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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城这家人(平安扣)》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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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卫东不好意思麻烦嫂子,也不想这么早要孩子。杨丽华说:“那咋行,你不比我跟你哥,有累赘,暂时不要孩子也是没办法。再说,柱子同意吗?你公公婆婆同意吗?”

  “不管同意不同意,都得这么做。柱子刚上班,他要抓紧奔个文凭,不然在学校站不住脚。我比他还着急,现在干部讲知识化,像我这样的下乡知青,抓紧充电紧赶慢撵还跟不上呢,哪儿还有时间带孩子啊。”

  屋子里,张存柱坐电镀椅上,跷着二郎腿,正悠然地嗑着瓜子听评书。王卫东抱着被子进来,踩他一脚小声说:“你看你没眼道色的,哥嫂送被褥来也不打声招呼,帮着往里搬搬,你八辈子没嗑过瓜子呀?”柱子这才一笑,把一枚瓜子仁扔到空中,伸嘴接着,吧唧着嘴起身。

  新房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一个铁书架上面放着《城市建设》《英语900句》等书。外屋桌子没收拾,早饭用过的脏碗脏筷子泡在搪瓷盆里。杨丽华倒点碱面,顺手刷起碗来。王卫东脸上有些挂不住,忙说嫂子我来,杨丽华说:“你歇着吧,整天班上那么忙,哪儿有功夫干家务。”

  王树生皱着眉头四处看看,把柱子叫到院

  子里:“以前在我们家,你是客人,做饭做菜从没使唤过你。现在你是我妹夫,是有家、有媳妇的人了,再和以前一样当甩手掌柜可不中。男人刷刷碗、扫扫地,不砢碜。”

  张存柱白面皮上腾起一些红晕,挠着后脑勺:“哥,你放心,往后家里活我全包了。”

  “别光耍嘴皮子,要是往后还跟现在一个样,吊儿郎当,家里弄得跟猪窝似的,我可饶不了你!”

  自打柱子上门,刘兰芝心里就一团乱麻。她一肚子话,只是当闺女的面没好意思说出来。现在,她时不时地跟儿媳念叨几句:“丽华呀,你说小环这对象咋样?我一瞅着他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就心发忙,恐怕小环吃亏。”

  “妈,人家现在都结婚了,说这些还有啥用。再说了,你闺女现在是领导,啥人没见过,啥场合没经历过,还降服不了一个柱子?”

  杨丽华宽慰着婆婆,其实,她也有些替小姑担心。这个张存柱,别看表面很谦恭,但绝对不是个善茬。卫东也不是省油的灯,不是没有主见,靠丈夫工资养活的家庭妇女。他俩过日子,针尖对麦芒,早晚有一天会掐起来。

  张存柱洗完澡,从厨房撅根炊帚苗子,剔着牙进屋。看卫东关了半导体,他一把抢过来,忙着换台。他爱听评书《岳飞传》,要把喝酒耽误的“枪挑小梁王”一段补上。

  卫东上前,啪的一声关上半导体:“

  你看看现在,图书馆和夜校都挤满了人,大家都如饥似渴地学习。你可倒好,一回家就盯着听评书,这能当饭吃?我跟你说,坐办公室不是长久之计,文凭到手也不能算到头,趁着在学校这么好环境,你干吗不学门本事?”

  “能写材料就是本事。”柱子梗梗着脖子,跟媳妇抬杠,“我问你,全市建设口谁笔头有我硬?这年头,会干的不如会管的,我就适合坐办公室,管人!”

  愿意管人就管吧,王卫东心想着,自顾自地躺到床上。丈夫虽然对技术不感兴趣,不过写材料、管人还是有点能力的。到学校几年,就当上办公室主任,听说还有希望提拔副校长。人各有志,柱子个性又强,她不想为这些事置气,便不再吭声。酒后话多,张存柱已调动好肌肉、唾液,准备好好跟媳妇理论一番。现在看她没有应战的意思,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扔掉炊帚苗子,地上转悠了几圈,闷声上床。

  “哎,跟你商量点事。”卫东没有看他,像是在跟房顶说话,“晒甲坨那边第一批楼房盖好了,可大家嫌远,又怕地震,都不愿意去住。我管搬迁,想带个头搬进去。”

  “谁叫你当领导呢,是该带头。”张存柱说,“这事呢我这么看,人的命,天注定,该死住简易房照样死。搬吧,我不反对。”

  没想到丈夫这么通情达理,王卫东转过脸来,跟他商量打算

  选六层。柱子咂了一下嘴:“你脑袋让驴踢了,大顶层,冬天冷夏天热,图希啥?咱第一个搬家,那么多好楼层、好间量,不打着把式随便挑?”

  “这才是替群众着想呢。柱子,顶层再差劲,也比现在住的简易房条件好吧,你刚才不也说领导该带个头嘛。”

  张存柱连连摇着脑袋,这样做太吃亏了。盘算半天,他才试探着说:“要不这样吧,咱们先搬进去做个样子,等有人搬了,我们再调换套好点的。”

  “不行,那不是欺骗群众吗,我王卫东不做阳奉阴违的事。你呀,别光知道扒拉自个小算盘,也该设身处地替别人想想。”

  一只蚊子从耳边飞过,张存柱欠起身追打着。啪的一声,他洋洋得意地招呼卫东看他手上的血。王卫东连看都没看,她在生柱子的气:搬迁进展缓慢,自己急得嘴上都长泡了,他却像没事人一样。

  返城后,王卫东瘦了很多,肩胛骨都从内衣撑出来。望着媳妇凹凸有致的侧影,张存柱突然来了兴致,扳着她肩膀:“中,听媳妇的,你说住几层就住几层。”

  卫东一抬肘,别搭理我,语气却缓和多了。张存柱嬉皮笑脸:“不搭理你搭理谁,你不是我媳妇嘛。你知道你累,我也不轻松呀,天天喝不情愿喝的酒,说不想说的话,见不愿意愿见的人,你以为搞行政就只管写材料啊?”

  “你那是愿意。”王卫东看他让

  了步,气也消了,转身面对着丈夫:“正经的,你往后少喝点酒,这东西伤肝。你也别怪我老骂你,我是为你好,我不疼你谁疼你呀!”

  “中,谨遵媳妇教诲。”柱子连连点头。

  几十栋楼房矗立在田野上。按照规划,这个唐城最早的居民小区能容纳万把居民,配套的粮店、副食店、热力站、煤气站、小学和幼儿园都已建成。晒甲坨村民高高兴兴搬进新居,成了市民户,可原定搬迁倒面的工人新村居民,却不肯挪窝。

  眼看成片的楼房闲置着,小区里长出半人高的蒿草,王卫东十分焦急,拉上街道干部和居民单位的头头一块参观新小区。讲解完小区规划,介绍完房子格局,她让工人扛着冲击钻在墙上打眼儿。一会儿工夫,打折了两根钻头,墙壁只出现一个小坑。大伙看傻了眼。

  看火候差不多了,王卫东又提起搬迁的事。一屋子人回避着她的目光,闪烁其词,都说回去再商量商量。卫东叫住钢厂管后勤的李厂长,问新楼房咋样。

  “咋样?有厨房,有厕所,有暖气,又干净,又豁亮,剃头不用刀子一推(忒)好!”老李实话实说。

  “结实不结实?”

  “结实!钻头都打折了,还不结实?你方才不也说了嘛,外浇内挂,每层都有圈梁,就算倒了也会像板凳一样,不会塌梁。”

  “可我听说你家具都搬过来了,晚上还回简易房睡觉,为

  啥?”王卫东问他。老李脸一热,承认自己有点害怕:“我搬是因为我是厂长,咱得带个头吧。可都说这楼房抗多少级地震,谁也没试验过,真要是再来场大地震,能不能顶住还两说着,还是回简易房住保险。”

  老李说完,盯着王卫东:“王主任,你问我这么多,我也想问下,老让我们下头干部带头,你们指挥部的头头咋不搬?”

  “谁说不搬了,我钥匙都拿到了。你看着,我马上搬家,不光搬,今晚上就住在那儿!”

  叫了辆汽车,王卫东回家就让丈夫收拾东西。张存柱上回做出让步,是因为有自己小算盘。既然城里人不愿意住楼房,他想多整出一套来,把乡下的爸妈接来。这会儿,和卫东把锅碗瓢盆往车里装着,他说出自己的想法。

  卫东急了:“房子是分给唐城灾民的,按户数盖的,你爸妈是灾民吗?不行,这房子没他们份!”

  “好,好,王卫东,你就这样,房顶开门,六亲不认!好,你自己搬吧,我回家,我要告诉我爸妈,儿子没本事,在城里连套给你们养老的房子都弄不上!”

  咣当一下,他把东西扔车上掉头走了。王卫东望着柱子背影,气得一脚踢倒了身边的暖壶。

  二十多年后,唐城房价扶摇直上,直逼一线城市。人们说起当年分房没人要的事,简直像是天方夜谭。刘爱国跟大刚的女儿孙颖吹嘘:“管房的是我们

  厂老李头,我去要房,他把一串房钥匙扔给我,让我随便挑,还问我怕不怕死。我说都死过一回啦,还怕啥,我命硬,不怕死。唉,早知道当时多弄几套,现在一出手挣个一两百万,还用开什么养生馆挣这几个小钱。”

  孙颖一撇嘴,吹吧你。爱国忙拉一旁的王树生作证,王树生说:“是真的,唐城搬家最麻利的就算他了,还当了典型上了报纸呢。”

  事实上,刘爱国痛快搬迁,还是王卫东示范的功效。她前脚住进楼房,后脚就做家人工作,突破口选择了亲舅舅。话刚起个头,就被爱国拦住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啥意思。就冲我外甥女带头搬进点式楼,住上最不好的楼层,我当舅的也该配合你工作。搬!回头就去找我们厂老李头要钥匙,你们让搬哪儿我就搬哪儿。”

  王卫东心里一热:“那我舅妈……”

  “简易房生火做饭、拉屎尿尿都不方便的日子,你舅妈早就过够了。再说,她也挺起大肚子了,那块光打种不长庄稼的盐碱地,这么多年才怀上孩子,容易吗?她可不愿孩子一落生,睁开眼就是破败的简易房……”刘爱国唾沫星子四溅,拉开了话匣子。看卫东没工夫听他白话,忙收住话头,冲外甥女竖起大拇指:“好,你这头带得好,当舅的跟着你没错!”

  王卫东又给哥打电话,说了舅舅搬家的事,意思让哥也带个头。想

  想简易房破旧不堪,家里人多确实窄憋,王树生应承下来,答应和妹妹一块说服媳妇和妈。下班到家时,太阳快落下去了,工人新村低矮的简易房,东倒西歪的院墙,有些发蔫的江西腊和草茉莉,谁家铁丝上晾晒的大红、碎花的衣服……一切都沐浴在余晖中,像是被舞台射灯照亮。一想到就要搬家离开这里,王树生有几分依依不舍。几个孩子在跳着猴皮筋,悦耳童声一阵阵传来:“小皮球,踢三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婷婷老远看着他,一下子扔掉手里的皮筋:“我爸回来了,不玩了!”她喊着跑过来,脸红扑扑的。王树生一手扶把,一手抱起女儿,搁在车子大梁上。爷俩高高兴兴地进了家门。

  屋子里有股饭菜香。看丈夫回来,杨丽华撩起围裙,擦了一把下巴上蹭的煤烟,过来跟他商量:“爸这两天犯心脏病,婷婷老去那头看电视,又招来一帮孩子,我怕影响他休息。要不,咱们也买台电视机吧。我打听了,咱唐城出的黑白电视,一把交,三百六十块,分期交三百九十块。”

  “买,一把交。”王树生说。

  妈出去串门,还没回来。饭菜摆桌上,王树生没有像往日一样坐那儿狼吞虎咽。他在屋里叨咕着走柳儿,一会儿说过冬的煤块还没备齐,一会儿又抱怨屋子窄,转个身子都

  困难。丈夫今天心里有事,杨丽华瞧了出来,但没问。家里大事小情都是树生做主,她明白有些事,就算自己知道也帮不上啥忙。再说,树生没有瞒着她的事,早晚会说出来。果不其然,刚搁下碗筷,王树生就说起搬家的事来:“这小屋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们厂子分房呢,先要的随便挑,爱国已经拿到房钥匙了,我也想住楼房。”

  杨丽华连连摇头。从前唐城为数不多的楼房里,有过她一个两居室,一个温暖的家。可地震楼房晃悠散了,水泥预制板塌了,父母、弟弟还有丈夫都死在里头。她亲眼看到,对门的爱玲跳下来,却被可恶的预制板叼住脚跟,活活吊死。还有华头他妈,扣在混凝土废墟中,没伤着一根头发却活活闷死。“你愿意去你去,我们娘几个还有妈不去,就是说出大天十六个点来我们也不去。这辈子说啥不上楼了,还没砸疼啊!”

  王树生泄了气。媳妇这关都过不了,还怎么说服妈呢?

  十一月初的一个早上,杨丽华围巾、口罩裹得严严实实,蹬上借来的三轮车去买白菜。树生请不出来假,她只好一个人去排队。虽然现在逢年过节,饭桌上能看到几样细菜,可整个冬天,唱主角的还是大白菜。身为家庭主妇,她不提前谋划不行。菜店门前,码放着盖着棉被和草帘的大白菜。台秤旁边,售货员和顾客都忙得不可开

  交,菜帮子擗了一地。

  杨丽华把几百斤白菜弄回家,一棵挨着一棵码好。又挑出没长成的空心菜,洗净,烫一遍放进厨房的大缸里,加上水,又在菜上压好条石。杨丽华下乡时吃酸菜吃顶了,可丈夫、婆婆和林家父子好这口儿,每年这时候,她都会积上一缸酸菜。她喜欢看树生一碗一碗吃她做的酸菜粉时的贪婪,最爱听婆婆和林兆瑞夸她做的酸菜好吃。想到这些,她心中生出一丝成就感,连隐隐作痛的肚子好像都不疼了。

  等到黄昏,太阳收走最后一缕清冷的光线时,她已累得直不起腰。肚子一阵阵绞痛,佝偻着身子,她捂着肚子爬到床上。就在这时,下体一热,她心说坏了,赶紧去拿尿盔。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例假了,她是过来人,知道这可能意味着什么,但她不敢确定,也没跟丈夫说。现在,肚子一阵接一阵绞痛,明显跟来例假的感觉不一样。会不会是先兆流产?她脑门登时冒出一层冷汗,不禁后悔自己方才干活太猛。她在床上一动不敢动,眼泪打湿了床单。

  王树生到家时,已经天黑。他看没亮灯,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车子没放稳,就噔噔噔跑进屋。拉开灯的那一刹那,他看见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杨丽华。“我不行了!”杨丽华只说了一句,便昏死过去。拉菜的三轮还搁在院子里没还,王树生背着媳妇出

  来,蹬上三轮直奔妇幼医院。

  没想到,接诊大夫竟然是丁媛,两人都一愣。丁媛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从前清秀了些,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而王树生鬓角发根已经掺杂了不少白发,加上一脸焦急疲惫,两人好像隔辈人。丁媛没时间跟他客套,忙着查看病人。过了一会儿,叫王树生到走廊,告诉他病人先兆流产。

  “什么先兆流产,她怀孕了?”王树生问。

  丁媛瞪了他一眼:“我还想问你呢。也不知你这丈夫怎么当的,媳妇怀孕了都不知道。”

  王树生脸腾地红了。

  按照惯例,术前医生要交代病情,家属在手术单上签字。丁媛一脸严肃:“孩子肯定保不住了。现在要做清宫术,避免流产不全。”

  杨丽华一把抓住丈夫,眼泪唰地下来:“树生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老王家……”

  丁媛让劝劝她,便出去准备手术了。王树生安慰着媳妇:“别瞎琢磨了,咱们有婷婷一个就够了,最要紧的是你没事。”

  说完,他哆哆嗦嗦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杨丽华推进了手术室,王树生坐在门外冰冷的长椅上,仿佛又回到与林智燕生离死别的那一年、那一刻。也只有在此时,杨丽华——这个偶然走进他生活的女人,才显出异常重要。从不迷信的王树生,在心里为这个与他走过震后最艰难的日子,朝夕相伴的女人祈祷着:老天爷,

  上帝,阿弥陀佛,保佑丽华过去这一关吧,这个家不能塌,不能没有她呀!

  直到丁媛站到面前,他还没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丁媛说:“没事了,看看你媳妇吧。清宫会对身体有损伤,注意给她增加些营养。”她身后,护士正把杨丽华推出手术室。

  医院是新盖的楼房,漆着豆青色墙围,有一股油漆味道。病房提前给了暖气,很暖和,可杨丽华老嚷嚷着要出院。王树生寻思媳妇一定是住楼房害怕,便说:“这楼是内浇外挂结构,结实着呢。人家天天在这儿上班都不怕,咱们怕啥?再说,有我陪你呢,我跟领导请了假,一直陪你到出院那天。”

  其实,杨丽华着急走还另有原因。丁媛经常来问寒问暖,还给她买来大包的卫生纸,特意熬了鸡汤送来。丁大夫为啥对她这么好,她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要说跟树生熟悉吧,两人又从来没叙过旧,哪怕是客气话都没有,谈的全是她杨丽华病情;要说跟树生不认识吧,丁大夫看他的眼神又有些不对劲儿,树生也是扭扭捏捏,目光躲躲闪闪的,像是回避着什么。这到底是咋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