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烂漫,春风醉人,正是三月好风光。河北燕南古道上,两匹骏马由北向南缓缓而来。马上二人一着青衫,一着灰袍,皆是满面风尘之色。那青衫客年约三旬,相貌清秀,只是神情有些落寞,而那灰袍人却是个浓眉大眼身材健硕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背后还背着一个行囊,骑在马上不住东张西望,似乎对山中的一切倍觉新鲜。行不多时,忽见路旁草丛中窜出一只兔子,停在路中将二人好奇打量一番,瞬间又窜进密林中不知所踪了。灰袍少年指着兔子兴奋的手舞足蹈,口中大叫道:“先生,快看,快看,兔子,兔子。”那青衫人只淡淡瞄了一眼,面上并无半分惊讶之色。灰袍少年甚觉无趣,道:“先生,这一路走来山清水秀风光甚美,您却为何总是视若无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青衫人不意少年忽有此问,怔了一下方道:“石头,想不到你这粗野小子还有赏山玩水的雅兴,那是比我强多了。”言毕微微一笑。被称作石头的少年脸上一红,道:“先生,您学问深厚,我却是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哪能和您相比。”青衫人抬头看看夕陽,叹口气道:“话虽如此,只是生逢乱世,纵是学富五车又有何用。”停了一停又道:“况且你只知这山水优美风光如画,却不知前途险恶人心难测。罢了罢了,我却宁可象你一样做个山野匹夫,早出晚归荷锄务农,比这读书赶考却是快活多了。”说毕哈哈一笑,纵马疾驰。灰袍少年在后叫道:“先生,您又取笑我了。”口中说着,将马腹轻轻一踢,急急向前赶去。
原来这青衫客姓韩名俊,陕西韩城人氏,自幼业儒,勤学不辍,天启五年,恰逢全国会试,因此上京赶考,原指望能搏个功名,不料朝廷奸佞当道吏治腐败,韩俊又未去四处打点,纵有满腹才华仍是名落孙山,郁郁之下便即打道回府。而那少年则是他的家仆,天资愚钝大字不识,和他的名字石头确有几分相似,倒是有把气力,此次韩俊带他出来,一则是路上有人照应,二来世道不太平,两人结伴也能壮个胆。主仆二人早起便行,日暮而宿,行了七八日方才到燕南。石头第一次出远门,自是看什么都新鲜,而韩俊却是闷闷不乐,忧心忡忡。这一日主仆二人天未大亮就上了路,眼见夕陽在山,路旁却是崇山峻岭稀有人烟,况且时当乱世,流民四起田地荒芜,别说客栈,就连个投宿的农家都未见到。二人在山中奔得片刻,依旧是一无所见,韩俊心中不免有些焦虑,寻思道莫非晚上我二人要露宿荒野不成,若果真如此,这山中才狼虎豹甚多,可如何是好?正茫然间,忽听远处隐约一阵犬吠声传来,韩俊闻听心中大喜,转身对石头道:“有犬声必有人家,看来今晚你我二人可免于露宿之苦了。”随即侧耳仔细聆听,觉得这声音仿佛是从前边山林中传出来的,于是便循声而往。不多时忽见路旁一条斜径弯弯曲曲通向密林深处,石头满面喜色,拍手叫道:“先生,看来这林中必有农户。”韩俊点点头,口中轻喝勒转马头沿着小径缓缓前行。
走了里许已是黄昏时分,忽听溪水淙淙清脆悦耳,韩俊不由精神大振,不住催促马匹前行,不到半里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只见一座院落青砖碧瓦背山而居,前面一条小溪清澈见底倒挂山涧。院落门前种着两颗枝繁叶茂的槐树,周围柳枝绵密垂落于地,再看墙头杏子累累鲜黄欲落,却和关中景象倒有几分相似,令韩俊蓦然起了一股思乡之情。他翻身下马走至近前,正欲伸手叩门,忽闻院中犬吠大作,随即门扉轻启,即见一名年约六旬的老翁走了出来,将二人打量一番道:“两位客人是从哪里来的?所到敝处又为何事?”韩俊见这老翁鸡皮鹤颜慈眉善目,当即作礼道:“在下本是秦地一书生,日间赶路误了时辰,不得已寻求一落脚之地,还望老丈海涵。”老翁耳朵似乎有些背,韩俊连着说了三次才听清,笑道:“虽说此间主人热情好客,只是敝舍简陋狭窄,怕是容不下二位啊。”韩俊心道此时月挂树梢天色昏暗,若是错过前面更有何处可栖?急道:“我二人只求席地而居,一晚即可,绝不敢多有打扰。”老瓮踌躇再三方道:“如此待老夫先去禀报女主人再说。”说毕转身回门里去了。韩俊这才知道此地主人竟是位妇人,只好与石头二人站在门外等候。
这老者去了很长时间才出来,对二人道:“主人请两位客人进去。”韩俊与石头大喜,急忙牵着马匹随老者入门,老者让石头将两匹马系在院中树上,对韩俊笑道:“院中只有一间小客房能容纳一位客人,余下一位只能宿于柴房,不知您二人哪位住客房,哪位住柴房?”韩俊还未发话,石头已道:“我这一身粗皮厚肉,自小睡柴房惯了,我家先生自是睡客房了。”老者道:“如此甚好。”让石头先在院中等着,自己将韩俊带到东边一间矮屋,做个手势道:“此即客房,先生请进。”韩俊伸手将门推开,见屋内果然狭窄,除了一床一几,再无其他的家具,收拾得倒是颇为整洁。老者笑道:“暮夜仓促,市集甚远,不及备下酒宴为贵客洗尘,还请见谅。”韩俊急忙谢道:“岂敢岂敢,能有一席之地在下已是感激万分,何能奢想。”老者略一回礼告辞而去,带着石头往院西去了。韩俊回身将门关好,坐在床上休息片刻,只觉腹中饥肠辘辘,正欲将干粮拿出,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两个馒头中午已经吃完了,余下的还都在石头的行囊中装着。他刚起身想去找石头要干粮,忽听隔壁有人道:“赵家小妮子今晚怎么还不来,累我等了一晚。”语音清脆绵软,似乎是个女子所言。
韩俊心中一怔,不由停下了脚步,随即又听院外一女子娇笑道:“姐姐又不是奴家,怎知奴家就不会来?”随即门扉响动,脚步声起。韩俊上前一步,从门缝中看去,只见一位十七八岁的红杉女子推门而入,月光下一张面庞清秀靓丽明艳照人,腰肢微摆莲步轻移,径直入了和自己相邻的房间。耳听隔壁先前说话的那女子笑道:“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红衣女子也笑道:“姐姐家路途甚远,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不知陈家阿姨来了没?”先前那女子道:“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岂有不来之理?只是我家恰好有贵客,待会想将他也请来,就怕你们害羞不肯。”红衣女子嗔道:“姐姐才不知羞,欲将路人做人情,妹妹可是大家风范,岂能是村野乡姑所能比的?”言毕格格娇笑不已。韩俊闻听心中不由一动,那女子口中之言的贵客莫不是自己?正猜测间又听敲门声起,一人在院外叫道:“老身忙碌多时,总算将酒菜备好带来,你们二人还不出来,难道非要老身去请不成?”语音粗哑,似乎是一老妇。隔壁女子呼道:“陈姨休要啰嗦,我们这就来了。”语音将落,听得隔壁房门“吱呀”一声,随即脚步纷沓逐渐出了院门,又听院外寒暄声起娇笑连连,渐行渐远不复相闻了。
韩俊心中大奇,暗道:想来这家女主今晚有宴请,却不知是请的何人,方才听她言中之意,似乎有相请自己之意,只是时近二更,却不知她们去了何处,莫非此处还有桃源之地?此时腹中空空,也顾不得许多,正准备出门去寻石头,忽听一人在院中叫道:“先生,先生”。韩俊出门一看,正是石头。原来石头记起干粮尚在自己这里,于是急忙赶来送给韩俊,只是走到院中记不住哪间是他住的,情急之下便呼了起来。韩俊大喜,急忙让他进来,两人半个馒头刚下肚,就听房门轻敲,随即一人道:“不知客人睡了吗?”韩俊将门打开,见门外站着的是方才带路的老仆,一见他便道:“我家主母适逢宴客,闻得有高贤在此不胜欢喜,欲请您一聚,不知客人可方便?”韩俊早已料到他的来意,心中略喜,想着反正也无甚么事情,何况刚才那红衣女子容貌绝佳,至今仍念念不忘,盼能再次一睹芳容,如今有这样的好事岂有不应之理?便道:“外乡孤客能有一席之地,全杖你家主母好客相顾,在下正想面谢。如此有劳老丈了。”那老翁做个请的手势,打着灯笼在前带路,韩俊回头看着正在狼吞虎咽的石头笑道:“小子,还不跟我一起去,那馒头很好吃么?”石头放下剩余的一小半馒头,犹自恋恋不舍道:“我还没吃饱呢。”韩俊摇头苦笑不住催促,石头这才起身跟上。
三人出得院门,沿着门前溪旁的小径蜿蜒而上,四周花香浓郁树影陰森,头顶一轮圆月倒映溪中,分外耀眼。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忽听一阵人声笑语隐约传来。至近处方见溪流上游处有一块平坦的巨石,巨石正中有一草亭,亭中坐着三位女子,各着白,红,黄三色绸衣,正围着桌几喧笑。老者上前弯腰禀道:“贵客到了”。语音将落,三位女子便齐齐从亭中出来迎接,当前一位白衣妇人年约四旬,面如满月乌发似墨,对韩俊略一躬身道:“妾姓贾,因为先夫去世,孤居此处已经很长时间了。今天贵客至此真是蓬荜生辉,恰逢陈姨设下薄席相请,妾藉此借花献佛,唐突之处请您见谅。”韩俊心知其为主人,急忙还礼道:“不敢,在下才疏学浅孤处异乡,因为日暮路遥,且畏惧虎豹强人,不得已上门打扰,得蒙收容已是感激万分,此刻再以酒席相待,在下更是愧不敢当。”贾氏道:“先生过谦了。容妾为先生引见。”手指旁边一黄色五彩衣的妇人道:“此是陈姨,今日便是她做东。”韩俊抬眼望去,只见这妇人年龄较白氏更长,约有五十余岁,面白无粉双目炯炯,盯着自己不住打量。韩俊略一躬身为礼,随即白氏又指着红衣女子道:“这小妮子名作紫烟,最是害羞不过。”韩俊方才已见过红衣女子,此刻方知其名,月光下细看,更觉清丽秀雅如画中仙人。
那紫烟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不由双颊绯红,急忙低下头去。白氏道:“贵客已来,当坐上席。”言毕请韩俊进入亭中,韩俊再三推辞不过,只好坐了首席,白氏其次,紫烟及老妇分坐两旁,石头则和那老翁一起站在亭外。石几上摆着一壶酒,几盘素菜,白氏举起酒壶给韩俊斟酒,道:“此乃槐花所酿,香淡而味浓,请先生品尝。”韩俊举起酒杯,只觉一阵淡淡清香,舌尖未尝,果觉醇馥幽郁,不由一饮而尽。白氏喜笑颜开,急忙将酒斟满,韩俊又是一口饮尽,不多时十数杯酒便下了肚。他平日极少饮酒,故酒量甚浅,今日如此豪饮,不觉醉意已现。那白氏及老妇却不住劝酒,总算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再喝下去必要大醉,若是佳人面前丑态毕现那可大是不妥,于是说什么也不再喝了。白氏无奈,对紫烟道:“你这妮子为何一直坐着一言不发,还不速速敬先生一杯?”紫烟似乎有些不愿,无奈那老妇人也在旁不断催促,只得拿起酒壶趋身上前,低首对韩俊道:“小女子敬先生。”美人在前韩俊心慌意乱,急忙将酒囫囵咽下,未及说话,老妇人又不住催促,转眼三杯酒便下了肚,不由头昏眼花醉意渐起,盯着紫烟喃喃道:“卿本佳人,即便繁华都市也难寻,奈何居此偏僻之地?”紫烟面色微变,一双明目顾盼流转,似乎欲言又止。
白氏笑道:“先生莫非醉了?”韩俊道:“非酒醉,实自醉。”白氏眼如弯月,道:“如此良辰美景,若无歌舞岂非大煞风景。紫烟曲艺双绝,莫若为先生高歌一曲助助酒兴。”紫烟垂首低声道:“即是如此,小女子就献丑了。”随即抖袖站起口歌一曲:白云上空月如钩,马嵬坡前马不前。沟中泉清水见底,古槐枯尽雨飘零。语音曼妙凄凉婉转,一曲歌毕余音袅袅。韩俊拍手大赞道:“佳曲!佳曲啊。”紫烟淡淡道:“先生见笑了。”韩俊夸赞完毕,忽眉头微皱,问道:“只是在下听姑娘曲意有些凄凉,陰气太重,却不知是为何?”紫烟听罢垂首掩面默然无语,却听白氏微怒道:“这妮子奈何败人雅兴,着实可恼。”那老妇也在旁喋喋不休埋怨紫烟。韩俊不想随意一问居然让紫烟受到责怪,心中不由有些歉然,眼看三更已过,急忙起身告辞道:“在下承蒙款待,不胜感激,唯不胜酒力,欲先行告退。”白氏道:“即是如此,妾等不敢强留,先生请便。”当下命老翁将韩俊二人带回,临走之际又将剩余的酒菜赏给了石头,石头肚中尚未吃饱,自是喜出望外精神倍增。三人沿山路缓缓而下,行不多时,忽听山间歌声又起,听声音正是紫烟,唱的仍是方才的那首曲子。韩俊回头望去,远远见石上一个曼妙的身姿月下独立倍觉孤寂,而白氏与那老妇却不知到哪去了。韩俊心中惆怅,又聆听片刻,忽悚然而惊,一头冷汗涔涔而下,七分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原来方才他酒酣之时,只觉此曲幽怨婉转,甚是凄凉,此时再听词义,猛然发觉这四句词每一句都隐有鬼意,端得是诡异万分,因此心中大惊惶恐不已。耳听歌声越来越小渐至不可闻,抬头看时已到小院门前。老者对二人道:“两位请便,老朽去去就回。”言毕转身沿来路而去。石头带着残汤剩羹回了柴房,韩俊在屋中却是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可一时又想不明白。此时离天亮尚早,欲要赶路夜色苍茫,可若要留宿,总觉此地主人行踪诡异,难以心安。无奈之下便暂且和衣而眠,待天一大亮便即离开。正在此时忽听有人伸手在窗纸上弹了三下,接着就听窗外一女子小声道:“先生还未睡吗?”韩俊大惊,急忙将门打开,却见红影闪动一人飘进屋内,正是方才那唱歌的女子紫烟。韩俊惊愕不已,问她道:“不知小姐深夜至此有何事?”紫烟满面焦急之色道:“先生不要多问,赶紧和妾一起离开这里。”韩俊闻听莫名其妙,正待又问,女子急道:“若非妾在,这里就是您的葬身之所。此时情势危急,来不及向您解释,欲要活命就请速速跟妾一起离开。”韩俊思绪纷乱,愕然道:“昏天黑地要去何处?待我将石头叫来一起离开。”紫烟顿足道:“方才妾刚看过,您那小仆喝了些酒早已沉睡不醒,若要叫他,恐您这条命就不保了,眼前之势,唯有先逃出生天,再做他图。”言毕推开房门拉着韩俊就奔了出去。
韩俊只觉脚步轻浮风声阵阵,头顶乌云遮月四周昏暗不清,整个人浑浑噩噩难辨东西,似乎飘在半空御风而行。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一棵枝干虬曲苍劲的古槐迎风而立,紫烟带着韩俊落在树下,对他道:“此地即是妾家,可以稍作歇息。若是妖物前来,妾自有抵御之术。”韩俊汗流浃背,喘息半响方道:“外乡人心中惴惴,实不知何事,愿小姐明示。”紫烟道:“先生有所不知,那白氏祖居于此,实是一千年鼠精,而那老仆是一刺猬精,陈姨则是一只野稚精,三妖物在此修行多年,狼狈为奸,专伏地底吸人脑髓,附近新葬之尸骨受其荼毒不知几何。若能吸食生人脑髓,精华则胜于死者十数辈,此次先生自投罗网,故欲借酒宴灌醉先生,饱其口腹之欲。妾与先生同席,感先生之高才,不忍见您肝脑涂地,故以歌示意,先生才未曾大醉,总算不枉妾的一番心意。”韩俊且惊且疑,又问道:“即是如此,妖物何不一见我二人面便即下手,非要待酒醉之后方才加害?”紫烟道:“先生可知生人头顶有一柱陽气,妖物平时不敢近,唯独酒醉酣睡之时神志不清,陽气细微难辨,如此他们方才能近身,故此设下筵席命妾以色相诱不住劝酒,他们才有可乘之机。”这一席话将韩俊听得头上冷汗粒粒滚下,愣怔半响又问道:“然则小姐又是何人?”紫烟道:“实不相瞒,妾姓赵,乃官宦之女,病殁葬于此处。因生前信佛日夜诵读《金刚经》,死后便以经文为殉葬,故妖物不敢相欺,又结为姐妹。”
韩俊听罢这才明白紫烟居然是只女鬼,正在忐忑间忽想起石头还在凶险之地,急忙央求紫烟再去将他接来。紫烟转头东望道:“此时怕是来不及了。”韩俊不明所以,随之向东看去,只见黑夜中三团赤红色的火光迅如狐兔,疾若飞鸟,越过山林急扑而来。紫烟道:“先生可伏在树下,万勿出声。”韩俊心无主见,只得依言而为。那三团火光飞至树侧数丈之处,忽停滞不前,上下摇曳盘旋,似乎心有忌惮。紫烟也不言语,唯从袖中取出一书放在身前。片刻忽见一团红光缓缓前行数步,火光中一人笑道:“赵家妹子,何故要坏姐姐好事?莫不是看上姐姐家贵客,要与其私奔不成?”听声音正是白氏。语音未毕又听一粗哑之声道:“老身早就说过,这妮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迟早要坏大事。如今不正应验了,休要与她废话,让她把人交出来!”说话的却是陈姨。白氏道:“陈姨不可心急。赵家妹子通情达理,必然不会至姐妹之情而不顾,你说呢,紫烟妹子?”紫烟俯首轻声道:“这韩生福缘深厚,与妹子尚有夙缘,还盼姐姐能手下留情,放他一条生路。”白氏厉声道:“如此说来,妹妹是定然不肯了?”紫烟毅然决然道:“恕难从命!”白氏怪笑桀桀,道:“如此就休怪我等不客气了,虽说死人的脑髓不比活人,总比吃不到要强。”言毕三团火光两团在下,一团在上,向二人急扑而来。
韩俊伏在树下瑟瑟发抖,此际睁眼窥视,却见当前地下两团火光中其一是只硕大的白鼠,尖牙利爪双目赤红,另一个却是只小猪般大小的刺猬,浑身尖刺来势汹汹。又听头顶风声大作,抬眼望去一只黑色的野稚挥动巨翅,双爪如钩从天而降,只将他骇得是魂飞魄散几欲昏绝。此时忽听一阵喃喃之声响起,原是紫烟双手合十跪在地下诵起金刚经来,仿佛置身事外一无所见。那三团火光堪堪及树,就如同碰到一层柔软至极的绳网,嘭嘭嘭三声便被弹了出去。三妖物并不气馁,在外梭巡片刻即重整旗鼓扑了过来,不想一到跟前又被弹出,如是再三始终近不得身。韩俊全身抖如筛糠,唯有闭起双目听天由命。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诵经声住,他惊讶的睁开双眼,却见天际隐隐发白,那三团火光已然不见。紫烟起身祝贺他道:“先生总算逃过一劫了。请待天大亮后再去昨晚故处,即知小女子所言真假了。妾是地下幽魂,白昼不能相随,唯今晚可与梦中与先生相见,到时还有事与您相商。”说毕行个礼便冉冉而没了。韩俊愕然半响,如同梦中,好在不多时太陽升起,这才发现树下荒草中有三尺新坟,坟上尚有数片纸钱。韩俊急忙对着坟头作揖为谢,心中又惦念着石头,于是急忙循着旧道回到昨晚居住之处,不料一看哪有什么院落庭居,放眼望去尽是荒坟野冢,唯独行李散落其中。
韩俊四处找寻大声呼唤,却寻不见石头的踪影。正焦急间忽听一声长嘶,循声找去,却见两匹骏马站在溪水旁,一人背身伏在石上动也不动。韩俊见其衣着与石头一样,急忙上前数步将其翻过,见此人果然正是石头,只是他双目紧闭已没了气息,头顶正中有一小洞,洞中空空想必脑浆尽被三只妖怪吸食了。韩俊心中大恸,想这石头虽然愚钝却极其忠诚,自幼从未出过远门,此次出来不想却让他命丧黄泉客死荒山,实是心痛至极,不由大哭一场。哭毕又想此时孤身一人了无依靠,只有寻至有人烟之处方再图后事。主意已定便收拾行囊骑马顺山路而行,至午时已过方才出山,见山脚下恰好有个小客栈,于是便在此落脚。待安置完毕便询问掌柜,想要找几个人将石头的尸身抬回来。那掌柜听得出了人命,心中大惊,唯恐自己但上关系,急忙命人看住韩俊,又托言帮他找人,实则自己带了个伴当进城禀告官府去了。韩俊住在房中一无所知,眼见天色渐黑掌柜的还没回来,问伙计又皆言不知,只好早早的睡了。
睡至半夜时分忽见紫烟推门而入,韩俊急忙起身为谢。谈及石头惨遭毒手,不由心中悲痛难言,问紫烟道:“这三只妖物如此恶毒,不知有何法能将其收伏?”紫烟道:“妖物修行深厚来往莫测,即便是土地、城隍也无可奈何,区区凡人又能怎么样呢?”韩俊又问道:“然则小姐此时何去何从?”紫烟作礼道:“小女子来此正为此事。昨晚妾已得罪了妖物,此后必将寻仇,虽有金刚经相护,终究是不胜其扰。盼先生能将妾的骨骸带走,即使做牛做马侍候先生也心甘情愿。”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韩俊听得这话中隐隐有以身相许之意,心中不由大动,抬头望去紫烟双颊绯红满面娇羞,更显妩媚。韩俊本欲张口应允,忽想起她是鬼魂,又有些害怕,踌躇半响方道:“小姐对我有再生之恩,本无不可。只是我褔薄禄浅,恐相累小姐,况小仆命丧他乡,欲待明日料理后事再禀告官府迁移骸骨,不知小姐以为如何?”紫烟听罢知他心里终有相惧之意,叹道:“即是如此,妾不敢强求。只是明日见官之时恐怕先生有口难辩,若果真如此,当大呼妾的名字,可让您免于牢狱之灾。”言毕转身便走了。韩俊正惊讶间,忽听擂门声大作,一睁眼才知是南柯一梦。
待他起身将门打开,却见门外站着掌柜和两个衙役,一见他便道:“赵大人有令,命我等将你带至县府问话。”不由分说拉着他便走。韩俊心中慌乱,数次相问,衙役却不多说,只说到了县府自有分晓。走了七八里方到县城,衙役径直将他带进县府,却见堂上早有一位身着官服的人坐在几案后,衙役上前禀道:“赵大人,人犯已带到。”韩俊听得他们口称自己人犯,心中大惊,正待分辨,却见那赵县令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大声喝道:“你是何方人氏,为何欲找人抬尸,那尸体又是何人,还不速速招来。”韩俊惊惶不已,急忙将昨晚之事源源本本讲了出来,不料这赵县令根本不信,说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如此荒诞之事也编得出来。定是你贪图钱财将此人戮害,再诡言妖孽欺骗世人。看样子不用大刑你是不招。来呀,重刑伺候!”韩俊骇得面如薄纸有口难辩,心中不由暗暗叫苦,正在此时忽想起紫烟之言,当即大呼道:“紫烟救我,紫烟救我!”说来也怪,话音将落赵县令面色大变,挥手阻止衙役,问道:“你所说的紫烟究竟是何人?”韩俊又将紫烟容貌详尽描述,赵县令越听越是惊骇,待韩俊说完,当即命众人退下,只余韩俊一人。
韩俊正惊疑不定,却见赵县令上前对他道:“实不相瞒,紫烟就是本官的亡女。”韩俊大惊失色,细问缘由,方知这紫烟确是赵县令独生爱女的乳名,赵县令在此地上任不足两月她便因病身故葬在山中,因生前喜欢诵读金刚经,所以便将经文陪葬。不意此次被韩俊遇见她的亡魂,可谓天道巧合。赵县令又逐一细问,韩俊一一作答,至此赵县令再无疑心,当即将韩俊请入后堂以礼相待。又命人找来棺椁将石头收敛,还写了文书交给韩俊,以免回到家乡百口莫辩。韩俊想起紫烟之言,便请赵县令将紫烟的尸骸重新迁至寺庙中,还请高僧给她做了三天法事,待诸事完毕,韩俊来到紫烟灵前上香祭奠,大哭一番之后方才告别赵县令踏上归途。归家一年后,韩俊的妻子怀孕待产,一晚他正在睡梦间忽见紫烟又来了,对他笑道:“与您终有夙缘,即便跋涉千里,也要与您相随。”说毕就进了内室。待韩俊惊醒,忽闻其妻刚才已生下了一个女婴,进去一看眉目却与紫烟酷似。他心知这是紫烟转世,因此仍旧给女儿沿用了这个名字。待紫烟长到七八岁,不仅相貌清丽聪颖伶俐,且酷爱佛法,若是偶有人诵读金刚经,她便在旁怔怔而听,即便是一整天也不觉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