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振眼睛微微一亮,抢步上前立在沈珍珠侧边,张口欲言,忽然又似再犯踌躇般,犹疑不能出口。沈珍珠看在眸中,微笑道:"若你觉得难于开口,不如等哪一日你想好后,再来告诉我。"
程元振闻言轻轻吁口气,慢慢蹲在湖畔,眼睛一瞬不瞬的瞅着湖中涟漪荡漾。
在沈珍珠看来,程元振于她虽然是既熟悉又陌生,但自从两年前李豫被张皇后诬陷身处危难之际,他出手相助查出薛嵩住处后,她始终心存感激。深觉程元振虽职责所在,一些事迫于无奈,仍不失为有胆识的大好男儿,值得信重。这一路由中原至回纥,沈珍珠对程元振的信重,甚且远在陈周之上。
"夫人,恕我冒昧,你可曾做过十分后悔的事?"程元振乍然开口。
后悔?
"人的一生,谁没有几件后悔的事?"她幽幽说道。她是后悔过,当红蕊被杀死后,她后悔自己疏忽大意连累红蕊;当素瓷怀孕,她后悔未能尽到为主为姊的本份;当她离开李豫,她后悔未曾多看儿子一眼……
"不,不,夫人,"程元振原本是双手支着额角的,此时有些激动的抬起头来,幽暗的月光下,他眸中竟然闪出几缕血丝,"夫人,那不是一件普通的事。夫人,现在我十分后悔,你能告诉我--我还能求得宽恕与原谅么?"
沈珍珠心里猛的一跳,有些担心的望着程元振,不知他到底是为什么事后悔,难道?……不,她迅速推翻自己的想法,程元振不会对李豫不利的!
可是他到底做过什么事呢?身为内飞龙正使的他,不管做过什么事,或许都不会是小事,或许都是惊天动地的。不管他做过什么,他此时流露的忏悔与矛盾,都是可贵的,她为什么不能安抚他,待有一日弄清事情真相,再作分较呢?她想了想,对程元振温言道:"若你真的做过天大的错事,只要真心忏悔,并全力补救,怎会不能得到宽恕呢。"
"是吗?"程元振喃喃自语着,又将头深埋至膝下。
其后两日,沈珍珠无事便在这片只斤泽中闲逛。陈周与程元振为知虚实,特地派遣侍从由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探查这片只斤泽大小并拟暗中书画地图,第一天下来,东、南、北三个方向的房舍地理形貌都画得清清楚楚,惟向朝西方向路途绵连不尽,侍从生恐不一天内不能折返,故而具图不全;第二天,陈周正欲再派侍从朝西探路,却被回纥兵丁严厉阻止,说道西面路途坎坷,多有险峻的沟壑,若不熟地形,性命堪忧。陈周虽深觉有异,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作罢。
回纥人言道他们的"主人"两日后就会"回来",两天过去,沈珍珠仍未见那"主人"的身影,第三日晚膳时,那领头的回纥人正好在场,她不禁开口问询道:"你家主人为何迟迟不至,莫不是避而不见吧。"
领头的回纥人眉头也不皱一下:"太子妃娘娘过虑,想是路途有所耽搁,我家主人是何等人物,有什么避而不见的!"那神气,对他们的"主人"竟然是相信、推崇之至,这种信赖由心而发,毫无迟疑与犹豫。沈珍珠心中一动,这样的神情,在许久以前的回纥,在一些回纥的眼中眸里,她似乎见到过。
他们的主人是谁?
在回纥,谁还有这样的威望与气势,让这一干人甘心服从与效命?
她曾经猜想过是叶护。
可这不是叶护的风格。叶护年少气盛,没有这般的耐性。更何况,没有这样的必要。
夜凉如水,星空寥落。
沙漠绿洲的深夜,有着寂静空山般的静默,近处远处房舍的灯火已经全熄了,那是为防夜间有人发现这片绿洲吧。独自坐在湖畔,零星的几个回纥兵丁往返巡逻,并不上前打扰她。
这是茵茵绿洲,给这荒凉大漠增添无限生机。然而,若心是荒凉,该拿什么涂抹色彩呢?
从久远的过去开始,她就象在沙漠中不断前行,明知步步维艰,依旧向着那金色的流光溢彩的方向坚实踏去。刚开始行进的时候,那些光如此清晰,清晰得不断在眼前晃动,不断地闪现幻化成瑰丽的想像,美丽而充满希望。一开始的起点,不断的前进,最后的终点,却始终遥不可及。
就算是到了今日,她依旧在走着这条路。
路越走,越漫长;心越沉,越荒凉。
"哔!"耳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闷响,沈珍珠瞬的抬头,夜空中划过一道蓝色弧光,光芒乍明即暗,转瞬光影皆灭,若非沈珍珠此际坐在湖畔,决难听到看到。然而这绿洲中随即有了些微骚动,那三两个巡逻的回纥兵丁均是背脊一挺,再过一会儿,那领头的回纥人带着三五个兵丁,一阵风的由她身侧经过,连看也来不及看她一眼。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沈珍珠昂首朝那领头回纥人走的方向望去,却见他们走得极快,转眼间就不见踪影。
没有多久功夫,低微的说话声由远及近,沈珍珠再度抬首,人影重重如山峦叠嶂。渐渐的看清楚了,一大群回纥人正簇拥着一人,众星拱月般,朝这个方向行来。
沈珍珠缓缓的站起身。
虽然群星寥落,她依旧看得如此清晰;虽然她看得如此清晰,她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人也看见了沈珍珠。
他停下脚步,随意一笑,意态中自含慑人魄力,将腰间弯刀随手朝后扔去,随即有人弯腰接住,一众回纥人均恭身后退,一时都不见了。
他笑着说:"见到我就算十分惊诧,也不必吓得流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