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新村并不是一个村,也没有一个老村跟它对应或是被它取代。它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会儿,政府为市民盖的一大片住宅区。从空中俯瞰,一排排房子好像切得整整齐齐的豆腐块,由市中心向西南铺开去,依次是一街、二街、三街……九街,直到消失在塌陷坑形成的水洼边缘。
房子结实、粗放,石头到顶,门窗油着一水儿绿漆。每家有个小院子,邻街墙上有的拉着铁丝网,有的栽着玻璃碴。其实这都多余,就算敞着门,也没听说谁家闹过贼。院门各式各样,好一些的松木做框,上下两块薄铁板纹丝合缝铆在一起,还刷上灰漆,让人一看,嗯,这家条件不柴。差一些的,弄些碎木板拼凑而成,唐城人叫排子门,搁不住孩子打架夜里报复时砸上一砖头。
胡同不宽,勉强能并排通过两辆汽车。不过工人新村没一家有车,除了厂子敲锣打鼓送高产喜报外,胡同里很少进过汽车。洒着些煤渣的黄泥地面,让居民出出进进踩得很瓷实。墙根屋角,一丛丛草茉莉热热闹闹地开着。黄的,紫的,白的,杂色的,给灰扑扑的胡同增添些斑斓。路过的女孩随手掐一朵,闻一闻,别在耳朵上。男孩搜集小手雷一样的种子,再从别处撅一根蓖麻杆儿,一头劈开,把小手雷搁里面,立在嘴边吹……谁家葡萄秧爬过院墙,柔软的藤蔓在风中摆动着。淘气的孩子掐下一截,搁嘴里,那一点点酸水也够吧嗒一阵子了。
饥荒虽已过去,吃饱肚子仍是唐城人头等大事。工人新村最有人气的地方是粮店。正对门的大木槽子,盛着大米、秫米、小米、棒子面。小槽子写着绿豆、黄豆、花生什么的,不过老是空着。旁边放着台秤,铲米铲面的高帮铁簸箕。靠墙立着几个油桶,油渍麻花的,插着带有刻度和油嘴儿的打油器。赶上庄稼收成不好,或是哪儿闹旱灾、发大水,居民就会蜂拥而至,预支下月粮食储备饥荒。遇上这情况,粮店只好连夜做手脚,垛起一人多高的米垛、面垛,中间却是空的——这叫打假垛。居民柜台外一看,粮食这不挺多嘛,加上手头没那么多现钱,也就夹着米面口袋一哄而散。
每条街还有家小商店,唐城人叫合作社。粮店亮堂干燥,合作社阴暗潮湿,空气中混杂着酱油、米醋、烂菜叶和肥皂味。一进门,迎面就能看到“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标语。话是这么说,供给的东西总是缺这短那。售货员没好性子,卖肉的也拉着脸,在磨刀棍上喀喀喀来回磨刀。这时候,大伙都得赔着小心,谁要是挑肥拣瘦,准会惹恼了他。把剁骨刀和磨刀棍闶阆案板上一扔,扬长而去,丢下分割好的白条猪,和一群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顾客。
粮店、合作社天擦黑就上了门板。这倒没啥,该做晚饭了,缺少啥东西邻里之间就解决了,要根葱,勺盐,倒点酱油,倒也其乐融融。城市周边都是菜农,并不缺应季蔬菜。春天羊角葱、菠菜和水萝卜;盛夏瓜菜上市,茄子、豆角、黄瓜、西红柿主打;秋天有萝卜、冬瓜、土豆、雪里蕻;冬天,大白菜一统江山。霜降后,合作社门前码成一人高的白菜长城,家家去买过冬菜。唐城人爱做西红柿酱,腌雪里蕻,积酸菜,尽管如此,每家还是储存了几百斤大白菜。没这当家菜,冬天就没着没落的。
这里的居民,从前是城市无产者,解放后是工人老大哥。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有着革命的热情和激情,也最容易被鼓动,成为各类运动的核心和骨干。在大字报、大辩论、夺权和反夺权年代,居民分化成“矿派”和“工总”两大阵营。一拨儿头顶带灯的矿工帽,手握镐把儿;另一拨儿戴着藤制安全帽,四棱木棒当武器。他们当街多次开战,伤亡惨重,后来总算握手言和,达成停战协议。协议里有句话唐城人耳熟能详——“谁撕毁协议,谁就是蒋介石;谁挑起武斗,谁就是法西斯。”
几番折腾,大家身心交瘁,政治热情骤减。工人新村里,竟出现与那个火红年代不协调的景致:养金鱼,扎风筝,斗蛐蛐,抖嗡子,做红茶菌……居民像搞运动一样乐此不疲。
没了火药味、口号声,工人新村重现往日的平静。每天蒙蒙亮时辰,院门吱呀呀打开,家庭主妇打着哈欠出来倒尿盔。不久,上班钟点到了,胡同里喧闹起来。趁自行车的,一劲儿摁着铃铛,叮铃铃招惹来不少羡慕。八点过后,工人新村安静下来。横扫牛鬼蛇神的红卫兵,大都已轰到农村去插队。他们还在上小学的弟弟妹妹,也摘下红小兵标志,乖乖地坐回课堂。胡同里,母鸡带着鸡雏悠闲地觅食。几个小脚老太太,戴着红胳膊箍儿巡逻,遇上生疏面孔总要盘问一番。不是担心小偷,是怕阶级敌人搞破坏,虽然搞不清楚阶级敌人来工人新村破坏啥。
晌午孩子放学,短暂热闹了一会儿。骄阳晒化柏油路面时,可以看到当街树荫下停放着几辆拉煤的排子车。车把式光着黝黑的脊梁,奢侈地吃着肉包子。吃饱了,咕嘟嘟灌进去一行军壶凉白开,打了几个响嗝接着拉车。过午,连蝉都觉出了困乏,有气无力地叫两声便收了音。歇白班的小青年,退了休不睡午觉的老头,闹哄哄围在一起,啪啪地甩着扑克牌。孩子们悄悄爬上自家焦顶小平房,掴着印着飞机大炮的毛儿片。玩着玩着掐了起来,在屋顶咚咚咚地追逐打闹。下头传来母亲的斥骂:“死花子玩意,大晌午也不安生,都给我滚下来!”孩子们吐吐舌头,背起各自书包,攀着靠房的洋槐出溜下来——上学时间到了。
下午,没人的胡同里更加安静。热风拂过,树木花草都睡着了。墙垛上,一只狸猫蜷缩着打盹,享受着午后的慵懒。偶尔有一个骑着绿车子送信的邮递员,打破这里的宁静——“54号,挂号信!”院门吱呀一响,一个男人睡眼惺忪地出来。下夜班的他显然没有睡足,打着哈欠接过信。邮递员叉腿支着车子,递过去圆珠笔让他签收。等到太阳偏西,工人新村才算迎来真正热闹时辰,下班的、放学的都回来了,街坊邻里们打着招呼,开门关门声此起彼伏。随后是呱嗒嗒一片拉风箱做饭声响,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炊烟。谁家的电匣子里传出样板戏,与碗筷声,饭桌上关于时政的话题和种种小道消息一起,渲染出黄昏的氛围。一群麻雀落叶一般飘下来,散在屋脊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喧闹着。不久便安静了,消失在层叠的红瓦间。老太太拐着小脚,把胡同里游荡的母鸡轰赶回家。喂完食,看它们进了窝,猫腰小心地插好鸡窝挡板,然后直起身子老眼昏花瞥一眼西边天空。
暮色降临了。
这就是20世纪70年代的唐城,居民生活和着城市的节拍,缓慢、刻板而又有规律。唐城出煤炭,出钢铁和水泥。分属不同厂矿的居民,就像机器上一个个咬合紧密,独立运转的零部件。他们的住房、收入、劳保、医疗,甚至子女就业,都和单位和这座城市息息相关。对于他们来说,工人新村是繁衍生息的地方,也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地方。老一辈的,慢慢老去,相继入土;孩子们一茬茬长大,上学、下乡、上班,像种子一样播散出去,逢年过节又从四面八方聚拢回来。
胡同里的日子总是不紧不慢地流淌着……
王树生是工人新村长大的第一代人。下乡返城上了班,也到了搞对象岁数。他身坯和父亲一样高大,剑眉长眼,鼻梁笔挺。刘兰芝瞅着儿子,眉眼间都是笑,遇上街坊老姐妹,就让人家给儿子踅摸对象。可连着见了几个,树生都不满意,妈有些着急,问他挑肥拣瘦,到底想找个啥样的。儿子瓮声瓮气回答:“起码看着顺眼,唠着投缘吧。介绍的这些个,老觉得生分,不知道说些啥。”
在终身大事上,他很有主见。
外屋床铺已容纳不下一米八的王树生,睡觉翻个身就吱嘎作响。这天他下班回来拆了床头木撑儿,又找来角铁,叮叮当当一通忙活,把床加长加固。干完活,把木撑儿扔到院门口劈柴垛上。拍打两下身上土,迈腿刚要进院,看到林智燕从胡同那头走来,他站下了。
两人打小一块长大。还在啃手指头年龄,大人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结了娃娃亲,燕儿一直管他妈叫婆婆。上初中,明白啥意思后,脸一红,改叫大妈了。他们这届毕业生正赶上“文革”,全部上山下乡。王树生还记得学校操场上那一幕:明晃晃太阳下,泡桐花浓烈的腥香熏得人头晕脑胀,大喇叭刚播完市革委会通知,几个女生就抹开了眼泪。作为班长,他带头表态:“脚踏时代风云,跟党扎根农村……立志务农,奋战农村六十年!”但和燕儿那双如烟似梦的杏仁眼对视片刻后,却涌上一种与豪迈激情不相称的怅然和伤感。
回到家,爸叫他到跟前。王天喜卷着旱烟,教导儿子:“去乡下,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社员手上多少老茧,你手上也要有多少老茧;社员身上流多少汗,你身上也要流多少汗。哎,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树生走了神,他的心思全在燕儿身上。林叔林婶下放农村几年,她一个人拉扯着弟弟,多不容易。眼下,全家人刚团聚,她却要只身下乡。匆匆扒拉了两口饭,他出了家门。可在林家门口转悠半天,却没进去,他不知说些啥,怎么来安慰林智燕。后来在农村,叼着麦秆躺在打麦场上,望着蓝天白云,王树生常常会想林智燕此时在干啥。乡下农活重,她娇小的身子受得了吗?风吹日晒,脸不会变成乡下姑娘一样的“红二团”吧?
没想到,下乡几年的燕儿竟然没啥大变化。穿件剪裁合体的花褂子,扎着两根短辫,跟从前一样朴素单纯。“嘿,林智燕,你也返城了?”他主动打着招呼。想和从前一样叫她燕儿,可话一出口,还是客客气气叫出了大名。
“嗯,我才回来,在医院当护士。你呢?”
“钢厂炼钢,工人阶级!”王树生随手掠了一下头发,轻描淡写地回答。其实他很自得,他们这班男生里面,除个别的保送上了大学,返城的几个谁有这么好运气能进大厂子。
他们漫无边际聊着,说起班上的同学还有乡下的一些事。天渐渐黑了下来,两人站得很近,就算混合着淡淡酒精味,王树生还是能感受到林智燕身上散发的成熟女性气息。小时两人经常玩在一块,燕儿身上有股雪花膏味,打闹出汗后有股小马驹味,这他再熟悉不过了。现在这种陌生气息让他心醉神迷。春夜温馨而安静,植物在悄悄地抽芽长叶,王树生一下子心乱如麻。
几天后,搬运钢锭时王树生碰伤了脚。工友送他去厂医院,他逼人家骑车子驮他去市里医院找姐姐。王玉洁在普外门诊值班,检查了一下伤口,安慰弟弟说没伤着骨头,回去养两天就好了。树生说:“姐,还是住院吧,天气有些热了,我怕感染。”“哟,刚上班就想小病大养,你不是这种人啊!”王玉洁不解地看着弟弟。树生支支吾吾,脸涨得通红。姐突然明白怎么回事,一笑:“普外病房没床位,要不安排你临时去内科吧——林叔家燕儿在那儿当护士,也好照看着你。”
就算是住院,王树生也闲不住,踮着脚,一瘸一拐地帮着同屋病人打开水买饭。不过一到换药钟点,就乖乖躺回床上,耳朵捕捉着林智燕那轻盈的脚步声。她来了,一边和同屋病人说着话,一边麻利地给他消毒,换上敷料包扎好。每逢燕儿来换药,王树生都要摆弄黄铜内芯,翠绿色琴格,双排二十四孔的上海复音口琴,吹出一段段优美的旋律。这是他上初中那年买的,当时没少向林智燕炫耀。而后,这个小巧的便携乐器,陪着他一块下乡,又一块返城。当熟悉的旋律再次在病房响起时,足以在一个喜欢浪漫的姑娘内心产生涟漪……两人关系刚有点眉目,从部队复员回来的林智诚就横挡竖拦的。在他眼里,王树生根本配不上姐姐。
几年前他入伍时,姐刚好回家探亲。带兵的是个三十好几尚未娶妻的营级军官,一下子看上林智燕,拿出军人的率直猛追不舍,许诺婚后林智燕可以随军。全家人都替燕儿高兴,这下不用在乡下受罪了。可一个月后,当赤脚医生的林智燕,还是拒绝了这个追到乡下求婚激情如火的军官。
林智诚始终不明白姐为什么这样做。有福不享,你傻呀你?
童年,姐俩就像生活在蜜罐里。林智燕上小学五年级时,父母同时下放到农村,一夜间整个世界都变了。整天粘在一块的女生,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她。没过多久,她班长的职务没了。班主任盯着她的丁字小红皮鞋看半天,说以后别穿皮鞋了,衣服也不要太扎眼。晚上,看弟弟睡着,林智燕把皮鞋小心地装进袋子,拿着小铲来到院子里。边挖坑,边自言自语:“先委屈你了,等爸妈回来我再放你出来啊!”耳边响起呜呜的哭声,弟弟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姐我怕,我要爸妈!”林智燕伸出手,在他脸蛋上轻轻捏两下:“别怕,有姐呢。”从那晚起,林智燕把自己被褥搬到父母房间,陪小诚睡到了大炕上。弟弟起夜还像父母在时,眼都不睁地喊我要尿尿。林智燕赶紧拉开灯,拿过尿盔,闭着眼睛递过去……那段日子,她又当爹又当妈,在好心的街坊,特别是王天喜一家帮助下,带大了弟弟。林兆瑞夫妇在湖北种了几年水稻,终于回到唐城。当看到儿子——一个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向他们奔跑过来的英俊少年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诚个子蹿高了足有一头,而他们的燕儿,却像墙头的芦苇一样细弱。两口子搂着一双儿女哭了。
父母的大起大落,让林智诚过早体会到世态炎凉。在连评剧团都改唱样板戏的年代,他知道单凭当导演的父亲,在复员分配上已很难帮上自己,他一度把希望寄托在姐姐的婚姻上。这想法是不是太龌龊了?他为自己冒出的念头脸红,没人时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但又想,姐姐嫁个有权有势的,有个幸福家庭,不也是有个挺好的归宿嘛。这么一来,他又宽恕了自己。林智诚不止一次憧憬过未来姐夫的身份:军官,要么国家干部,顶不济找个大夫……却单单没料到,姐姐会看上一个工人,而且是再熟悉不过的王树生。小时,王树生是他信赖崇拜的兄长,一挨欺负就替他出头。而今,王树生的长项在他眼里不再是什么优点,身高马大,身体强壮,反倒让他联想到莽撞、野蛮。虽然会吹几下口琴,吼几嗓子“小小竹排江中游”,可这根本上不了台面,而且没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样的人能让姐姐幸福,能帮得了他这个小舅子吗?
工人新村的小马路上,林智诚拦住了刚下班的王树生:“如果你还当我是兄弟,趁早跟我姐一刀两断!”
王树生扶着车子,诧异地看着他。林智诚穿着摘掉红领章的两个兜绿军装,小白脸上透着恼怒。自己跟燕儿都没和家里说,小诚怎么看出他俩在搞对象?不过既然话已挑明,他也不再隐瞒:“小诚啊,这几年你在外头当兵,不了解情况。我和你姐早就互有好感,回城后才正式搞对象。你也不小了,我还打算给你介绍对象呢。”
在文工团,林智诚闻惯了化妆间甜丝丝的粉膏粉饼味,王树生身上扑过来的浓重汗味,让他很不习惯。他一拨拉脑袋:“我现在不打算搞对象,你也别往我这扯!”语气放缓和些,“你说你跟谁搞对象不好,干吗非纠缠我姐?”
“怎么是纠缠呢?”王树生把车梯子支上,想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小诚啊,这事你姐她也愿意,我们有感情基础……”
“她愿意,我不愿意。她一个人答应,不代表我们全家赞成。我话说到了,也不跟你啰嗦了,你俩好说好散,趁早拉倒!”
说完,林智诚气鼓鼓走了。
小马路两边长着粗大的杨树,丝丝缕缕的杨树吊子,不时从树梢往下掉着,空气中有股谷糠味道。在这阳光明媚的仲春天气里,王树生竟然打了个冷战。林智诚的话就像石头,句句砸得他心痛。
刘兰芝一手拎着一捆菠菜,一手攥着一把小葱,刚从合作社出来,跟林智诚走个对脸。晚上要烙春饼,她招呼小诚过来一块吃。大妈还和从前一样,把他当儿子看,林智诚气消了不少,像是无意间问起树生哥对象的事。“唉,连着介绍几个,他都不心甜。这不,我正为这事心窄犯愁呢。”刘兰芝把菠菜搁地上,叹了口气。看来大妈不知道王树生跟姐搞对象,林智诚灵机一动,忙出主意:“我小洁姐在医院,那么多年轻漂亮的护士,让她踅摸踅摸呀。大妈你没听说么,有剩男没剩女,这事可要抓紧啊!”
林智诚小算盘打得很精:如果有人给王树生介绍对象,他还有时间精力来纠缠姐姐吗?往家里走着,他还在为自己围魏救赵的计谋而自得。刘兰芝边走边思谋着小诚的话,打医院里给儿子找对象,她不是没想过。护士好哇,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打针吃药照顾着还方便。可护士都眉眼高,想嫁干部或是大夫啥的,一听说工人,有的连面都不肯见。小诚的话,倒触动了她一桩心事,想起跟儿子结娃娃亲的林智燕来。嘿,燕儿跟树生同岁,也在医院干护士,她跟树生打小一块玩,一块上学,没准俩人投缘呢。
林智诚很快发现自己的失算。这天,妈问他:“你王大妈上午过来坐了半天,想把树生介绍给你姐,你怎么看这事?”林智诚一听急了,连说不行,绝对不行,他俩根本不般配。听儿子这么一说,刘丽珠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说句封建的话,树生跟你姐也算是娃娃亲,我跟你王大妈那时候可真是想结这门亲的。树生人不错,可千遭好万遭好,毕竟他只是个工人。可这层意思又不能直说,这么多年,咱们两家比一家人都亲,你大妈对这事又很上心……”
林智诚问我爸啥态度。
“你爸,他一口一个树生人不错,等于默许了。”刘丽珠说,“等你姐晚上下班回来,我问问她的意见。新社会了,没有包办婚姻的,这事儿成不成取决于她。”
林智诚暗自叫苦。妈呀,你是不知道你闺女,一说起王树生来眼睛就放光。问她态度,她肯定没二话,毫不犹豫就点头。不行,解铃还得系铃人,必须在姐没表态之前,找王大妈谈谈。
下午居委会没啥事,刘兰芝打个铆回家,把生虫的大米倒在簸箕里,坐在葡萄架下专注地挑着里面的小肉虫子。看小诚上门,她忙搁下簸箕,手撑着腿要站起来。林智诚赶紧拦住,拉过来一条板凳坐到对面。刘兰芝手点着簸箕:“总舍不得吃这米,寻思留老闺女回来时蒸干饭。没成想,留来留去倒便宜了这些虫子——碗橱里有馒头,吃了自个去拿。”
林智诚心里一热,忙说大妈我不饿。以前他没少来这院里吃喝,刘兰芝觉得俩孩子可怜,家里一改善伙食,宁可自己少吃口也要留给他们姐弟。心里装着事,林智诚又不好直说,东一句西一句闲扯,问米都这样了还能吃吗。刘兰芝说:“这大米可金贵了,一点不能浪费。虫子挑出来照样吃,总比秫米咽着顺溜,吃得香不是?”
林智诚帮着捡米里虫子。在这凉爽的院子里,他爱听大妈唠嗑。上到国家大事,下到柴米油盐,她说啥都像是一个腔调,没有轻重缓急,好像什么大事在她这都不是很重要。可每句话都叫人听着那么熨帖,那么平实。
“有心事吧,说出来我听听。”刘兰芝放下簸箕,一脸慈祥看着小诚。在这平和的氛围里,林智诚本已忘掉来王家目的,听大妈这么一问,倒吓他一跳。他暗自给自己打气:得,为了姐姐一辈子幸福,你就当一回小人吧。使劲咽了口唾液,他说:“大妈,有个事我也是才知道,树生哥跟我姐搞对象呢……”
“好哇!”刘兰芝拍了一下大腿,冲林智诚道,“这孩子,也不跟爸妈通个气。上午我还跟你妈念诵这事呢,怕你姐看不上我家树生,没想到两人自己搞上了。好,忒好!”
“好是好,不过……”林智诚吞吞吐吐,“医院要保送我姐上大学,正这节骨眼上,她搞对象不大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她上她的大学,抻几年再要孩子就是了,现在成家的工农兵学员又不是没有。”
林智诚像被烫了一样,啧嘴吸气:“可树生哥他炼钢,当炉前工。工作脏点累点没啥,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还能有啥事?”
葡萄叶子斑驳的影子里,林智诚眼神有些游移:“大妈,你没听明白我意思,我是说万一。守着上千度的炼钢炉,这万一要摊上点事儿,我姐怎么办?姐打小吃了不少苦,我们全家人都希望她幸福,过几天安生日子。我可不愿意她成天提心吊胆过日子……”
年轻人几句没轻没重的话,一下子点醒了刘兰芝,她眼圈开始泛红。林智诚害了怕,忙说:“我也是为他们好。大妈,你只当我瞎说,胡说八道,满嘴喷粪,树生哥不会有事的。”见大妈没理他,林智诚悄悄从板凳上抬起屁股,走之前又叮嘱一句:“千万别说我来过这儿!”
刘兰芝木然地点点头。
簸箕里的米撒了,盛虫子的缸子倒了,她呆愣愣坐着,老半天才挪脚进屋。儿子干炉前工是有危险,可在当时,能从农村返城已经念阿弥陀佛了,更何况这么快就到大厂子上了班。老头子跟她念叨:“比起街道大集体上班的返城知青,你就烧高香吧。危险,啥工作没危险?我当年下井挖煤,两块石头夹块肉,不比这危险?结果咋样,我不是照样没缺胳膊没短腿,精精神神的退休嘛。更何况这么大厂子,制度那么全,哪儿能说出事就出事呢。”
刘兰芝精神恍惚坐到炕上,心想我咋这么命苦。前半辈子为老头子揪心,他一下井她就去拜窑神。后来窑神庙砸了,她就在心里念佛。每回出家门,都像要跟他诀别一样,脸上笑着打点吃喝,心里却永远是惴惴不安。没想到,黄土埋半截,可要松口气了,现在又轮到儿子。儿子一上班,她就在心里安慰自己,有家传的平安扣保佑着,树生没事。可方才小诚一番话,却击碎了她的这份自信。
天黑了,在没有掌灯的屋子里,她思前想后。燕儿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难不成要她像自己一样,为丈夫担惊受怕一辈子?最后,刘兰芝认命了,她要劝说儿子,再怎么着也不能连累人家。她不知道小诚是代表他自己,还是代表父母意见,不过两家这么多年交情,不能因为儿女的事闹不愉快。吃罢晚饭,王天喜去胡同口路灯下打牌。刘兰芝让儿子叫来燕儿,当着两人的面,把自己想法一股脑倒了出来。
“大妈!”林智燕叫了一声大妈,眼里泛起泪花,“在咱们工人新村,你知道是谁晚上偷偷护送我们姐弟走黑胡同,是谁无冬历夏,风霜雨雪接送我俩一走就是三年吗?”
刘兰芝摇摇头。
“是你儿子树生!三年啊,在我爸妈下放去农村那段时间,他一直这么做,连你这当妈的都没有告诉。你说,这么心地善良的人,天底下我林智燕上哪儿去找?我也不怕大妈你笑话,我喜欢树生的善良,喜欢他的正直品质。既然跟他搞对象,我就接受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工种。大妈你说,他都不怕危险,我还怕啥?至于保送上大学,我想好了,不去了。上大学今年不去,以后还有机会,可树生只有一个,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
林智燕一口气说完,脸上现出红晕。王树生瞅着她,眼睛发亮。刘兰芝一把拉过林智燕的手,连叫了几声好闺女:“别嗔怪大妈嘴碎,我也是有点犯难。以前介绍对象呀,他瞧不上人家,其实人家也挑他,嫌炼钢又脏又累又危险,谁不愿意嫁给干部啊。这话,我都没敢跟他学。燕儿啊,你看中树生,不嫌弃他,是他的造化和福分。今儿个大妈也跟你表个态,你来了就是我亲闺女,比疼那姐俩还疼你!”
两人很快进入谈婚论嫁阶段。王树生上班不够年限,厂子分房没他份,全家商议在院子里加盖间小平房。吃过晚饭,王玉洁把弟弟叫到当院,塞给他一沓钱:“姐姐情况你也知道,大刚他爸没了,我要周济婆婆公公,每月往老家寄钱,不是很宽裕,你盖房子我出二百。”
树生执意不要。
姐攥着他的手:“你是我亲弟弟吧?”
树生点点头。
“是就好,弟弟要结婚,当姐的出点力,帮弟弟盖房子是不是应该?”
他只好接过来:“姐,算我借你的,回头还你。”
黑暗里姐冲他笑笑,这一笑不知为什么让王树生有些心酸。
王天喜跑东跑西,托人弄脸,备齐了红砖、白灰、木料。王树生从厂锅炉房拉回几车焦子。刘兰芝招呼弟弟刘爱国过来着把手,隔壁住的、王天喜的徒弟大锁也来帮忙。大家挖掉葡萄秧,推倒院墙,刨开黄土,就这么开工了。林智诚复员分到了钢厂工会,这两天正闹情绪呢,林智燕看人手少叫他过去出把力,他一百个不情愿。直到父亲冲他瞪眼,才嘟嘟囔囔往外走。
早晨露水未干,阴凉尚存,几个年轻人打起夯来。刘爱国嗓子尖,能编词儿,他负责引夯喊号子——“高抬起呀。”他喊道。“来哟吼。”几个人合力喊着拉动绳子,石夯被高高抛起,“咕咚”砸到地上。
我们开始夯啊;来——哟。咕咚。
打夯夯得紧哪;来——哟。咕咚。
盖房全靠它呀;来——哟。咕咚。
夯夯往前走啊;来——哟。咕咚。
大家加把劲啊;来——哟。咕咚。
使劲要使齐呀;来——哟。咕咚。
用力夯到边啊;来——哟。咕咚。
干完吃包子啊;来——哟。咕咚。
包子没有褶啊;来——哟。咕咚。
原来全是肉啊;来——哟。咕咚。
一咬一口油啊;来——哟。咕咚。
……
号子声招惹来一街人过来瞧热闹,几个人喊得越发起劲。他们中,林智诚年纪最小,眉目英俊,让人想起《红色娘子军》中的洪常青。十年以后,胡子拉碴,摇着轮椅,在街头兜售盗版磁带的林智诚,早忘了地震前打夯这一幕。可王树生的外甥大刚,却清楚地记得,当年林智诚是多么潇洒,让胡同里上中学的女孩子看得眼睛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