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贞决定再相信一次高湛的话,虽然内心依然存着一丝疑虑,但是她还是决定再相信他一次,也给自己一点希望。
随着时日的推移,她的身体渐渐康复起来,太医将医治的重点从她的身子转移到了右手上,而她也听话地配合着,阿湛说她的手会好,那么她一定会好的。
她此刻依然需要疗养,但是瓷土的事情却不能停,所以一回到青镜殿,她就立即对内监们这些时日送来的瓷土进行检查。调养了数日,她的右手似乎还真的有所好转,每日的衣食住行渐渐也不需要丹娘跟前跟后伺候着。
如此数日之后,她便起了雕花的念头,这手艺荒废了数日,她的技艺还不够熟练,若是再这样荒废下去,还真的很危险。
一想到这里,陆贞立即尝试雕花,可是,就在她照着从前那般力道捏住雕刀的时候,却觉得手一酸,那雕刀就从她的手指之间滑落,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陆贞连忙俯身拣起,弯腰之际,耳边却莫名地响起了长公主那天的话,“我是你姐姐,你居然为了一个废人……”
废人……一想到这个词,陆贞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她拣起雕刀,连声安慰自己,“不怕,我一定能好起来的。”
“大人,你在做什么?”玲珑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她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过去,“嗯?”
“殿下虽然同意你搬回来,可你别忘了,他再三吩咐过,一个月之内不许你碰这些东西,你不会想让我挨骂吧?”玲珑忙走近她笑着将雕刀拿走,“我来帮你放好。”
陆贞顺势挥挥手,“你就放在柜子里吧。”
玲珑点了点头,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赶紧拿着雕刀走到柜子前,没想到才一开柜门就将里头的一个盒子碰落,玲珑低头一看,随即发出一声惊呼,“好漂亮的钗子!”
只见那钗子华丽至极,尾巴上各点缀着羽毛,在日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七彩光芒,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玲珑低头一看,正要开口发问,就见丹娘飞快跑进来,扬了扬手里的信朝陆贞说道:“姐姐,刚才有个侍卫过来,要我把这信带给你。”
玲珑立即将钗子收起来,不悦地朝丹娘说道:“殿下不是吩咐过要咱们小心吗?怎么你问都不问我一声,就随便收了不认识人的信?”
丹娘捏着手上的信,无辜地眨了眨眼,小声地辩解道:“可是他认识我啊,他叫我丹娘……”
陆贞微微一笑,接过信打圆场,“好了,别那么杯弓蛇影的,只是一封信而已。”说着,习惯性地对准信封的一头正要撕开,未想手却不自觉地抖了起来,她一咬牙,加大了力道,只听嘶的一声,信倒是撕开了,却把信纸也跟着弄破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信纸摊开一看,上头只有寥寥数句:“东岭陷阱之事真相已明,盼出宫一见。明日午时,锦香楼雅间,沈嘉彦。”
是沈嘉彦!先前的确有听高湛说沈嘉彦正在全力处理此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着落了。陆贞捉紧了信的一头,再度低头,“东岭陷阱……”
是的,她的确也要弄清楚到底是谁如此恨她。
陆贞决定赴约,但是不敢对高湛说明,生怕他太担心,只说孙家瓷窑的人前几天送了包泥土过来,她觉得成色还行,想要去查探一番,顺带诓他说想吃东城锦香楼里的什锦汤。高湛虽然有些担心,奈何政务繁忙,便也只能由着她去,只是暗暗地多加了些人手保护她,防止发生意外。
次日一早,陆贞便带着元禄出宫,先是去孙家窑里看了一番,而后便依照信上的指示前往锦香楼,然而一进到雅阁陆贞就觉得不对劲,因为她见到的并不是沈嘉彦,而是沈嘉敏!一看清眼前人,陆贞心中一惊,根本不愿同她再生出瓜葛,转身就想离开,却未想立即有人拦在了面前。陆贞怒道:“你要干什么?”
身后的沈嘉敏得意一笑,说道:“放心,我没有恶意。我是想帮你找到真相,可如果不用大哥的名义约你,你会理我吗?陆典饰,请坐吧。”
陆贞警觉地看了她片刻,知道此刻的自己是绝对走不了的,索性便坐下,警觉地看着沈嘉敏,“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嘉敏懒懒应道:“什么花样都不玩,就是跟信上说的一样,告诉你东岭事情的真相。”
闻言,陆贞立即绷紧了身体,“到底是谁要害我?”
她原本以为沈嘉敏会跟自己周旋一番,或者是答非所问,没想到沈嘉敏居然真的开口同她解释道:“那个吕老板,是原来青镜殿宫女柳絮的二叔,他的侄女被你害得去殉了葬,陆大人贵人多忘事,大概不记得了吧?”
柳絮二字闯进耳朵的同时,陆贞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张熟悉的面容,自然,从前的往事也跟着记起来,她惊疑地站了起来,“柳絮的二叔?”
沈嘉敏点头,满意地看着陆贞的脸色,“人家为了报仇,辛辛苦苦地设了一个局,没想到你陆大人一出事,太子表哥急得跟什么似的,马上让衙门的人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吕老板走投无路,一头撞死在宫外的城墙上……陆大人,你身上的血债,还真不少呢。”
果真又是一条人命,陆贞脸色顿变,如宣纸般雪白。
嘉敏偷偷看了陆贞一眼,立即又继续说道:“我要是你,羞都羞死了,哪儿还能跟你一样,没皮没脸地缠着太子表哥!现在人人都在耻笑他!你是什么身份?一个七品女官!太子表哥放着那么多的名门闺秀不要,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个残废!”
陆贞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在内心拼命地安抚自己,没事,阿湛也说过,既然选择和他在一起,就必须要面对很多的磨难,这并不算什么。思及此,她立即睁开眼,说道:“你说这些话无非就是想激怒我。没用的,我和阿湛之间,早就不在乎这些了。而且就算我的手一时好不了,阿湛也不会在意的。”
沈嘉敏没想到陆贞居然软硬不吃,还说出这种话来,火气一下子上扬,脱口便讽刺道:“一时好不了?你根本是全残了!别人在骗你知不知道?以前你除了烧瓷什么都不会,现在看来,你怕是连泥巴都捏不动了!”
闻言,陆贞的心登时冷了一半,她想起自己如今的状况,想起太医每次为她治疗时皱紧的眉头,不由得信了一半。可是,她也知道,不论是不是如此,此刻她不能跟沈嘉敏妥协,否则,一切都输了。她强撑着说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沈嘉敏瞪着陆贞,强压住心里的怒气,斩钉截铁地说道:“信不信由你,反正很快你就什么都不是了。看在我告诉你这么多真相的分上,你就在这好好待上一会儿。最好别想着叫你那些侍卫,要不然,我转头就告诉太子表哥你出宫来是为了跟我哥哥私会的。”说罢,她又狠狠朝一旁的两名侍女命令道:“看好她!两个时辰过后再放她出来。”
侍女连连应诺。沈嘉敏转过头,看到陆贞依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猜想自己方才的一番话必然已经影响到她,心情也跟着好起来,说道:“好酒好菜我都点了,你放心慢慢享用,放心吧,里面没毒。哦,我忘了,你现在根本拿不动筷子。翠华,陆大人想吃什么,你就拈一筷子喂她,记着了吗?”
这是一种羞辱,可是此刻的陆贞,却只剩下木然,她怔怔地看着沈嘉敏离开房间,怔怔地听着沈嘉敏的声音消失在走廊里,怔怔地回过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耳畔脑海里回旋的全部都是沈嘉敏和长公主的声音——
沈嘉敏得意地说:“现在人人都在耻笑他,你知道吗?你是什么身份?太子表哥放着那么多的名门闺秀不要,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个残废!”
长公主狠狠地瞪着她,“难道你想让人家嘲笑,说堂堂北齐国主,竟然娶的是商人庶女!”
沈嘉敏的声音跟着又响起来,“一时好不了?你根本是全残了!你除了烧瓷什么都不会,现在看来,你怕是连泥巴都捏不动了!”
陆贞痛苦地闭上眼睛,轻轻弯曲着右手,“陆贞,再坚强一点,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刺激你!你要相信阿湛,他说过你的手总有一天会好的,他说过以后不管有再多艰难困苦,他都会陪着你的!”
就这样不断地重复着,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可是眼前脑海的景物,却渐渐被沈嘉敏和长公主的面容取代,她们不断地在她耳旁重复着方才的言辞,那嘲笑的、不屑的目光,像一把刀,狠狠地摧残着她的自尊。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嘉敏带来看守她的两名侍女忽然走过来,朝她福了一福身,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消失的地方,心里忍不住疑惑——她们就这样走了?为什么沈嘉敏要把我留在这儿两个时辰又什么事都不干?
陆贞有些不放心,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往四周探了探,真的没有一个人看守,陆贞的疑惑更重,却不敢多加逗留,立即飞快下楼。
才一出来,元禄就迎上来发牢骚,“哎哟喂,我说陆大人,你这顿饭怎么吃了这么久?可担心死我了。”
陆贞摇了摇头,“没事,咱们回宫吧。”说着,便要俯身上轿,可是眼角的余光却被某个东西吸引住,她抬眼看去,一张写着硕大“医”字的幡旗正迎风飘扬,似乎是向她发出召唤。沈嘉敏的声音又在她的耳畔萦绕,陆贞低头看了看自己微曲的右手,咬了咬牙,又站直身体转头对元禄说道:“你们都在这儿等着,我要去那边走走。”
元禄一听,吓了一大跳,脱口就道:“那哪儿成……”
“听话!”陆贞大喝一声,扭头便走。而元禄,却被她吓住了,他从来没有想到一向温温柔柔的陆贞陆大人居然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待他回过神时,陆贞已经消失在人海里,元禄大腿一拍,喊了一声不好,连忙跟上,可是哪里还见得到陆贞的影子。
其实陆贞并没有走远,因为医馆就在前面。
医馆里头安静得很,除了前头抓药的学徒,就剩下帘子后大夫的诊断声,陆贞进去的时候,恰好有人已经诊断完毕,一面道谢,一面走了出来。陆贞踌躇了一下,便走进去,将手放在桌子上,淡淡说道:“劳烦大夫。”
白胡子大夫抬头看了她一眼,便为她听脉,片刻之后,他蹙起眉问道:“姑娘新近可曾受过重伤?”
陆贞点了点头,又听那大夫说道:“这恐怕……”
陆贞见大夫顿在这里,立即说道:“大夫不妨直言。”
大夫叹了口气,说道:“姑娘的右手似乎是曾被什么压过许久,如今伤了血脉,外面看起来没事,可是……我不妨同您直说,姑娘,你这只手,恐怕真的是回天乏术了啊。”
陆贞的脑袋轰的一声像是炸开了一般,她不愿相信地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大夫,却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叹息道:“可惜啊……”
她再也听不清大夫接下来的话,脑袋里一片空白。她迷迷糊糊地交了诊金,踉跄着迈出医馆的大门,几乎无法站直,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似的,根本就无法支撑这一具血肉之躯。
回天乏术,回天乏术……原来,她真的是个废人,真的已经变成一个废人了,她配不上阿湛,配不上他。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群小孩朝着她跑过来,冷不防就将她撞了一下。陆贞踉跄着退后数步,本能地扶住墙才不至跌倒。那小孩子们懵懵懂懂,仰着天真的笑脸喊道:“太子殿下娶媳妇儿喽!太子殿下娶媳妇儿喽!”
陆贞一震,不可置信地再听了一遍,那小孩们的叫声真真切切地传到耳畔,“太子殿下娶媳妇儿喽!”她倒吸了一口气,想也不想就拉住一旁跟着看热闹的妇人急急问道:“大娘,太子殿下要娶谁?”
妇人丝毫未曾察觉到她的脸色,笑眯眯说道:“还有谁?就是沈国公府的大小姐啊,赐婚的圣旨都已经下了,你还不过去凑个热闹?”
沈国公府的大小姐……沈嘉敏……阿湛要娶的是沈嘉敏!一想到这里,陆贞心一恸,只觉天旋地转,再也无法撑下去了。
就在这时,有人伸手扶住了她,她转头一看,却是元禄。见到陆贞面无血色,他急切地问道:“陆大人,你没事吧?”
“放开我!”陆贞喘着粗气,狠狠说道。
元禄兀自扶着,为高湛辩解,“大人你千万别生气,那些破小孩肯定是在瞎嚷嚷……”
陆贞一声暴喝,“我叫你放开我!”
元禄一惊,双手不自觉地松开。陆贞撑着墙壁站直了身体,慢慢往前走,察觉到元禄还在身后,她立即转身,冷冷说道:“别跟着我。”
元禄看着陆贞反常的模样,一脸着急,他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只是沉默地跟着。陆贞却忍不住了,反手从头上取下一根金钗,抵着自己的脖子,威胁道:“你们要还跟着我,我就……”
那金钗在陆贞雪白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看起来尤为突兀。眼看着陆贞越来越使劲,那金钗已经快要刺破脖子,他吓得手脚发凉,忙道:“陆大人你先放下,我不跟就是,你千万别想不开。”
陆贞回过头,不再理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走——她也不相信,她才不相信阿湛会娶沈嘉敏,她一定,一定要去弄明白这件事情。
陆贞迷迷糊糊地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她想去的地方,沈府。
此刻的沈府门前早已经被人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张扬的红色双喜字贴满了墙壁,昭示着大喜的来临,而沈家的仆人们更是一脸得意之色,趾高气扬地将四周的人都赶到了一边去。不一会儿,一个内监带着四个小内监走了出来,一脸喜色地上了轿子。围观的一个百姓立即说道:“看到没有,那就是来宣旨赐婚的公公,嗬,你看他手里那个红包,只怕足足有十两黄金吧。”另一百姓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那怎么了?太子殿下可是咱们北齐第一美男子,难道还花不起十两谢媒钱?”
他羡慕地看着沈家大门,说道:“也只有沈小姐这样的门第,才配得上做太子妃。”
一时间,所有人都谈论起来,有人说他们是天作之合,有人说他们是金童玉女,一句句道喜声、羡慕声逐一传过来,塞进陆贞的耳朵里,跟之前的乱麻搅成了一团。她痛苦地捂住耳朵,试着将这些声音驱逐,可是那声音却似乎变成了无数个,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扫过来。她痛苦地伸出手,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住,右手的无力在提醒着她一个铁铮铮的事实,眼前的大红喜字也在告诉她一个铁铮铮的事实——皇上下旨,为高湛和沈嘉敏赐婚,从此,她的阿湛,再也不属于她了。而连她引以为傲的右手,也不再属于她了。
陆贞觉得自己就要在人潮里溺毙,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属于她了。
就在这时,一只健壮有力的手臂突然出现在眼前,稳稳地扶住了她。陆贞下意识看过去,竟是一脸关心的沈嘉彦。她倒吸了一口气,依然觉得脑子混乱,连话也说不清楚了,“你……你怎么……”
沈嘉彦心疼地看着陆贞毫无血色的脸颊,低声说道:“相信我,这一切,事前我都毫不知情。”
一直紧绷着的心,就因这一句话,莫名地有了一丝丝宽慰。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手臂,试着站起来,却不想眼前一黑,竟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陆贞在一片慌乱的梦境里醒过来,一睁开眼就发现沈嘉彦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别过头,略有些尴尬。只听沈嘉彦说道:“我略懂一点医术,你刚才晕过去只是因为太虚弱了,并没有大碍。”
陆贞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说话,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要说些什么——沈嘉敏是他的妹妹,现在皇上下旨,沈嘉敏将会成为高湛的太子妃,这样的心结,让她如何放得下来?
见她没有出声,沈嘉彦也已猜到一二,解释道:“我妹妹借了你的名义把我引到东岭去,赐婚的事情,我并不知情。”
陆贞无奈地笑了,“她也是用你的名义把我引出宫来的。”
沈嘉彦愧疚地说道:“她知道如果我在府里,一定会设法阻止此事……对不起,这件事是我们沈家的责任,我进宫去找皇上说清楚。”
陆贞却没有他想象中的欢喜,只是摇头,“不用了,这件事情沈司珍一个人做不出来,肯定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她是太子的姐姐……再说,圣旨都下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难道你们还能退婚不成?”
沈嘉彦坚持道:“无论如何,错了就是错了,不能因为它已成事实,就默认它的合理。”
陆贞轻轻叹了口气,将视线投向了窗外。天色已经全黑,今夜无星无月,一片黑暗,萧瑟的秋风冲向屋内,冰冻着她早已凉透了的心。她只觉得无力,微微捂住右手,似是说给沈嘉彦听的,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想去争了。她们说得对,我是个残废的女人,根本就配不上阿湛。”
沈嘉彦只恨自己嘴拙,吐不出一个妙字来安抚她,怔怔地看了她半天才道:“不,你很好,就算做皇后也配得上。”
陆贞强笑抬眼看向他,不以为意道:“是吗?谢你吉言了。”
沈嘉彦张了张口,再度不知如何出声安慰。陆贞转过头看向窗外,免去了他些许尴尬,但是他知道绝对不能这样下去,试探着问道:“那你现在想怎么办?”
陆贞摇了摇头,疲惫地说道:“不知道,我不想回宫,也不想见他们,我只是觉得很累,想好好地睡一觉。”
沈嘉彦试着劝道:“你至少应该听听他的解释,我觉得在这件事上,太子殿下他也肯定是不情愿的。”
陆贞绝望一笑,“我跟他约定过,要是有什么争执,一定要给对方解释的机会。可是,现在事已至此,你觉得解释几声就能让那道圣旨灰飞烟灭吗?为了我,他已经牺牲得太多了,如果事情已经不可改变,我就算见了他也只会徒增伤心。”
沈嘉彦沉默了一下,“你舍得吗?”
陆贞苦笑着反问,“舍不得又有什么用?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
沈嘉彦再一次无言以对,半晌才道了句不相干的话,“这儿是客栈,你就好好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
陆贞闭上了眼睛,低声哀哀地请求道:“沈大哥,我现在很累,你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沈嘉彦担心地说道:“那你答应我,别到处乱跑。”
陆贞睁开眼看着他苦笑,“我现在这个样子,哪儿都去不了。你要不放心,叫个人在外面看着我就是。”
沈嘉彦见她疲惫至极,又看她真的乖乖地躺着,便也不再多言,只是为她拢好了被子,柔声吩咐道:“那你好好休息,我马上就回来。”
陆贞闭上双眸,似乎真的已经睡着了,沈嘉彦待了片刻之后,才站起身悄悄走出去。那一边房门一合,陆贞便再度睁开眼,她的视线悬浮在半空之中,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良久,才软软地下床走到窗前。隔着雪白的窗纸,依然可以看到窗外的灯光一片绚烂。她抬了抬手,将那窗门撑起来,张灯结彩的画面一下子扑入眼帘。
那是属于高湛的喜庆,与她无关,曾几何时,她以为这会是他们两个人喜庆。眼前浮现出高湛俊朗的脸庞,他朝她微笑,大掌宽厚,带着温暖,他会将她的手全部包住,放到唇边,告诉她,定不负,相思意,然后……
然后呢?
她的泪水跟着就落下来,一滴一滴,无法自制。
她伸手自怀里摸出手绢,想要擦去脸上的泪水,可是手还没有伸到半空就开始发抖,柔软顺滑的手绢顺着隙缝落到了地上。她低下头,看着雪白的绢布沾满了灰尘,夜风吹了进来,手绢努力地抖着身体,却像她一般绝望。
她抬了抬方才去拿手绢的手,忽然凄凉地笑了,“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手残了,烧不了瓷,升不了官,报不了仇……连阿湛都要娶别人了……”
她踉跄地走到桌边,一只手撑着桌面,一只手将一只茶杯拂到地上摔碎,然后捡起瓷片,颤抖着割向自己的右腕。
一阵钻心的痛楚自手腕传过来,鲜血立时涌了出来,一滴一滴,沿着桌子落到了地面上,不一会儿便开始蔓延。
真是奇怪,她居然不觉得痛,触目惊心的红色铺满了她的视线,像极了沈府墙上那些鲜红的喜字。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沾了一下那些红色的血迹,而后走到窗前,倔犟地与那些喜字做对比。果然,还是血色要红一些,艳一些。
看着眼前的一片红色,不知为何,她居然想起爹娘,年少的时候唯一一次见到爹的红装就是在她订婚的那一日,后来便再也见不到了,可是没关系,还有机会,你看,现在不就是机会吗?
陆贞软软地靠在了墙上,顺着往下滑,恍惚之间,竟然见到爹牵着娘在同她招手,她笑着迎上去,“爹,娘,女儿马上来陪你们了……”
以后,就见不到阿湛了,可是没关系,阿湛有沈嘉敏陪着,至于那些诺言,携手一世的诺言,怕是只能辜负了。
“阿湛,对不起……”她低低地念了一句,终于失去了知觉。
陆贞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有醒来的时候,更没有想到自己醒来的时候见到的还是沈嘉彦的脸,伤口处痛得不敢动弹,又绷得难受。她倒吸了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就见到沈嘉彦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接着便把药水送到她的唇边。
陆贞别过脸,摇了摇头。
沈嘉彦蹙起眉头厉声道:“听话。要不然,我就把你送回宫里去。”说着,又将汤药送到她的唇边来。陆贞拗不过他,只能张嘴,一口口地喝进去。
沈嘉彦看着碗里的汤药被她喝光,这才说道:“这是参汤,你喝了,能好得快些。”说着又将碗放到一旁,扶着她躺下来吩咐道:“好在你才受了伤,手上没劲,割得不算深。”
陆贞苦涩一笑,割得不深又如何,反正早就已经废掉了,她将头转向他处,只听沈嘉彦介绍道:“这是我在城南的别院,没几个人知道。你的伤是我请羽林军的军医来看的,他的嘴很严,不会说出去。”
陆贞终于开了口,“你为什么要救我?”
沈嘉彦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想寻死?”
陆贞激动地举起右手,将颤抖的手指伸到他眼前,绝望地说道:“我什么都没有了。”
沈嘉彦微微一愣,随即伸出大掌勇敢地握住道:“不,你还有我。”
陆贞震惊地看着他,没料到他竟然在此时此地说出这句话来。
沈嘉彦开了口,就再也不管不顾了,“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或许早就知道了。那天在红香院,我说要娶你,那不是假话。我和太子殿下不同,我爹早说过,我的婚事可以自主,你要是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拜堂成亲。我这个人带了半辈子的兵,也不会说什么情话,但是在成亲之后,我会把所有的俸禄和私房钱都给你,和你出府单过,不用公婆给你立规矩,不让你受委屈,无论你想不想生孩子,我都敬你爱你一辈子。而且,我决不会纳妾娶小。”
陆贞定定地看着他半天,才艰难地说道:“沈大哥,谢谢你的好心,但是我早说过了,赐婚这件事情,怪不了沈司珍,所以,你也不用想着要补偿我。”
闻言,沈嘉彦急切地摇头,“这不是补偿,之前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因为我和太子殿下是好兄弟,我不能和他抢你。可是现在……阿贞,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来照顾你。”
陆贞垂下眸子,又抬眼看他,声音哽在喉咙里头,发不出一个字来。她自然早就明白沈嘉彦的心意,更明白沈嘉彦说的绝对不是谎话,可是……当你的心已经被一个人占满的时候,根本就挪不出一丝一毫的空隙来容纳另一个人。
沈嘉彦叹了口气,松开握住她的手,和声说道:“好吧,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心情想这些……刚才的话你记着就行了,现在还是先好好在我这儿养病吧。”扶陆贞躺下之后,他又低声恳求道:“我只想你答应我一件事,从今往后,别再想着寻死。想想你的爹娘、你的家人、你的朋友。”
陆贞愣了一愣,迎着他哀求的目光,终于点点头,“我答应你。”
接下来的数日,陆贞便真的如自己的承诺一般,再没有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来,沈嘉彦会抽出尽量多的时间来陪着她,带她赏花、看他舞剑,然而她的思绪却从未在眼前停留过半刻,总是在平静之后就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念头道出来,“阿湛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明显地看到沈嘉彦眼神黯淡下来,可是他的回答依然是点头,“你要是想知道,我现在就进宫去帮你打听。”
陆贞也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太过分,明明说了要放弃高湛,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他的下落,明明告诉自己不可以再承沈嘉彦的恩情,不能再伤害他,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寻求帮助。陆贞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可是不管她如何强调,那些自私的要求还是从她的口中道了出来。
因为她知道,沈嘉彦必然会为她达成的。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沈嘉彦便带着消息回来了,一见到他出现,陆贞立即放下书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回来了?他……他怎么样了?”
沈嘉彦在她身边坐下,安静地回答道:“他很不好。”
陆贞一惊,握书的右手不由一抖,随即那书页就跟着颤抖,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沈嘉彦见状,将她手中的书取走,同她详细说道:“长公主和萧贵妃偷了皇上的国玺,然后又当着我父亲的面,宣布了赐婚的圣旨。当时昭阳殿里有很多大臣,为了顾及长公主和沈国公府的脸面,他当时什么也不能说。”
陆贞颤着声惊道:“什么?”
沈嘉彦继续说:“有人劝他娶我妹妹当正妃,册你为侧妃,可是他不愿意,他坚持说这辈子只娶你一人。长公主还想逼他,说要他给我们沈国公府一个交代,他就要削了发,说是要从此出家为僧。这些天,他一直到处找你。”
闻言,陆贞大吃一惊,掩住了嘴,忍住要滚出来的泪水,“不行,我……我要去找他!”
沈嘉彦拦住了她,“本来我想,他既然让你那么伤心,又和我妹妹定了亲,就不应该让你再见他,可是现在我觉得,他未必有那么坏。”就在陆贞莫名其妙的时候,他忽然朝门口扬声道:“太子殿下,你进来吧。”
陆贞猛地转过头,朝思暮想的容颜果然就在眼前。他的容颜憔悴不堪,早就失去从前的潇洒倜傥,总是整齐束起的乌黑长发早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参差不齐的乱发邋遢地飘扬在他的头顶。强忍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她倒吸了一口气,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下来,瞬间就迷蒙了她的双眼。
下一刻,她已经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怀里,熟悉的气息,那个她以为一生一世再也无法嗅到的气息,再一次将她包围住。
良久,她才自他的怀抱里抬头,贪婪地看着他的容颜,明明分离不过数日,为什么却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长,那么长,长到以为此生再也不会有相见之日了。
高湛轻轻捧着陆贞的手腕,看着上面的伤,想到她曾经受过的苦,心疼得无以复加,“你这个傻瓜。”
陆贞也跟着伸出左手抚着他的乱发,低声道:“你也是个傻瓜。”
两人再一次紧紧拥抱着。又是许久,高湛才松开双手,将她扶着坐下,才哑声道:“那门荒唐的婚事,你不用担心了。来的路上,我已经跟嘉彦解释过,婚,我是一定会退的,虽然很对不起他们沈国公府,但我一定会设法补偿的。我已经跟皇姐说过,她要是再敢拆散我们,我就……”
眼见着他要毒誓,陆贞立即掩住他的嘴,“别说了。”
高湛懊悔地说道:“我就不应该放你一人出宫,要不然,也不会中了他们的诡计。”
陆贞摇了摇头,低头看着自己还包扎着纱布的右手,忍住心里的痛楚说道:“可我的手已经废了,连瓷器都烧不了,阿湛,我已经配不上你了。”
高湛立即又抱紧她,怒道:“谁说的?我是太子,以后还会是北齐的皇帝。我的话,就是法律,就是天条,我说你是全天下最配我的女人,你就是,一定是!”
“可是……”
高湛并不让陆贞再说下去,坚定地说道:“没什么可是的,我娶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手。前几天我还去过王庄,还记得那会儿你曾经劝过我什么吗?就算筋断了,手折了,只要还有信心,我们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再说,你又不用舞刀弄剑,要是实在自己没办法动手烧瓷,难道就不能多教几个徒弟?”
陆贞怔住了,“我……”
“我们俩做事情都爱犯同样一个毛病——恨不得什么事都做到尽善尽美。可是,从今往后,我们也得认清一个事实: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真正完美的东西。你看,现在你这个样子,我又这个样子,不是天残地缺,配得刚刚好吗?”他说着,低头吻住了陆贞,阿贞,相信我,以后就算有千难万险,我们都要一起走过去。
是的,千难万险,都要在一起!
她在他的亲吻中落下泪水,这一次,是甜的。
轿子在轻轻地摇晃着,陆贞的身体也随之摆动,探手进了衣袖,她再度将匕首拿出来细细端详着,这个是沈嘉彦送给她的防身之物,以哥哥的名义。
人这一生,真的会身不由己地辜负一些人。陆贞轻轻地叹了口气,轿子外的马蹄哒哒响,风掠过帘子,偶尔还可以看到高湛在马背上的挺拔身姿,她莫名地生出一股满足感来,索性掀开帘子,随即发现眼前的景物陌生得很,她连忙朝高湛问道:“这不是回宫的路啊?”
高湛神秘地笑了笑,“谁说我们要回宫的?”
不回宫?那是要去哪里?陆贞一阵奇怪,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她相信她的阿湛不会将她带到不好的地方去。不多时,轿子就停下来,帘子被人掀开,高湛的手探了过来,陆贞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会意,扶住他的手走出来。一抬头,她就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眼前高大的房子上挂着的那个牌匾上写的分明就是“太子府”三个字。
“怎么还在发呆?快进去吧。你可是这儿的女主人,那么多人看着呢,千万别失了体面。”高湛的声音在一旁响起,陆贞这才如梦初醒,还来不及回应就已经被他拉进了正门。
正门洞开,两排的仆妇齐整地站在院内。陆贞如梦初醒,被高湛拉着走进了正门。
一路上,高湛就像个小孩子般,拉着她到处参观,书房、凉亭、厅堂,就连卧房都拉着她转了一圈,陆贞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路上除了点头,根本说不出话来。
将太子府走了一遍,高湛带她来到了一个紧闭的房门前,朝她神秘地说道:“还有一个地方,你肯定喜欢。”
陆贞正好奇着,高湛已经伸手将房门推开,抬眼看去,陆贞立即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烧瓷的各种器具、瓷土、轮车、支架……所有烧瓷需要的东西,都在这里摆满了,就在陆贞觉得少了些什么的时候,高湛突然又说了一句,“后院还有一个瓷窑,只是现在还没有修完。”
闻言,陆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闪着泪花看向他,“哪有人在太子府里修瓷窑的?”句子是埋怨的句子,声音却充满了幸福。
高湛却没有笑,正色道:“没办法,谁叫你喜欢这个呢。”
陆贞扑哧便笑出来,泪水却抢先一步落下。高湛见状,立即伸手心疼地抹去她的眼泪,“阿贞,别哭,你是我未来的妻子,但凡我有的,全部都是你的。”
陆贞拉着他的手,激动地走进去开始行动,高湛先是一愣,随即会过意来,也跟着走进去,陆贞踩着轮车,将和好的瓷土放上去,高湛握着她的右手,配合着她的左手,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形状不那么完美的磁盘泥坯,终于出现在他们手中。
接下来是雕花,高湛依然如先前一般充当陆贞的右手,帮她在泥坯上雕出了一个白虎的形状。看着眼前的花纹,陆贞激动得浑身发抖,她看了又看,忍住伸手触摸的冲动,转头看向高湛,哽咽着说:“阿湛,你看,我还能烧瓷!我还能……”
高湛微笑着点头,轻轻捉起她的手,盖在自己的右手上,那里,一道疤痕依然清晰。他看着她的眼,柔声说道:“你当年救了我的右手,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右手。无论有什么困难,我们都一起承担。相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你也答应我,不要让我一个人,好吗?”
陆贞深吸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重重地,重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