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宿孤庙
那年冬天,俺爹跟本家五叔赶着牲口,一块相跟着上山西,去时驮着粉条,到山西卖掉;然后再买些小米,驮回来河南卖出去,从中挣个差价。天黑时,俩人走到一个前不邻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由于路不熟,不敢走了。碰巧路边有个孤庙,就宿到庙里了。两个人拾柴烘了一堆火,烧了些干粮垫了垫肚,又用茶缸化了些雪水,打了打渴,就算吃过饭了。俩人整走了一天,都有些乏困,都想歇息。但又不能一齐睡。一是得有人看摊,二是还得喂牲口,只能轮流休息。俺爹说:“老五,你先睡,我管看摊喂牲口,你睡一小覚后,我再睡。”俺五叔说:“三哥,我比你小十来岁,年轻,不覚得困,还是你先睡吧。”俺爹说:“那也中,我睡一会儿你再睡。”说罢就找地方休息。可惜孤庙里没炕没铺,咋个睡呀?刚进来时,俺爹就看见墙角放着一口白皮棺材,可那物件是装死人用的,人们瞅瞅就害怕,谁还敢去那上面睡呀?不过,俺爹可是一辈子走南闯北的人,啥事没经见过?他才不害怕哩!把草料袋往棺材盖上一铺,就爬到上面去睡了。
俺爹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只听有人低声喊道:“哎呀,压死我了,压死我了。”俺爹被喊声惊醒,打了个激灵,睁眼看看,庙里没人啊。是谁在喊叫哩?又一想,可能刚才是做梦了。没有多想,就又躺下睡了。刚朦朦胧胧地睡着,就又听见有人喊道:“哎呀,压死我了,压死我了。”俺爹又坐起来,才知道刚才不是梦,确实听见有人在喊叫。到底是谁在喊叫,声音从那儿发出来的?俺爹睡得呓呓怔怔的,没有听清楚。为了弄清是咋回事,俺爹又重新躺下,闭上眼,但没有睡。不一会儿,就又听见了喊叫声:“哎呀,压死我了,压死我了。”这回俺爹可听清楚了,那喊叫声就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难道里面有人?俺爹忙问:“棺材里有人吗?”没人应声。既然没人应声,说明里面没人,或者说有个死人。但死人还能开口说话么?可刚才分明听见有人喊叫了,真是奇了怪了!俺爹爽当从棺材盖上下来:他娘那脚,不睡了,让老五来睡吧。他走出庙门,来到庙院里,对俺五叔说:“老五,你去睡吧。”俺五叔问:“还没有猫眨眼的功夫,你就睡醒了?”俺爹说:“今儿个不太困,你赶紧去迷糊一会儿吧。”但他可没把刚才听见有人喊叫的事说出来。一旦说出来,俺五叔还能睡得着吗?
没多大一会儿,就见俺五叔慌慌张张地从庙里跑出来,对俺爹说:“三哥,还是你去睡吧,我来看摊喂牲口。”俺爹问:“还没吸一袋烟的功夫哩,你就睡醒了?”俺五叔说:“睡醒了,今儿个我也不太困,你再去睡吧。”俺爹只好进庙里重新躺到棺材上歇息,但哪里还睡得着?可毕竟走了一天路,乏困得很,不知不覚就又睡着了。这时,俺爹就又听见棺材里发出喊叫声:“哎呀,压死我了,压死我了。”喊叫声把俺爹惊醒,他再也睡不着了,又叫俺五叔去睡。就这样,兄弟俩你让我,我让你,谁都不肯去睡了。即便去睡,也是猫眨眼的功夫就起来了。好不容易熬到鸡叫头遍,俩人就赶着牲口上路了。
约摸走了七八里路,俺爹才问:“老五,平时你睡覚时,我三遍五遍叫不起你来。咋昨夜不等我叫你,你就自动起来了?”俺五叔说:“三哥,不瞒你说,昨夜我刚迷糊着,就听见有人喊道:‘哎呀,压死我了,压死我了’。我听着这声音像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就吓得我不敢睡了。”俺爹笑道:“其实我先听见了,怕影响你睡覚,就没敢对你说。”俺五叔也解释:“我也是怕你睡不着覚,就没说这事。”这时天已明了,当地的老百姓都上地干活,见俩赶脚的从东边过来,就问:“你俩昨晚住哪里了?”俺爹答:“住在后面岗上那个孤庙里。”当地人大吃一惊:“老天爷,你俩吃了豹子胆了!敢在那里住?”俺爹笑着问:“有啥不敢哩,出门在外,哪儿黑了那儿住。”当地人说:“那孤庙里柩着个死人,就在那口白皮棺材里。因是屈死的,所以一到黑夜就闹鬼,打老远就听见那鬼又喊又叫,又哭又闹的,吓死人了!”俺爹和俺五叔听后,互相瞅了瞅,才感到后怕了。
二、南谷洞
南谷洞是个地名,顾名思义,就是个大胡同。这是个十分险要的地方,两边是百米高的悬崖绝壁,中间是仅有二百米宽的石河滩,长五六里地。平时人们只要一走进南谷洞,就感到陰森恐怖,凉气逼人。但这里又是一条交通要道,不走还不行。因此,过往行人只好硬着头皮闯这个鬼地方。
南谷洞离俺家仅三里路,俺爹每次赶脚回来,只要一走进这地方,就覚得等于快到家了。那年夏夜,也是俺爹和俺五叔得了大黑,来到南谷洞时,天已经很晚了。好在离家只有八九里路,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可以回到家啦。他俩赶着牲口,一前一后,不隔几步,匆匆行走。这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全靠牲口在前面认路,他俩只能跟着牲口深一脚浅一脚地瞎走。两岸绝壁上不时传来猫头鹰“谷谷妙,谷谷妙”的叫声,特别瘆人,两个人的心顿时感到紧圪皺的,有些害怕。为了给自己壮胆,俺爹嘴里哼出了小曲儿,又从地下摸起俩鹅卵石,互相敲击,想打破这恐怖沉寂,陰森幽喑的静夜。谁知这样做不但没有壮了胆,反而觉得把自己完全暴露了。俺五叔赶忙劝阻:“三哥,甭唱了,别再招来妖魔鬼怪啥的。”俺爹说:“不唱了,你紧跟着我,不要隔得太远了。”就这样,俩人不断打着招呼,一直往前走。大约走了一个时辰,估模着应该过去南谷洞这个鬼门关了,可一看四周,还是黑洞洞哩,没有一点亮气。那就再紧走几步吧,反正不会太远了。他俩撵着牲口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还是没走出南谷洞。这就奇了怪了!平时半个时辰的路程,今夜走了两个多时辰,竟然还没有走出去,难道撞上鬼了?俺爹仔细回想一下,现在走的路,好像刚才走过似的,有些熟悉。那么,眼下是接着走,还是不走啊?就在俩人迷失方向,犹豫不决时,猛然看见前面不远有一盏小灯,绿莹莹,明闪闪的。他俩顿时像在茫茫大海里看见灯塔似的,禁不住心里一喜,就马上朝那盏小灯走去。俩人想,肯定是前面的人也是走路搭了黑,也许是家里派人接我们来了。得赶紧跟上去。俺五叔边走边喊:“喂,前面是谁?等等俺俩,一块走。是不是接俺俩来了?”可前面并没有人答话,俩人只好赶紧走,想跟上那盏小灯。奇怪的是他俩紧赶急追,跑了半个多时辰,却始终没有撵上那盏小灯。气得他俩干脆不追了,爽当坐下来歇息。再看那盏小灯,也不走了,好像在等他俩似的。既然是等咱,那咱就跟上去呗。谁知那盏小灯就像给他俩开玩笑似的,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就这样,他俩在南谷洞转悠了一夜,终久仍没走出这个鬼地方。这时,只听村里的公鸡“格格哏——”一声啼叫,那盏小灯嗤的一下,化作一道火星消失了。原来是一团鬼火!害得他俩走了半夜瞎路。此刻,天已经麻麻亮了,俩人仔细瞅了瞅,才发现一黑夜一直是绕着一个大黑盘石在转圈儿。就像拉磨的驴一样,瞎转了一夜。
如今,南谷洞早在六零年就建成了水库,名曰南谷洞水库,是专门往红旗渠补充水源的,地图上可以查到,紧接着又建造了一座十孔红旗渠大桥。眼下正在南谷洞两壁之间修架高速公路大桥。南谷洞再也不会那样陰森恐怖,幽暗寂寞了。
三、坟疙道
俺村在太行山的一条深沟里,这条沟很长,东通安陽,西达长治,是一条“丝绸之路”。
从早到晚,大路上人来车往,络绎不绝。不是上山西,就是下河南。有赶脚的,挑担的,贩黄丝的,卖山货的,偶尔还会看见骡驮棺的,抬担架的。这条山路虽近,却十分难走,而且还有几个不干净的地方,坟疙道就是其中之一。
坟疙道是一个乱坟岗,就在大路边。人们走夜路经过这里时,常常会碰到鬼。什么男鬼,女鬼,胖鬼,痩鬼,狐鬼,厉鬼,都有人见过。因此,知情的行人夜晚一般不走坟疙道。这地方离俺家不太远,最多七八里路。俺爹可不管有鬼没鬼,为了赶时间,省店钱,毎次总是搭黑闯过坟疙道,迟早要扑到家。
这天晚上,俺爹赶着大紫骡子来到坟疙道时,见路边坐着一个年轻小媳妇,哀哀地一劲哭。他瞅了瞅这个女人,只见她身穿一身白,脸也是白煞煞的,没有一星儿血色,就知道不是人,是鬼。但俺爹常走夜路,经见得多了,并没覚得害怕。他走上前问:“这位大嫂,黑更半夜的,你不回家,独个儿在这儿哭啥哩?”小媳妇哭着说:“俺男人嫌我做的饭不好吃,把我打了一顿,撵出来了。”俺爹又问:“那你准备咋办呢?总不能在这荒天野地里哭一晚上吧。”小媳妇抽抽泣泣地说:“俺也不知道该咋办。大哥,你给出个主意吧。”俺爹说:“要不,我送你回家吧。”小媳妇有些犹豫:“不知俺男人还让不让俺进门。”俺爹说:“我去劝劝他,不会再撵出你来的。”小媳妇才转悲为喜:“那就多谢大哥了。只是俺这小脚裹得很紧,走不得长路。”俺爹知道她想骑牲口,就说:“正好牲口空着,你就骑上去吧。”小媳妇就站起来,俺爹扶着她骑上大紫骡子,嘱咐她:“大嫂,坐好啊。”就在他扶小媳妇上鞍子的时候,他感觉到她全身轻飘飘的,没有一点份量,像个纸人。那手和胳膊也是瘦嶙嶙,凉冰冰的。俺爹就更覚得她不是人,是个真鬼!当时俺爹的胆子也真大,出于好奇心,他一心想弄清这鬼到底是什么东西,就用赶牲口的鞭子偷偷地把小媳妇拦腰给拴住了,并且还打了个死结,这回小媳妇甭想跑掉了。俩人边走边聊,俺爹问:“大嫂,你是哪个村的?”小媳妇答:“前面冯家口的。”俺爹心里明白:前面根本就没有什么冯家口村,骗谁呢?又问:“家里都有谁?”小媳妇说:“有俺公爹,俺婆婆,还有俺男人,俺小姑。”俺爹接着问:“你公爹叫啥,你男人叫啥?”小媳妇回道:“俺公爹叫冯老三,俺男人叫冯小四。”俺爹一旁偷笑:真会瞎编。方圆十几里地的人我都知道,哪有什么冯老三,冯小四的?这时,他俩来到一片坟地前面,小媳妇说:“大哥,俺到家了,叫我下去吧。”俺爹笑道:“你下不去了,我已经把你捆住了。”小媳妇这才发覚自己被捆,大惊:“你为啥把俺捆住?”俺爹紧握手中的鞭子,指着小媳妇说:“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人,是鬼。我今天倒要看看鬼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乖乖地跟我走吧。”小媳妇这下慌了,忙哀求道:“大哥,你行行好,把俺放了吧。”俺爹说:“不放。你黑更半夜在路上吓唬我,我饶不了你!”小媳妇哭道:“大哥,俺不敢了,俺给你陪不是了,你放了俺吧。”任小媳妇怎样哀求告饶,陪礼谢罪,俺爹就是不放她。小媳妇恼羞成怒,大声喝道:“你到底放不放?”俺爹说:“不放!瞧你有啥鳖法?”这时,小媳妇顿时凶相毕露,从嘴里吐出二尺多长的舌头,来吓唬俺爹。俺爹冷笑一声:“呸!你少来这一套。老子是吃米面长大的,不是吓大的,走南闯北几十年,啥鬼没见过?啥事没经过?想吓唬倒我,让我害你怕,没门!”小媳妇见这一招不行,又使出法朮,扬起尘土来,一霎时,俺爹周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陰风阵阵,冷气嗖嗖,弄得俺爹睁不开眼,喘不过气,东倒西歪,天旋地转。但不管小媳妇使用啥手法,俺爹就是牢牢握住鞭子不丢。小媳妇软硬兼施,死磨硬缠,使出了各种伎俩,都没得逞,最后只好认输,乖乖地跟着俺爹走。不大一会儿,俺爹就回到了家。一进门便喊:“旦他娘,快点亮灯,看看我给你带回来一个稀罕物件。”俺娘赶紧把灯点着,问:“啥稀罕物件呀?”俺爹说:“你见过鬼吗?我今晚捉住了一个女鬼。”俺娘说:“在哪哩?尽瞎說。”俺爹把鞭子往上一举,就见那小媳妇离开了鞍子,被鞭绳吊在了半空中。这时俺爹感到十分奇怪,恁大一个小媳妇,却没有一点份量,轻飘飘就像个纸人,顶多有二三两重。更奇怪的是,俺爹把鞭子伸到灯笼跟前一看时,顿时惊呆了!眼前哪有什么小媳妇,只见鞭绳上牢牢地拴着一块巴掌大的烂棺材板!
四、陰陽岭
深秋的一个晚上,俺爹撵着大紫骡子往家走。为了赶时间,走近路,他上了陰陽岭。虽说不好走,却近十几里地。这陰陽岭也是个不干净的地方,传说经常闹鬼。因此人们宁肯多走十几里路,也不愿意走陰陽岭。俺爹的胆子大,明知山有鬼,偏向鬼山行。他想:碰上鬼它能把我咋着?能把我生吞活剥吃了?只要不要我的命,走进鬼窝里我都不怕!他走南闯北,总结出一个理:邪不压正,陽能除陰。人是正气,鬼是邪气,鬼害人怕。人身上有陽气,鬼身上是陰气,陰气一旦碰上陽气,霎时会烟消云散。
这陰陽岭确实不干净。俺爹刚上去没多远,就听地岸头上响起了“啪啪……”的声音。上岁数的人都知道,这叫鬼拍石板。专门吓唬胆小的人。俺爹冷笑一声,从路上拾起一个拳头大的石头,照着鬼拍石板的地方扔过去,只听当的一声,那啪啪的响声便嘎然而止。俺爹鬼又大声喊道:“小毛鬼儿,老实点,惹恼老子了,弄二斤火药崩死你!”你瞧瞧,俺爹说的不错吧?鬼害人怕,邪不压正。鬼有时也犯贱,你给它点厉害,它就老实了。
俺爹能对付了鬼,却对付不了老天爷。就在这时,天上突然下起雨来。俺爹急忙把牲口赶到岭头上的一个破马棚里,自己站在屋檐下避雨。本来他计划搭个大黑能扑到家,如今这一下雨,看来今晚难回到家了。既然回不了家,就得找地方休息。其实这里就有现成的闲房。有五间堂屋,三间西屋,还有马棚,石槽,厨房,茅厕。原来这里有一家卖饭的,因嫌闹鬼,早不干了。俺爹往堂屋瞄了一眼,竟发现屋里有微弱的亮光。他走到门口往里一看,只见有几个人在打牌。原来屋里有人啊,大概和我一样,临时来避雨的。俺爹走到他们跟前,在一旁看他们打牌。这几个人就像是哑巴,一声不吭,出牌压牌,光用手势,从不说话。这时,他们邀俺爹参加。俺爹想,外面雨不住头,看样子要下一黑夜,反正今晚回不了家了,也没床铺睡觉,那就和他们一块玩吧,权当消磨时间。于是,俺爹便搬了块石头坐下来,和他们玩起了牌。一开始,俺爹还谨慎小心,郑重对付,两盘下来,覚得他们的打牌水平和技巧并不高明,第三盘就转守为攻,大胆出牌,盘盘把他们打得稀里哗啦,一败涂地。那一张张票子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流进俺爹的腰包里。上衣四个兜,裤上两个兜,都装得满满的。俺爹想,今晚真是发财了,比赶三天脚挣的钱还多。人要是走了好运,弄啥都赚钱啊。
就这样,俺爹打了一夜牌,赢了不少钱。到后半夜时,他两眼涩得实在支撑不住了,就靠墙跟想眯瞪一会儿。那知这一眯瞪就睡着了,直到天大亮了才醒过来。他睁眼一看,哎!那几个人呢?怎么都不见了?走时也不吭一声,真不够朋友!好在赢的钱没被他们掏走。对,掏出来数数,看看咋晚打牌到底赢了多少钱?可当他把赢的钱都掏出来一看时,顿时惊呆了!这哪里是钱币,分明是人们上坟烧的纸钱,是专给死人用的。这时,俺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和几个鬼打了一夜的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