作。伙计!”
“为啥子?”
“为啥子?疯了,没别的。”
在主办公室的密封舱出口,佛雷把堪普西和自己封进太空服,然后带他出去,到了火箭场。在那里,从反射坑中升起二十道反重力光柱,把它们苍白的手指指向上方夜空中凸圆的地球。他们进入一个发射坑,进入佛雷的小艇,然后打开太空服。佛雷从壁橱里拿出一只瓶子和一安培容量的注射器。他倒了一份饮料,把它递给堪普西。他把注射针管塞进自己的掌中,微笑着。
堪普西喝了那份威士忌,仍然在发昏,仍然兴高采烈。“自由了,”他喃喃,“上帝保佑他!自由。主啊,我都经历了些什么呀。”他再喝了一口,“我还是没法相信。这是个梦。你为什么不起飞,伙计?我——”堪普西噎住了,扔下玻璃杯,恐慌地瞪着佛雷。“你的脸!”他大叫,“我的上帝,你的脸!它出了什么事?”
“这是你自找的,你这婊子养的!”佛雷大叫。他蹿起来,他的老虎面孔燃烧着,他挥动针管就像在挥动一把匕首。它扎进了堪普西的脖子,悬在那里颤抖着。堪普西摇摇欲坠。
佛雷加速了,他模糊的身影冲到那个身体旁边,在他摔倒的中途把他扛起来,向船尾方向急走,把他背到右舷的特别舱房。在小艇里有两个主要的特别舱房,佛雷事先把它们都准备好了。右舷的房间里装了皮带,被搞成一间外科手术室。佛雷把这身体捆绑在手术台上,打开了一只外科手术器械箱,开始了早晨他通过催眠学习法学到的精密手术……一种仅仅只有在他把正常速度加速五倍时才可能完成的手术。
他切开皮肤和筋膜,穿过肋骨围成的笼望进去,把心脏暴露出来,把它切下来然后把动脉和静脉连在手术台边复杂的血泵上。他开始抽吸。20秒的客观时间过去了。他把一只氧气面罩放在堪普西的脸上,拧开了氧气泵,机器开始交替抽吸和呼送工作。
佛雷减速,检查了堪普西的体温,向他的血管进行一系列起镇静作用的注射,然后等待。血液汩汩流过气泵和堪普西的身体。五分钟以后,佛雷移开氧气面罩。呼吸的反射继续了。堪普西没有心脏,虽然还活着。佛雷在手术台一边坐下等着。烙印依旧爬在他的脸上。
堪普西仍然没有知觉。
佛雷等待着。
堪普西醒了,尖叫。
佛雷一跃而起,把皮带捆紧,倾身朝向那没有生气的男人。“哈罗,堪普西。”他说。
堪普西尖叫。
“看看你自己吧,堪普西。你已经死了。”
堪普西昏倒了。佛雷给他戴上氧气面罩。
“让我死,看在上帝的份上!”
“发生了什么事?那很痛苦吗?我死了六个月,而我都没有抱怨。”
“让我死!”
“会的,堪普西。你的交感塞已经被绕过去了,但是我会让你死的,如果你表现得好。2436年9月16日你在伏尔加号飞船上?”
“看在基督的面上,让我死!”
“你当时在伏尔加号上?”
“是的。”
“你们在外太空路过了一艘遇难的飞船。诺玛德号的残骸。它发出了求救信号,而你从它身边扬长而去。对吗?”
“是的。”
“为什么?”
“主啊!哦,主啊,救救我!”
“为什么?”
“哦,耶稣!”
“我那时在诺玛德号上,堪普西。你们为什么扔下我在那里腐烂?”
“仁慈的主啊,救救我!天主,让我解脱吧!”
“我会让你解脱的,堪普西,如果你回答问题。你们为什么扔下我在那里腐烂?”
“不能把你救上来。”
“为什么不?”
“难民在船上。”
“哦?那么我猜对了。你们当时正从克里斯托往外偷渡难民?”
“是的。”
“多少人?”
“六百。”
“那可不少,但是你们还是可以多腾出一个空位来。你们为什么不我救上去?”
“我们正在劫杀难民。”
“什么!”佛雷大叫。
群星。
“从船上扔下去……他们所有人……六百个……把他们捆了……抢走他们的衣服、钱财、珠宝、行李……把他们一捆一捆地从空气密闭口扔出去。基督!船上到处都是衣物……那些尖叫和——耶稣!如果我能忘记!那些裸体的女人……蓝色的……大大地爆裂开来……在我们周围旋转……船上到处都是衣物……六百个……丢掉了!”
“你这婊子养的!那还算是一艘飞船吗?你们收他们钱却从来没有打算要把他们带到地球上?”
“那是一艘飞船。”
“而那就是你们为什么不搭救我的原因?”
“反正也要把你扔了的。”
“谁下的命令?”
“船长。”
“姓名?”
“乔依斯。林德西·乔依斯。”
“地址?”
“火星,斯考布思殖民地。”
“什么!”佛雷如雷轰顶。“他是个斯考布思?你的意思是在花费一年时间追猎他之后,我无法碰他……伤害他……让他感受到我曾经有过的感受?”他转身离开那个手术台上受折磨的男人,这个人同样用挫败感折磨着他。“一个斯考布思!我从来没有认为……在为他准备了那个港口的特殊室之后……我要怎么做呢?我,以上帝的名义,应该怎么办?”他狂怒地吼叫,在他的脸上那烙印显现出铁青色来。
他被堪普西发出的一声绝望的呻吟唤回神来。他回到了桌边,对那具被解剖了的身体弯下腰:“让我们最后一次把它弄明白。这个斯考布思,下达命令抛下了难民?”
“是。”
“还有让我腐烂?”
“是。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那已经够了。让我死吧。”
“活下去,你这个猪脑袋……肮脏的没有心肝的恶棍!没心肝地活着吧。活着受罪吧。我会让你永远活下去的,你……”
一道火红的闪光照上佛雷的眼睛。他抬起头。他的燃烧的形象正透过特别舱房的方形大舷窗凝视着他。当他跃到舷窗去时,那燃烧的男人消失了。
佛雷离开了特别舱房,向前急冲到主控室,那里观察泡向他展现出270度的图像。燃烧的男人根本不在视野中。
“那不是真的,”他抱怨地说,“那不可能是真的。那是一个迹象,一个好的幸运的迹象……一个守卫天使。它在西班牙广场上救了我。它在告诉我应该前进,找到林德西·乔依斯。”
他把自己绑在驾驶员的椅子上,点燃了小艇的喷气发动机,小艇砰然全力加速。
“林德西·乔依斯,斯考布思殖民地,火星,”他向后伸身进入充气椅的同时想,“一个斯考布思……没有感觉,没有快乐,没有痛苦。极端的斯多葛式①的逃避。我如何才能惩罚他呢?折磨他?把他放进港口的特殊舱房让他体会我在诺玛德号上的感受?真他妈的见鬼!那就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样。他已经死了。而我得想出该如何打败一个死人的身体而且让它感觉到痛苦。已经如此接近尾声了,门却在你的面前狠狠地关上了……这该死的复仇。复仇是梦想……永远不是现实。”
【① 斯多葛派,公元前四世纪创立于稚典的哲学派别,倡导禁欲主义。】
一个小时以后他停止了加速,放松下来,把自己从椅子上解开,而且记起了堪普西。他走向后方的外科手术室。起飞时极端的加速度阻塞了血泵,杀掉了堪普西。突然之间,一种新奇而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冲击着佛雷的心。他无助地和这种感觉战斗。
“咋啦,你?”他低声念叨,“想一想那六百个难民,被抛掉了……想想你自己……你正在变成一个懦弱的地窖基督徒,把另一边脸颊转过去哀怨地说宽恕吗?奥丽维亚,你对我做了什么?给我力量吧,而不是怯懦……”即便如此,当他把堪普西的尸体抛出舱外时,他还是移开了自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