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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四部 9 爱情,苦闷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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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都说越接近胜利越艰苦,没说越接近胜利越苦闷;都说越接近黎明越黑暗,没说越接近黎明越疲倦。“意见领袖”总是这样,意见只说出一半。

抗战打到第八年,很多人累了,也急了。大后方的八年比后来在台湾的三十多年难挨,台湾后来有酒家歌厅,电影电视,后来有吃喝玩乐,旅行出国。抗战时期的后方只有煎熬,没处转移,没法麻醉。有些男人说,谁知道抗战哪一天胜利?到那一天,也许我早已战死了,炸死了,得猩红热得战争伤寒病死了,索性再结个婚吧,——虽然在老家有发妻。女的想,谁知道抗战到哪一天才胜利呢,也许在胜利之前,我已经被日本兵强奸了,管他呢,嫁给他!这就是出现了千万“抗战夫人”的心理背景。

我们那些同学,早慧的,早熟的,也都有了“性的觉醒”。我们可爱的小老弟陈培业告诉我一个生动的故事。他有了爱慕的对象,他俩参加演讲比赛,她得第一,他得第二,大家笑他们“天生一对”。他俩参加合唱团,他是男高音,她是女高音,大家笑他们“夫唱妇随”。这戏谑的言词好像在背后猛踢一脚,使他身不由己坠入爱河。在歌咏队里,发声之前,他有时全身发抖。从那时起,他常常梦见塔里的歌声。

那时,壁报上出现这样的诗:

在菡萏待放的季节

我离开了第二故乡

胸怀凌云壮志

张开了翱翔的翅膀

希望的种子萌芽了

散出芝兰的幽香

一颗闪亮的心

温暖着另一个心房

后来知道这首诗是程明光向他所爱的人致意。那时二分校有三文三武,明光是“三文”之一,前面提到的宋捷军是三武之一。明光追求某美女前后写了四十万字的情书,女方的回报也有二十万字。

恋爱结婚,都是苦闷的象征,这一诗一梦,开始了二分校的“厚地高天情不尽,痴男怨女债难酬”。

那时二分校有美男,也有美女。

女生眼中理想的男生应具备三个条件:篮球队的身材,外交家的口齿,飞行员的气质,如郭剑青、迟绍春,都常有女生往他手里塞字条。老郭有烟瘾,买烟一次只能买一支,某次他刚走近烟摊,一只“玉手”抢先替他买了一包骆驼牌。每年春天,女生排队等着给老迟拆洗毛线背心,后来他觉得还是一位刘小姐打成的毛衣特别温暖。

那时我不知道女生的心何等细密,她们时时刻刻观察你,衡量你,在你们中间挑来拣去,比训导主任比间谍还要用心。平剧社的肇造者潘雪亭同学饰演黄天霸,台下秀洁、台上勇武,一时成为白马王子。傅绥生唱黑头,有雄风,卸妆后“照人脸似秦时月”,也是青春偶像。女生并非完全以貌取人,宋钊胖、矮、微黑,但温良敦厚,读书用功,语音低沉有磁性,使女生觉得稳妥可靠,也成为另一型爱情戏的主角。

说到美女,于允兰、王孝敏两人是众望所归,如果今日再选一次,她俩仍然可得全票。于修长端重,王娇小活泼;于有古典韵律,王有现代朝气;于似畏友,王似胞妹。于不苟言笑,但常常主动资助贫病交迫的同学,王对人亲切,但是保持恰当的距离。我们那时对女性美的领会以脸部为限,“领如蝤蛴”也曾念过,食而不化,遑论三围。二十年后从报上看见一个女明星的意见,她说女人最性感部位是小腿,这才大吃一惊。

表演事业能培养审美能力、启迪性别吸引,古今中外皆然。于建立不朽的形象,是经过欢送知识青年从军的晚会,那时,她担纲演出歌舞剧《我爱中华》。于本来不答应,碍于音乐老师杨奇英的大面子,知识青年从军的大题目,终于登台。于扮演剧中的“母亲”,象征灿烂的文化和壮丽的山河,武幼贞扮演“女儿”,和另外一个男生共同代表炎黄子孙。于除了身段歌喉,那时已知道用眼睛表情。

美女中的第三人可就众说纷纭。有一位吴国帧同学呼声甚高,娇嫩红艳,天真无猜,——年纪最小。还有一个赵珍荣,绰号“八十分”,可以想见多数同学的观感。至今犹被同学们常常提及的夏幼芬,大方潇洒,有口才,演讲比赛得过亚军,前程似锦,可惜五十年代死于肺结核。看相算命她实在不像薄命红颜,也许上帝当初并未打算要她热量不足、蛋白质缺乏、饮含有寄生虫的水。上帝不能改变她的环境,只好改变她的“相”来迁就现实。我时常想象她后来变成什么模样了。

眼望着这一波恋爱潮,我远远地躲着,没有卷入。原因不在功名未就,也不在匈奴未灭。恋爱需要勇气,勇气需要哲学。我缺少哲学。

不过我并不认为爱情是黑洞洞的陷阱,我看爱情是亮丽短暂的火花。我对生死相许的人同情,有时觉得悲壮。神父以不结婚为高,但他仍然能衷心为新郎新娘祈福,我欣赏这种态度。我喜欢如下一个故事:某某老人,他的职业是每夜晚去点亮公园里柱子顶端的灯,那时还没有电。倘若他发现柱旁的长凳上坐着情侣,他就越过那盏灯,让那地方有一片黑暗,以免惊扰甜蜜的沉醉。

我多次帮助为情所苦的同学。有人想自杀,我陪他彻夜散步,黎明前坐在竹林旁边沉思,望见幼笋突然冒出地面。竹笋不是蹑手蹑脚长出来,是奋身跳出来,白白胖胖,像个人参果。我们走进竹林察看,东西南北如有十面埋伏齐出,想那新生代骤然漫山遍野,惊喜交集。

有一位同学,静听我长篇大论,面无表情,最后撂下一句:你很会劝人。这句话到底是褒是贬,很难琢磨。我说得出,做不到,常为别人打算,忘了为自己打算。

我常常去看虹,浪费多少光阴。蒲溪虹多,我联想故乡的虹,外婆家的虹,不能不看。一座虹桥能让多远的人看见?今天出版爆炸,可有一本书专门谈虹?虹是织女的梭子织出来的锦绣。虹是桥,连接仙境尘世,仙女可以走下来,人不能走上去。我们只看见侧面的虹,可有人见过正面的虹?为什么不能?我猜,虹脚指地,地下埋着珠宝。我猜,虹下有村,村中诞生伟人,虹是他的光环。虹是美,虹是谜,虹是诱惑,虹也是当头棒喝。登山者走入虹中,迎面有巨人,蟒袍玉带,青面獠牙。

以后许多年,我梦中有虹,彩色的虹。谁说梦境只能是黑白照片?梦中,我牵着虹,举起虹,拥抱虹。八十年代,人垂垂老,一切的梦都遥远,我由纽约去旧金山,喷射机追赶落日,忽然,虹进入机舱,忽然,虹扑入怀抱,忽然,虹在我指缝间游走。当然,紧接着,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