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水程,最后一站是陕西省的安康,西风里,又见平畴沃野。
大家下了船,挥挥手,落叶一般散开,离心力清清楚楚,又好像我们中间有个弹簧。同船的日子彼此那么亲近,好像全是一时的不得已。
人走散,木船也冉冉消失,在船上学会了怎样蹲在船尾大便而不致掉进江心里去,学会了怎样在激流中舀起一碗水来,也全是一时的不得已,当时全神贯注,而今而后全不放在心上。
难得江老师还记得“江来江上读秋水”,他临走留下一句话:“有了下联,写信告诉我。”西风很大,独自在江岸上立脚不稳。
我曾经对出下联,现在忘记了。
我还得往西走,去找我的蒲溪。还是那一副散步的架势。安康、蒲溪之间有个小镇叫恒口,走到恒口我觉得饿了也觉得累了。回头一看,后面有个“我辈中人”赶上来大摇大摆,两袖冷风,——没带行李。那不是五级的程明光吗!
我们俩吃了,喝了,坐在当地小学的大门底下合计前面的路程,嗯,这光景有几分像西迁了。他也是个病号,坐另一条船,我们交换了一些坐船的经验,以我们的眼光批评了异地风物,这七分像西迁了。今天恐怕赶不到蒲溪,索性在小学教室里歇宿一晚,于是我们一同去找校长,这八分像西迁了。
校长的长相简直可以冒充程明光的哥哥,白白的,圆圆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他待我们不错,教人在地上撒开几把干草。这几把草很重要,自从离开打蛋厂就没遇见水泥地,我这床被子半铺半盖,有一把草垫在身子底下,才可以摊开整个棉被与明光共享。一夜没怎么睡,听明光谈未来,背诵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嗯,这九分像西迁了。
第二天没人催我们起床。我听见早操的哨子,赶紧爬起来向校长辞行,脸也没来得及洗。校长笑着说:“慢慢走啊。”我发了呆,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他只好再补一句“慢慢走啊”。你看,那时候,我们哪里懂得待人接物!
恒口向西,明光唱《我是太阳》,我曾经说那支歌简直就是我们的校歌。他的歌喉好,是合唱团团员,听他唱,才知道我有许多地方唱错了,于是我一句一句唱,他一处一处订正。——这又不像是西迁。
大半是为了这首歌,我在八十年代和他通信叙旧。他在湖北黄陂落户,一直教书,“文革”中划归“反动学术权威”,说明他在这一行是佼佼者。他对二十二中的钟情和恋念,超过我,也超过我所知道的任何人,堪称是我们最执著的校友。
蒲溪当然有溪,我抄起溪水洗脸,耳听对岸。有人问,衡阳已经丢了,鬼子想打桂林,如果又要迁校怎么办。另一个人回答:“如果有那一天,那大概是国家快要灭亡了。”
抬头一看,答话的人是五级的迟绍春。
迟绍春原籍山东文登,二分校五年级学生,有活跃分子之名。他后来和王孝敏同学都考入西北医学院,随校迁往台湾,并入国防医学院。
那是五十年代,台湾人称为“白色恐怖时期”,迟和王两人一同涉入共谍案,迟绍春处死,王孝敏判七年。九十年代以后,台湾的书刊论述五十年代的权威统治,一再把王孝敏的档案照片登出来,当做受害人的样板,可能因为她长得动人,能增加文字的感性。
王孝敏的再生能力很强,大落大起,后来成为国际学者。我们不知道故事细节,如果她自己认真写一本书,可以鼓励跌倒在地的人站起来。
重读战史,这时,一九四四年秋末,英军美军大胜,中国军队大败。菲律宾海面,美日两国海军交战,日本损失航空母舰四艘,主力舰三艘,其他军舰十九艘,日本海军从此不能影响战局。可是日本陆军在中国战场沿湘桂路攻击,以三个师团兵力直指桂林,桂林失陷,第一三一师师长关维雍阵亡。日本加强对中国的军事进攻,派冈村宁次为侵华日军总司令,代替畑俊六。日军由桂林北进贵州,威胁重庆。
然而蒲溪是安静的。看历史,宋朝的金兵,明末的李自成,清初三藩之乱,嘉庆年间的白莲教,同治年间的太平军,都在这里打过仗。然而蒲溪是安静的,抗战后期,这里的居民才看见汽车、飞机、美国人。美国空军开着吉普车匆匆经过,B—29 轰炸机飞往安康机场降落,只要木筏竹筏永远沿着月河漂下去,就好像外来的新生的事物都是暂时,都是偶然。
华北各省的村庄,住户房屋紧密地结合起来,一个村庄是一个相互拥挤的小集团,对外保持着警戒。蒲溪,除了那个小小的寨子以外,人家稀稀落落分布在山坡上,稻田里,竹林旁。我们上课、住宿、吃饭,分别在不同的地方,踩着田间小径走来走去,恍如置身江南。杨奇英老师说了一句:可惜蒲溪太穷,如果稍稍富足一些,这里就是江南。
蒲溪铺南有清溪,北有月河,可称水乡。河侧溪旁是一个小小的寨子,寨外溪河交汇处有一所小学,正是二分校的校址。站在二分校的校门口向西展望,只见右面秦岭,左面凤凰山,中间一条谷形的平地。月河由凤凰山发源,流入汉江,二十二中的四大部门,就在这狭长的天地定点立足。
蒲溪的动脉不是溪,是一条公路。这条公路东西走向,叫安石公路,它的东端起自安康(一分校所在),经蒲溪铺(二分校所在),涧池铺(校本部所在),汉阴城(第二十八集团军司令部所在),平梁铺(师范部所在),到石泉。由石泉西行,是西乡、城固、汉中。二十二中从东端出现,三年半后再度迁徙,自西端隐没。果如迟绍春的戏言,三迁之后,中国大陆天翻地覆,改朝换代。
这条路,诸葛亮当年走过吗,他曾经管辖这一带地方,他“平天下”的战略计划,正是以汉中和荆州为转轴,北图中原,这条路是他和荆州之间的一条神经。现在老校长李仙洲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他说,一旦抗战胜利,二十二中师生可以沿着来路走回,从安康坐船,沿汉江到武汉,由武汉换火车回山东。他想象二十二中永远设在济南。
我仍在“病”中,所以,蒲溪的景物我也只有模糊的感受,像一张泼墨山水。为了满足回忆,我和几位老同学反复通信,定居四川的郭剑青,定居北京的陈嘉枢,定居美国的袁自立,都尽力帮助了我。四川的周玉清女士,替我买来汉阴县志。她是红学家,写过一部《红楼新续》。
一九九一年出版的汉阴县志,有两条记述涉及我们那所流亡中学:
第一,我们那所学校由安徽迁入陕西汉阴时,带来一辆木轮的车子。这种车在山东很普遍,汉阴人眼里倒新鲜,就由良工巧匠大量仿造,充作当地的运输工具。虽然这种车有缺点,不久就被汉阴人加以改良,赋以新型,但编纂县志的委员们还是慷慨地记述始末,算是我们这群异乡人对汉阴本土的一点贡献。
第二,当年汉阴的医疗事业很落后,当地人生了病求诊不易,县志特别记载:我们那个学校的两位校医留在汉阴开设了诊所。县志记下两位医生的名字:朱秀建和张希华。在那只有教会医院和县立卫生所的地方,忽然多了两个诊所,患者是方便得多了。这也算是我们那个学校留在汉阴的一点去思。
县志是一县民众的共同记忆。你看,只要你有一丁点儿成绩、一丁点儿良好的影响,大众都会记住你。我流浪各地,见庙参庙,见碑读碑,发现同胞百姓随时等着把那为地方立德立功的人永远留在记忆里。树碑建庙,编小曲大鼓,都是他们使用的形式。当然还有地方志书。一个小小的诊所算什么,一辆木轮车算什么(况且还是无心插柳),然而他们表示:“毋以善小而不为。”
汉阴现在有公路三十九条,有铁路上接汉中、下通老河口。汉阴境内医院、卫生院、合作医疗站、妇幼卫生保健站密布,医疗水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情势如此,县志的编纂委员们抚今忆昔,不肯抹煞当初我们有幸参与的筚路蓝缕。这就使人遗憾惭愧,贡献何其太少。我不免要想:除了两个诊所一辆车,若能多留下点东西,有多好!
可是,那时,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们是一个规模庞大的中学。那时汉阴仅有一所初级中学,共有一百六十九个学生,而我们全校有一千七百人。中学毕业生在地方上有特殊地位,可以参加祭孔典礼。谁家的孩子应届毕业,有专人从城里到家中报喜,喜讯写在一大张红纸上,毛笔大字,有一定的款式,大意是某府某某老太爷之令郎某某,蒙省主席某县长某批准在汉阴中学毕业,特此捷报鸿喜。毕业生的家长要开大门,放鞭炮,给报喜的人红包,亲朋邻居都来道贺。然后,那一大张“捷报”高高贴在门楣之上的墙壁上。这还是科举时代留下来的排场。
汉阴人受教育不容易,二十二中如能广收当地青年,最是上策。老校长李仙洲为二十二中寻找校址,对汉阴父老许下诺言:你们的子女也可以进来念书。到了应该实行的时候,教育部说,汉阴不是沦陷区,当地人可以入学,但是必须自费。殊不知汉阴教育所以不发达,正因为家长没有钱。非常遗憾,二十二中在当地只收了两个学生,实在太少。
汉阴青年缺少读书的机会,而我们糟蹋机会。汉阴一年,学生的成绩都退步了,不过仍有少数同学以宗教徒那样的热诚和执著潜心向学,管他青年从军,日本投降,管他拉肚子、打摆子,管他“浩浩荡荡的学潮、甜甜蜜蜜的恋爱”以及后来的“男生去延安、女生嫁军官”,他们不识不知、念兹在兹,流亡三千里、考卷一百分。“书中自有黄金屋”,捧起书本忘了冷,“书中自有千钟粟”,打开笔记本忘了饿。
若要在我们二分校选一位苦学的模范,我认为日照县来的女生丁青润应推第一。她的母亲带着她和她的两个弟弟,到广西桂林寻找她们的父亲,不幸赶上黔桂大撤退。这是抗战史上最悲惨的一次撤退,日军由湖南下桂林,又从桂林攻入贵州,百万难民沿着铁路线逃走,一路上多少人冻死、病死、被土匪打死、从火车上掉下来摔死,人流从名将张发奎眼底经过的时候,这位铁汉潸然泪下。就这样,丁青润在贵州境内失去了她的父母。
这年丁青润的小弟弟十一岁,大弟弟十二岁,她自己可能十七岁。她在同乡指引下回到陕西,进了二十二中,一面读书一面教弟弟念书,她的成绩全校第一。她夜间为弟弟洗衣服,补衣服,改作业,她的成绩仍然全校第一。有一次,两个弟弟都病了,她白天上课,夜晚护理,常常彻夜不眠,到学期终了,她的总平均分数仍然最高。后来他们姊弟三人全受完大学教育,这是一个奇女子。
论男生,像陈嘉枢那样的学生也不可多得。他是山东烟台人,到安徽阜阳时十五岁。他创下的奇迹是,初中毕业已经把高中的立体几何和三角自修完毕。平时,除了上课,我们看不见他,他总是向厨房支领了他应得的一个馒头,到山上林间躲起来用功。夜晚,隔着窗子,总可以看见他那盏红豆似的灯火最后熄灭,甚至彻夜并不熄灭。
他创下的另一个奇迹是,在一个暑假之内,“自修”读完五经中的四经(易经除外)。他每天到十八里以外的山村去见一位老先生,提出他弄不懂的地方。据说这位老先生一度曾经是于右老的业师,想必饱学,有个年轻人从东海之滨前来请益,他也视为奇缘。
据我耳目所及,二分校的刘宗元、宋钊、尹相墉、申淑贞、王学美、陈培业、司志国,也都在汉阴打下结实的基础,后来成为各行各业的专才。从此以后,我常告诉人家:没有好的家世(不要紧),只要有好的学校;没有好的学校(不要紧),只要有好的老师;没有好的老师(不要紧),只要有上进的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