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日,沈珍珠方起床梳洗毕,便有内侍上前通传道:“太上皇有请太子妃娘娘。”
是“请”而不是“召”,沈珍珠仔细的瞧了这前来通传的内侍一眼,高力士已被流放至巫州,玄宗身边贴身亲近的内侍廖廖无几,均是跟随左右十年以上的,这名内侍正是其中一名。李豫早已叮嘱她这些日子不能随意出宫行走,然而召见她的是太上皇,她怎能不去。
方出宫门,严明闪身出来,揖礼道:“某侍奉娘娘出宫。”沈珍珠微笑点头。
玄宗回长安后,本居太极宫甘露殿,后迁居兴庆宫。由延喜门出东宫,过兴永、兴安、永嘉三坊,行了一个多时辰,肩舆进入兴庆宫,至兴庆门下肩舆,此际沈珍珠身子已十分笨重,扶着宫女的手,步行一柱香时间,屏退宫女,独自踏入南熏殿。
南熏殿已经显露出灰败破旧,黄铜瓦片黯淡了色彩,四面空荡无人,原本紫红的垂幔因着日久未更替,积灰成尘,成了深褐色,兀自迎风招展着。曾几何时,这里繁花似锦,贵妃轻捻荔枝,缓歌慢舞。
“你来了。”垂幔后透出苍老的声音,一只干枯的手分开纱幔,玄宗佝偻着腰慢慢走出来,他没有戴冠,白发秃落,比前几个月沈珍珠看望他时,又显老态几分,沈珍珠不由心头一酸。玄宗看了沈珍珠一眼,摇手道:“你都这副模样了啊,免礼,自己坐下罢。”走到龙椅前坐下,嘿嘿朝天笑了几下,说道:“现下宫中太乱,朕还以为你不敢出宫来看朕啦!”
沈珍珠坐下笑答:“只要是陛下召唤,珍珠岂能敢辞?”
玄宗审视般看她,“你不怕有人冒朕名义将你劫持?要知你现在炙手可热,俶儿固然将你守得严谨,皇后却是时刻想将你握在手心,你可是足抵千军万马的法宝。”姜果然是老的辣,沈珍珠暗自钦佩,太上皇虽孤守兴庆宫,却对宫中形势了如指掌,那些老宫人中,恐怕还有不少忠心旧主,暗充耳目。也正顾虑这一点,肃宗和皇后才会逼迫玄宗迁居,流放高力士吧,毕竟是深自忌惮的。她淡雅一笑,答道:“因为陛下是说‘请’珍珠,并非是‘召’。”
“哦,”玄宗咳嗽半声,“不过是朕的口误,难道你还能体出什么玄机不成?”
沈珍珠欠身答:“正是陛下从不对臣子们说‘请’,若要假冒陛下名义,必会说‘召’,所以珍珠来了。况且,无论如何,若有人想对珍珠不利,也绝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落人口实。”
玄宗点头,“好,好”,忽的叹气道:“你倒是常来看朕这过气之人,惟有俶儿,从来没有来过。”仰首望着头顶黯淡的黄铜瓦片,叹息连连,“朕有些想他了。”
“俶,他是近乡情怯,”沈珍珠低声,“当年是他……以致贵妃娘娘魂断马嵬坡,以致陛下现下孤孓悲伤,他是不敢面对陛下而已。”
“你们都错了。”玄宗依旧望天,自言自语般,“你们都以为朕现今是为玉环难过,其实不是——”沈珍珠微微抬头,玉环,乃是杨贵妃小字。
玄宗说:“朕这一生,只为一个女子动心动情,她,不是玉环。”
天下人都知晓贵妃宠冠六宫,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盛名也好,骂名也罢,都将流传千古。然而玄宗竟然在此时说,他所爱的,不是她。天下最大的秘辛,恐怕莫过于此。
“朕此生倾心相许的,惟有惠妃。只可惜,她姓武,天下人都不答应,她做不成皇后。”玄宗淡然说道。
竟是武惠妃。
沈珍珠来长安时,武惠妃早已薨逝。嫁与李俶后,杨贵妃正圣眷隆厚,武惠妃仿佛是宫中禁忌,极少有人谈论,故而她对惠妃知之甚少,惟知惠妃是则天武后的侄孙女、恒安王武攸止之女,生寿王瑁、盛王琦、咸宜公主和太华公主,开元二十五年,惠妃与李林甫构陷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竟令玄宗废三王为庶人并赐死,未过多久武惠妃亦因病薨逝。
玄宗继续说道:“她想做皇后,可是朕做不到,所以明知她构陷我的三个孩儿,朕也由她去。她还是吓坏了,一病不起,这样早早的就去了。”深深叹口气,满怀惆怅,“至于玉环,不过是长相酷肖她,朕不顾一切将她抢来,看着玉环,就象日日看着她尚在人间。朕身为天子,却只能让心爱女子为妾,是朕有负于她,可是身为天子,也不能率性而为,弃万民心意不顾。”
“所以,玉环她曾求朕立她为后,朕不能答应。她杨氏一门权倾朝野,朕岂能不知?朕扶持杨氏,不过是让杨氏与李林甫、安碌山相互克制。此外,有些东西,朕也不能不用心考虑。当年你与贵妃的外甥女同时入选广平王嫡妃之位,最后,你被纳为嫡妃,崔氏女儿仅为孺人,常人都道是太子一力争取,你可知,内中真相究竟如何?”
沈珍珠听玄宗述说往事,沉湎其中,忽的听到说至自己,不禁大惊站起直望玄宗。
玄宗不动声色,语调平缓,“那是朕的决定。朕绝不会让杨家之人做朕的正牌孙媳,杨家如此坐大,必将尾大不掉,此乃帝王大忌。可惜朕还是太重玉环,哦,不是,应当是惠妃,令天下失心,更看错安碌山那白眼狼,竟让他起兵谋反,大唐江山几乎毁于一旦,朕真乃罪人,不知如何面对高祖太宗……”他反悟其身,沉思容敛。
沈珍珠往常看望玄宗,不过是家常绪话,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没想到他会对她说出这么多的隐秘,震撼同时,一颗心也怦怦乱跳,觉得今日情形奇怪,玄宗恐怕另有深意。
却听玄宗慈爱的对她说道:“你素来聪明绝顶,今日朕对你说了这么多,你可明白了?”
沈珍珠怔了怔,不明其意。
玄宗道:“你本是个极好的孩子,从当年在此殿中朕第一眼看见你,便喜欢上你,也一力撮合,让俶儿也能喜欢你,冷落崔氏孺人。然而,朕没有料到,俶儿竟对你如此上心,比朕之当年对惠妃,有过之而无不及。俶儿从来决断果敢,隐忍多谋,这番与皇后暗斗,必能胜出。他定会立你为后,可是,你曾落叛贼之手,也曾四方飘零,朝中上下多有议论,你怎堪为后?这尚是小事,君王可宠幸万千女人,却不能独爱一人,否则必会欲令智昏,于国于家,百害而无一利,朕便是最大的前车之鉴。俶儿之材,可为大唐中兴良主,朕必须为他作一决断。”
沈珍珠明白了,她一点一点抬起头,极力笑道:“陛下,其实无需您作决断。”她也不能再活多久。
玄宗似乎没有听到,只接着说道:“所以无论怎样,你不要怪朕。你放心,俶儿绝不会输。”说到这里,轻轻击掌。
由殿旁角门闪出一人,尖着嗓子朝玄宗揖礼:“奴婢替皇后娘娘谢过太上皇!”沈珍珠定睛一瞧,竟是李辅国!
玄宗朝沈珍珠挥手,“你随他们去吧,勿要怪朕。”李辅国朝身后扬手,顿时闪出两名身强力壮侍卫,李辅国恭身对沈珍珠道:“娘娘,请——”
沈珍珠毫不犹豫转身,朝李辅国走去,玄宗当年对亲生儿子尚能下手取命,此时怎会顾忌她腹中胎儿?将她交予皇后手中,必是用来威胁李豫,无论能否成功挟制李豫,她怀孕之身皆难以承受这样的折腾,多半九死一生。她此际若大呼救命,严明远在殿外,未必能救出她,说不定还会危及胎儿,现在惟有她自己,方能设法保全腹中孩儿。
李辅国再一扬手,一内侍端着一盅酒奉与玄宗,李辅国陪笑道:“这是皇后娘娘孝敬太上皇的,夜朗国方进贡的美酒,请太上皇慢慢享用。”玄宗淡淡的看那盅酒,目光停留片刻,道:“朕知道了,你等皆退下吧。”
沈珍珠被看押着朝兴庆宫侧门走,出广礼门,已有肩舆侯备,李辅国谄笑着说:“娘娘请上轿。”沈珍珠冷冷看他,正欲上轿,忽听兴庆宫“铮”一声清越钟鸣,接着再“铮——”连鸣三下,沈珍珠立在当地,一时竟呆住——宫鼓连鸣四下,一短三长,正是皇帝驾崩丧钟。她转身怒指李辅国,气息急促:“你,你们!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