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一个星期天早上,林智诚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他梦见电闪雷鸣中,他家房子坍塌了,林智燕埋在瓦砾中。他一个人在瓢泼大雨中找寻着姐姐。姐,这个平时他叫得那么亲切自然的词儿,在梦里,他却喊不出来——像哑了一样,光张嘴发不出声。他觉得姐姐要永远离开他了!
有人在啪啪啪拍打着门玻璃,是母亲。刘丽珠进来,唰地一下拉开窗帘:“都几点了还不起来?赶紧腾地方,你姐要在屋里打扮一下。”
林智诚这才醒悟,今天是腊月十六,姐出嫁的日子。夜里落了一层雪,明晃晃的阳光中,他跟着妈来到院子里,边敲打着脑袋,努力摆脱梦魇的阴影。丁媛来帮林智燕梳洗打扮,瞧出点问题来:“你弟怎么了,今天是你大喜日子,他该高兴才是。”“他就这么格色,甭管他。”林智燕说。
丁媛帮她拆开短辫子,麻利地用剪子修剪着,再用圆把塑料梳子一下一下给她梳着头。林智燕想起弟弟的话,从镜子里看着丁媛:“媛媛,问你点事,你觉得你姐夫他人怎么样?”
“好呀,从你俩搞对象起,我就觉得很般配。有时我就想,我将来找对象就找他这样的,又重感情,又体贴人,手又巧。我才看不上医院那些自命不凡的大夫呢。”
“死丫头,没脸。”林智燕伸手拧她一下,丁媛笑着躲闪着,脸有些泛红。媛媛十岁上就没了妈,这么多年和父亲相依为命,欣赏成熟稳重的男人,也就不奇怪了。林智燕心想,小诚看人还挺准的,看来自己和树生是乱点鸳鸯了。
两人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半个多钟头过去了。刘丽珠看时间不早了,进屋提醒女儿该装包了。唐城老例儿,闺女出嫁,娘家要把陪送的嫁妆,用红平纹布包成一个个包袱,而且一定要双数。几个人一起把林智燕的衣服、书籍,和用钩针勾的沙发巾、座钟罩装进包。到这时候,林智诚不得不接受事实:这个他叫了二十多年,疼爱他的姐姐,已经心有所属,真的要出嫁了!
“王树生,你敢对我姐不好试试!”他在心里默念着,狠狠地往包里塞着东西。
刘丽珠把儿子和丁媛支出去,让他们在外头看接亲的什么时候来,她要叮嘱闺女几句话。林智诚出屋,说去看看那头儿准备的怎么样了,便径直走了。丁媛站在院子里,透过贴着红喜字的门玻璃,看到母亲攥着女儿的手在说着什么。林智燕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透着红晕。触景伤情,丁媛想到,将来自己出嫁时既不会有母亲给自己装包,也不会有这样的千叮咛万嘱咐……想着想着,眼睛有些模糊,她把视线移向灰色的天空。一群鸽子正扇面一样飞过,留下了嗡嗡的鸽哨声。
王树生一大早就起来,踩着斑驳的积雪挑满一缸水,又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天逐渐亮起来,朝阳把院子里头天搭起的帆布喜棚染上一抹绯红。砖头垒起的灶台旁,厨子们用漏勺捞出煮得半熟的大米,放到笼屉中准备蒸爬豆米饭。桌案上,摆放着半成品的米粉肉、四喜丸子、炸好的带鱼、切好的肉片……王玉洁正往新房玻璃上贴着大红喜字。树生进屋,招呼姐帮他做一下发型。王玉洁挤出发蜡,蘸在梳子上,把他硬硬的头发梳成了时兴的偏分。看着镜子里的树生,她边夸着精神,边感慨道:“你姐夫啊,当初也是这么一表人才,要不我怎么会看上家在农村的他,非招个倒插门女婿……”弟弟的大喜日子,让王玉洁想起曾经拥有的幸福生活。“许多东西,只有失去了才觉出珍贵。你姐夫活着时候,我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没少跟他叽歪。现在想想,真是太傻了。树生啊,一定要珍惜现在,跟燕儿好好过日子啊!”
王树生嗯了一声,用手压着额头一缕翘起的头发。
胡同里热闹起来,赴宴席的客人踩着积雪陆续上门,王天喜和老伴笑容满面地迎候在门口。为树生办婚事,家里拉了饥荒,可王天喜高兴,他愿意看到儿子体面风光地把媳妇迎娶进家。人活脸,树活皮,他在矿上大小也是个人物,儿子婚事如果悄没声儿草草办了,自己老脸往哪儿搁?领导、工友、徒弟们不干,亲家那头也交代不过去。人家把那么好的闺女给了你儿子,你好意思连办桌都节省吗?
儿子大喜日子,刘兰芝一宿没睡好觉。这会儿,她兴奋中带出点焦急来,不住地问爱国几点了,手搭凉棚往胡同口张望,边埋怨着老闺女这时辰了还不露面。直到斜背着绿军挎,五眼棉鞋上沾满泥水的卫东站在面前,她才如释重负,催闺女赶紧去换衣服接新嫂子。卫东没想到自己担当这么一个重要角色,忙说:“妈,还是让我姐去吧。我天没亮就上了车,没来得及扎古,再说家里也没合适衣服。”刘兰芝瞪她一眼:“这怎么成,接亲要全可人,你姐不中,你快点拾掇拾掇!”
王树生一身新衣服,挓挲着两只手,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刘兰芝领闺女进来,冲他道:“扎古好没有,扎古好了去院里等着,让你妹妹捯饬一下。”
说着,她把窗帘拉上了。
卫东一件件试着衣服,粗大的短辫,壮实的身板,在母亲眼前晃来晃去,让刘兰芝觉得有些生疏。在老闺女面前,当妈的总有些气短,觉得孩子在乡下遭罪,自己帮不上忙,亏欠她很多。王卫东没带走的几件衣服,都压在柜子底下,皱皱巴巴的,又瘦又小,最后总算翻出一件红毛衣穿在身上。刘兰芝帮她摩挲时,静电噼啪作响。
“你哥也结婚了,你爸跟我只有你一桩心事了。还是抓紧回来吧,城里再怎么不济,也比乡下遭罪强。”
“妈,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自有主意。”
“你有啥主意,馊主意。打小你就任性,自作主张下乡我们没说啥,现在要再不管你,就在农村耽误了。”刘兰芝突然齁喽齁喽咳嗽起来,因为喘气不均,脸憋得通红。卫东忙轻轻捶打着后背,让妈把痰吐出来。刘兰芝说:“我不碍事,你别让我着急,别惹我生气就中。”
来时王卫东装了一肚子话,看这情形,她决定暂时先不跟妈说了。她把外套穿上,辫子甩到脑后:“行啦,走吧。”
林智诚进门时,刘爱国正跟卫东交代接亲礼仪。林智诚主动请缨,说自己在部队干过炊事班,要上灶帮厨。爱国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呀,再帮厨也是油梭子泛白——短炼(练)!老实告诉你,红案白案你都上不了。漫说你,就是我这正宗厨子,今天也得让位。我看哪,正经你赶紧给我回家,等着跟新亲一块过来,不能乱了规矩。”又转身叮嘱树生别忘记带四色礼,改口叫爸妈时,一定要声音洪亮。
林智诚讨个没趣,并没生气,和卫东打了个招呼,悄悄耳语说过会儿有事找你。刘爱国叮嘱了一圈,问傻站在一边的林智诚怎么还不走。还是刘兰芝替小诚解了围:“既然来了,就别走了,一块儿跟树生接你姐去,人多喜兴。”
九点半,王树生的迎亲队伍来到林家门前。他一身新姑爷打扮,藏青华达呢中山装,黑色一脚蹬猪皮鞋,手里拎着白酒、糕点、挂面、猪肉四色礼,有些拘束地站着,接受着街坊们热情的目光和小声议论。林兆瑞、刘丽珠早早迎候在门口,面对岳父岳母,王树生深深鞠了一个躬——爸!又鞠了一个躬——妈!林兆瑞夫妻响亮地答应着,接过姑爷的四色礼。
林家正屋圆桌上摆着几个瓷盘,里面搁着点心、糖块、花生、瓜子。这叫摆果茶,男方客人照例要尝一尝。两家人嘘寒问暖,刘丽珠有几年没见王卫东了,拉着她手问这问那。王树生被大家簇拥着,直奔新娘闺房。看到给大家开门的衣着鲜亮的丁媛,树生同组的青工石柱抢步上前:“嫂子,我跟我哥接你来啦,快走吧!”
丁媛弄个大红脸。
王树生推他一下:“你小子不长眼,管谁都叫嫂子,看清楚了再叫。”小石才明白自己搞错了,忙不迭道歉。乍一看到坐在小床上的新娘子,王树生真有一种惊艳感觉。燕儿显然经过精心打扮,大红上衣,挺括的灰色混纺华达呢裤子,棕红色猪皮鞋。原来的辫子剪了,乌黑的头发梳成发脚略带弯曲的柯湘头,面带娇羞地看着进屋的一群人。
“嫂子真俊!”石柱发出一句感叹。
那边,刘丽珠把姑爷带来的猪肉搁在菜板上,拿刀剔着骨头。肉还要让姑爷带回,这叫离亲骨肉。她手抖得厉害,眼窝湿湿的。林兆瑞让她控制一下情绪,刘丽珠用手背拭了一把泪:“道理我都明白,可还是忍不住,出嫁的闺女就是离娘的肉啊!”
外面冷,王树生给林智燕披上毛呢大衣。眼看就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林智燕百感交集。她读过不少外国爱情小说,这些父亲偷偷保留下来,躲过屡次抄家的“黄书”,给孤独的、喜欢浪漫的林智燕洞开了一个新世界,也陪伴她度过了乡下几年寂寞时光。但这些爱情小说都不涉及婚姻,书里出嫁的描写几乎没有。林智燕不能想象人家女儿是如何走出娘家大门的,反正她此时无比依恋这个家、这座小院,就算是即将到来的新生活,也不能抵消此时的感伤。潜意识里,她甚至有些埋怨树生,为啥这么心急火燎地把她接走。也只有在此时,她才发现父亲鬓角滋生出了白发,而母亲曾让女儿始终引以为骄傲的美丽脸颊上,竟早早长出两块老年斑……当着姑爷和众人的面,林兆瑞压抑着感情叮嘱了女儿几句。刘丽珠一句话没说完就哽咽了,母女紧紧拥抱在了一起。丁媛泪水模糊了双眼,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失态,她借口迷眼揉了两下眼睛。
胡同里鞭炮炸响起来,王树生和新娘出现在自家门口。王天喜老两口笑得合不拢嘴,刘爱国引导着一对新人走进新房。婚礼很简单,新郎新娘单位领导说了些勉励的话,该新娘父亲讲话了。林兆瑞看着女儿、女婿:“我没啥要说的,就叮嘱你们三句话:一要孝顺父母,打小拉扯大你们不容易;二要夫妻恩爱,家庭是事业基石,基础打不牢说什么都白搭;三要堂堂正正做人,宁可不说话,也不要说瞎话。”小两口连连点头,交流了一下激动的目光。王天喜的徒弟大锁,冲师傅一挑大拇指:“你亲家这话有水平,要不怎么人家能当导演。”
人群中,王玉洁眼圈有些红。她想起自己和大刚他爸结婚那阵,正赶上“破四旧”,连个简单的仪式都没办,当语文老师的他,骑辆破车子把她接进家门。有回她抱怨嫁得委屈,丈夫歉疚地跟她说:“对不住你,以后有条件了,一定补办个像样的婚礼。”搂着儿子,她眼泪啪嗒啪嗒滴落下来。大刚踮起脚来给妈擦泪,问她为啥哭,王玉洁忙捂住儿子嘴,小声道:“别瞎说,妈这是高兴。”
轮到王天喜讲话,他嘎嘣其脆:“今儿个是我儿大喜日子,大家都来捧场,感谢!”他抱拳拱拱手,“我呢,也没啥好说的,意思都在酒里头。粗茶淡饭,大伙儿吃好喝好,喝好吃好!”这话说到人们心坎上了。大冷天赶过来,贺喜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能吃上顿像样的饭菜,喝上几口小酒。对于长期秫米干饭、玉米面粥,缺少油腥的人们来说,这样开荤的机会并不多。大家一阵掌声。
新郎新娘三鞠躬后,在爱国撺掇下,王树生掏出口琴,吹了一段《打靶归来》,林智燕朗诵了一首毛主席《沁园春·雪》。大家一阵叫好声。刘爱国想让小诚唱首革命歌曲,烘托一下气氛,可找半天没见人影——林智诚根本没进新房。他只好宣布:婚礼结束,喜宴开始!
王家摆不开桌,有几桌摆到了东西邻居家,主席摆在王天喜屋里。给单位领导敬完酒后,王树生给丈人倒酒,林兆瑞心疼姑爷,叮嘱他悠着点喝。刘爱国说:“你甭拦着,今儿个树生就是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也得喝,谁让他娶媳妇呢。”他又凑近老林,悄悄耳语:“老哥放心,别的桌我给他倒白开水。”
林智燕给王天喜斟满酒,举起酒盅:“爸,你和我妈为树生没少操心,为我俩的事没少费力。结婚后他就交给我了,你二老放心,我会好好关心照顾他……”一桌人频频点头:这闺女就是懂礼数,体贴周到。
小两口去别的桌敬酒了。王天喜一高兴,又喝了两盅,夹了一块上着糖色的方块肉,吧嗒着嘴:“咱一个从前下井,有今儿没明儿的窑花子,现在不光退休有劳保,不再为全家吃喝心窄犯愁,还给儿子盖房办喜事娶上了媳妇,高兴啊!等过个一年半载抱上大孙子,下乡的老疙瘩再返城,我可以说是死而无憾喽!”
爱国忙拦住话头:“姐夫你喝高了。傍年备节的,又是你儿子大喜日子,快别说这丧气话。来来来,都满上!”
王树生、林智燕敬完几桌酒,又回到主席。刘爱国安排厨子吃饭,自己掌勺炒了道拿手菜端上来,说别光吃肉,都尝尝我这焦熘饹馇。林兆瑞尝了一口,连连称赞:“爱国呀,抻两年我家小诚结婚办桌请你。就你这手艺,到大饭店掌灶都绰绰有余。”听了这话,爱国沾沾自喜:“我是空有一身文武艺,无处施展白抓瞎啊。实话告诉你老哥,我可不是只会做大锅菜的厨子,我对新诗很有研究……”他看了一眼王天喜:“放心姐夫,今天咱们只谈菜肴不谈诗歌。你们信不信,光大饹馇我就能做出几十道菜,还能讲出不少典故来。哎,大伙也伸筷子呀,撂凉了不好吃。”
大家尝尝,果然酸甜酥脆,香而不腻。林兆瑞问爱国,既然饹馇这么受欢迎,为啥今天不多露两手。刘爱国摇着头:“不行不行,你问问大家赴酒席最想吃啥,是肉!谁有肉还吃饹馇?”
“这么说,你的饹馇永无出头之日啦?”王天喜笑问小舅子。爱国一拨浪脑袋:“那也不一定,多少年后兴许饹馇比肉还金贵呢。到时候,我给大伙儿做一桌饹馇宴。哎,别光说饹馇了,今天这么喜庆,我提议新郎新娘喝个交杯酒吧。”
这倒很新奇,大家都说好。爱国提前教过两人动作要领,王树生、林智燕站起身,举着酒盅的胳膊伸向对方,勾在一起。王树生的心怦然而动,林智燕的眼睛里闪着激动的泪光……林智诚喝了两盅酒便悄然离席。屋檐滴答着融化的雪水,喜棚里灶火将熄。卫东站在院门口,正对着积雪斑驳、落满鞭炮红纸屑的地面愣神。看见他,问啥事。林智诚道:“没事,想跟你待会儿,说说话。”
虽然只比林智诚大几个月,王卫东却比他成熟很多。此刻,她黝黑的脸上有些愠怒:“小资产阶级情调!有话直说,有屁快放,没有的话我可进屋了?”
还是那个得理不饶人的红卫兵,风风火火的假小子。林智诚想着,不怒反笑,瞅着腰身更加粗壮,衣服显得有些紧巴的王卫东,问有对象了吗。卫东一愣:“你问这干啥?”
“你知道现在什么个形势,人家下乡的都想法运动着返城呢。返城总得有理由吧,结婚、顶工、病退、商调,条条金光大道。结婚是最好的捷径,你现在要是城里有个对象,就可以名正言顺提要求回来。”
“找我就为这点事儿?”王卫东有点警觉地盯着林智诚,“你,该不是要我和你搞对象吧?实话告诉你,我有对象了。”
“真的呀?你就是没对象,我也高攀不上。不过呢,你这么一说,我倒挺好奇的,什么样的优秀青年,能打动王卫东的芳心?”
“他是我下乡那个大队的,兽医。”王卫东有些羞涩。林智诚扑哧乐了,她生起气来:“严肃点,人家跟你说正经事呢。”
林智诚收起笑,摆出一副思考模样:“如果跟我说,是想征求一下我的意见,那么我告诉你,你搞这个对象绝对是个错误,而且你家没一个人会支持你。”
“你怎么净说丧气话?我第一个告诉你,是因为咱们好赖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让你帮我拿拿主意。”
“不好办哪!”林智诚摇着头,蹲在地上,捡根木棍在雪地上画着。“唉,咱们真是同病相怜啊,你有爱不敢跟家里说,我失去爱无处表白。”
“你对象吹啦?”
“我哪来的对象,我是失去了姐姐的爱,是你的好哥哥把我姐抢走了!”
“要不怎么我批评你,你思想就是不健康。什么叫把你姐抢走了,搞对象结婚,合理合法。”
“再合法也要顾及别人感受吧,反正我觉得我姐嫁给你哥很委屈。”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哥他哪点儿不好?”
“好,就是配不上我姐!”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戗戗起来。这时,王树生从院子里出来,瞄到他影子,林智诚急忙站起来走了。王卫东招呼:“哥,正好我想和你说点儿事。”
“有啥事儿不能进屋说,非在外头。你看你穿得这么单薄,你嫂子给你打了件毛衣还差个袖子,抓紧点春节前你就能穿上。”
卫东心里一热,鼓足了勇气:“哥,我搞对象了。”
“什么?”王树生吓了一大跳。陆续散席的客人正从兄妹身边走过,王卫东连忙说:“哥,你别这么大声好不好,连姐我都没告诉。”
她简单地说了一下和柱子的交往,王树生皱起眉头:“不是哥给你泼冷水,这事恐怕不行。听哥一句话,长痛不如短痛,趁你们相处时间不长,还是一刀两断好。”
王卫东连连摇头说不可能。王树生诧异地看着她,怕刺激妹妹,努力寻找着委婉的表述方式,问关系发展到啥程度了。卫东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哥你想哪儿去了,我跟柱子真的没什么。”
王树生不好再问下去,就说:“就算我支持你也没用,关键是咱爸妈那里,用什么方式让他们接受这个农村姑爷。”
“你就不能帮着说服爸妈?”
看着皮肤粗糙,耳垂儿生出冻疮的妹妹,王树生心生怜爱。“那我试试吧。”他说。
晚上,把闹洞房的一帮工友打发走,王树生来到父亲屋里。王天喜心情很好,正饶有兴趣地问着女儿农村的事。卫东冲哥使个眼色,意思让他起头说。正给母亲捶着腿的王玉洁,纳闷地看着他俩挤眉弄眼。王树生突然想,其实姐姐担当这个角色更合适。他轻咳一声道:“爸,妈,小环有点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不管同不同意,你和我妈都别着急。”
王天喜用炉钩子捅了两下火,抬脸看着儿子:“你咋变得这么肉肉咕咕的,有啥话直说,要么让小环自个说。”他转向闺女,“我们老疙瘩一向风风火火,办事嘎嘣其脆。你说吧,你的事我跟你妈还有啥不同意的?”
“爸,妈,本来这事不该瞒着家里。是这样,我在农村处了个对象,本来想一块来参加哥的婚礼,他怕你们不同意没敢来。”
王天喜呵呵一笑:“不就是一块下乡的知青嘛,你要看着好,我们有啥不同意的。”
王树生迟疑了一下:“小环这对象不是一块下乡知青。他家就在村里,是个返乡知青。”
“这么说是农业户?”王天喜盯着女儿。卫东承受不了父亲目光,低下头嗯一声。王天喜态度很明确:“不行,我不同意!”他把炉钩子扔到地上。刘兰芝也帮腔道:“唉,找啥样儿的不好,非找一个农业户。”
王卫东脸憋得通红:“农业户怎么啦,你们吃的饭、穿的衣、喝的酒,哪样离得开农业户?”
王天喜大手一挥:“别跟你爸讲大道理,大道理你爸比你明白。反正从我这儿就通不过,你趁早跟他拉倒!”
“就不!”
王玉洁忙拉妹妹,要她冷静一下慢慢说。卫东满脸是泪,冲姐道:“你看他们让我冷静吗?听我慢慢说吗?平时总教导我向贫下中农学习,闹半天一个比一个虚伪,都是假的,假的!”
“姑奶奶,你小点声。”刘兰芝说着闺女,又转脸嗔怪王天喜,“老头子,你这臭脾气点火就着,你也是让小环把话说完啊。”
“反正我跟你们说了,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就跟柱子好。”卫东声音更大了。
“你敢!”王天喜凑近一步,“我宁可打折你的腿,在城里养活着你,也不让你在农村丢人现眼。”
“就敢,回去我俩就拉证!”卫东嚷起来。王树生看情况不好,连拉带拽把妹妹架出去。
王天喜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捶胸顿足,声泪俱下:“我怎么养活出这么个败家闺女。在城里今天斗这个,明天斗那个,让人背后戳脊梁骨还不够,还去农村闹得鸡犬不宁,伤风败俗!”王玉洁倒了一杯水递过来,劝爸消消气,王天喜一胡噜,杯子哐啷一声掉到地上,摔个粉碎:“你们合着伙气我不是?”又冲窗外嚷道:“你走,有能耐一辈子别踏进这个家门,我活着一天就不认你这个闺女!”
外头的王卫东毫不示弱,一边在哥哥胳膊里挣扎,一边还击父亲:“我就是死在山沟里也不回来!”
林智燕被这阵势吓着了,呆站在院子里不敢言语。看树生把王卫东架出来,忙上前把小姑拉走,领到自己家。刚过门的女儿突然回娘家,这是很不吉利的事,林兆瑞夫妻惴惴不安地从屋里迎出来。林智燕小声说:“没事儿,小环没地方睡,今晚让她在我屋里将就一宿。”
进屋,她倒水拧了条热毛巾递给卫东擦脸。卫东擦着擦着,突然用毛巾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柱子说我白耽误工夫,我还不信。我寻思爸妈平常对乡下人那么好,老家来亲戚啥都舍得送,为啥到我这儿就换副面孔,搞个农村对象他们就叽叽歪歪。我真不懂他们啥是真,啥是假!”
林智燕慢声细语地劝着:“你岁数小,没成家许多事情考虑不周到。爸妈反对不单单因为你搞个农村对象,他们怕你误在农村出不来了,是为你好。你想没想过,在农村生活一辈子意味着什么?”
“不就是比城里苦点累点嘛。我又不是没下过乡,没干过农活,这点苦这点累我都受得了。”
林智燕摇摇头:“不光是这些,你想过孩子问题吗?结婚有了孩子,你就忍心让他一落生就在山沟里?城里再怎么说,各方面条件也比乡下好。咱们自己可以受委屈,不能委屈了孩子呀!”
“大不了不要孩子。”
林智燕扑哧笑了:“快别说气话了。好了,忙一天了你也挺累的,早点休息,明天我让我爸出面做做工作。”
看王卫东慢慢平静下来,林智燕给她铺好被,带上门悄悄出来。树生刚好出门接她,两人进了院子。瞧见公公屋里已经熄了灯,她冲那边努努嘴。王树生轻声道:“爸吃了药睡着了,他血压高,经不起折腾。”
林智燕说:“在感情上,小环跟你一样执拗。她这脾气硬戗着不行,等明天情绪稳定了,你和姐两头说合一下,我把我爸也搬来做工作。快过年了,一家人别为这个闹不愉快。”
王树生点头称是。
屋里乱糟糟的,水泥地上印着杂沓的泥鞋印,一地瓜子皮和糖纸。看着整洁的新房弄成这个样子,小两口对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王树生感慨:“打死我也不再结婚了。”林智燕抿嘴一笑:“那可没准儿,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可以再找一个。”
“胡说八道。”王树生说。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打开五斗橱,从紧里头摸出个黄缎子荷包,小心翼翼地拉开六角型堆成的封口,神秘地对媳妇说:“来,看看我家的宝贝。”
里面是一枚形似铜钱的翡翠。外形是圆的,中间的孔也是圆的,孔上穿着红丝线编织的吊绳,年代久远吊绳已变成暗红色。王树生小心翼翼举在眼前:“这叫平安扣。当年,我奶请大师开了光,给了我爸,它呵护了我爸半辈子。我上班那天,我爸又传给了我……”
新婚之夜,王树生靠着被垛,搂着臂弯里的妻子讲起平安扣的来历。
日本投降那年,王天喜迫于生计去煤矿下井。他母亲用五斗米从玉器店换来这枚平安扣,揣在怀里,拐着小脚,爬上高高的北山,迈过三十九道门槛,从早上一直等到了黄昏,才让净觉大师开了光。
王树生清楚地记得,父亲跟他说起这些时,眼里泛起了泪花。从小接受无神论教育的他,忍不住问爸,你真信这个?
“信!”王天喜肯定地回答,“什么东西都是这样,信则灵。咱隔壁大锁咋样,刚下井就赶上塌板,要不是我这当师傅的有经验,他小命早就扔井下了。有这个平安扣保佑着,你爸我下井这么多年,不要说伤筋动骨,就连肉皮都很少擦伤过。你说神不神?爸知道炉前工在钢厂最危险,所以呢,把这个平安扣给你。来,树生,你今儿个第一天上班,我给你戴上。”
王树生俯下身子,把脑袋伸过去。颤巍巍,王天喜把红丝线吊绳套在儿子脖子上。三十几年前,健壮的他也是这样,站在梳着纂儿穿着对襟布衫的母亲眼前,乖乖地低下头像个孩子,任由母亲给他戴上这个平安扣。王天喜说:“你奶奶告诉我,大师说心诚则灵,你只要给儿子戴过一回,它自然就灵光了。你奶奶亲自给我戴过一次,下半辈子窑我都没啥事。今儿个我给你戴上,盼着它给你带来好运,一辈子平安顺利!”
一晃一年多过去了。眼下,当着新婚妻子的面,王树生又一次摆弄着这个宝贝,讲起它的故事。林智燕好奇地抚摸着,平安扣温润细腻,笼罩着一层神秘。王树生说:“从今天起,这个平安扣也是你的了。燕儿,你戴上试试。”
林智燕笑笑,没有戴。
王树生以为媳妇怕凉,便用手焐着平安扣,说好玉是温暖的,越戴越暖和。林智燕笑笑,还是没戴。王树生误会了,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唉,爸的一点儿心意,老辈人都迷信,图个吉利,你也没必要当真。”
林智燕摇摇头,认真地说:“有些事情你就得相信。树生,我不戴,是因为这玉是专属你的,这可是爸妈对你的一片爱啊!”
她亲了一下平安扣,小心地给树生戴上,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保佑我的爱人平平安安,幸福一生!”王树生被燕儿这个举动逗乐了,一下子把她拥在怀里,顺手拉灭了电灯。
砖红色的城市夜空,一轮皎洁的圆月正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