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阳大军云集,高级军官很多,地利人和,纷纷把子女送进二十二中读书,我们这批“叫花子学生”竟有许多同学是权贵子弟。
我入学后第一学期和蔡景明同桌,他父亲是九十二军的军务处长。景明兄的脸形圆而近方,有一双诚恳明亮的大眼睛,口大唇薄,辩才无碍,为人敦厚热情而又敏捷,助人无数。只是身材中等,脸上又有几粒雀斑,未能成为“大哥”。
第二学期重排座位,我跟聂锡珊同桌,他的叔父聂松溪是一位师长。锡珊瘦高清秀而烟瘾颇大,看他青枝绿叶往上长,一身烟味,我们叫他“烟叶”。
有一天,我出入校门,看见张秀峰主任站在门口迎接客人,来者是一位姓柴的师长,亲送他的儿子柴国垣入学。又有一天,李仙洲校长来二分校视察,他走进行列注视每一个学生,张主任紧跟在后面。他们走到王孝敏面前,张主任特别介绍:“这就是王××先生的女儿,”李校长停下脚步,露出微笑。她的父亲也是高官。
那时有个牛锡龄,一身肌肉丰满,弹性极好,我们还不知道那就是“性感”,戏称他“女孩子的坟墓”。他每天睡眼惺忪,睡眠严重不足,因为晚间约会太多了。他的哥哥是师长。有一个同学病了,躺在宿舍里发烧,也不知哪一军哪一师的参谋长来看他,送他进医院。听他们交谈,参谋长居然是他本家的侄子。
那时阜阳警备司令叫李鸿慈,他的小弟弟叫李鸿志,瘦小伶仃,沉默寡言。常有杀人的布告贴在校门旁边的围墙上,由李鸿慈署名,你怎么也没法和鸿志联想在一起。有个女孩,据说是李仙洲的孙女,或者并非嫡亲,但是她的方脸,厚唇,黑皮肤,长相颇有继承之处,教人一看见她就想起她的祖父。
最出色的一个,当推于学忠上将的侄女于允兰,身材高挑,有古典美,是众家男生心魂所系。那年代,漂亮女孩子多半不用功,而于允兰功课很好;功课好的女孩子多半脾气大,目中无人,而于允兰屡次帮助陷入困境的同学。
除了抽烟,将门子弟还有几项特征,例如,他们不捉虱子。
星期天,我们捉虱子。
虱子的形象似乎不坏,一位亡国之君说“形似琵琶”,我说似芝麻,似皮囊,尖牙利口插进衣缝里,白胖饱满的肚子留在外面,似一粒上品的白米。它们脚上有钩子,想把它拉出来还真不容易,性急的人就用牙齿咬衣缝,咬炸了它们的肚子,爆竹似的连声响,嘴角一抹血痕。
那时我们穿军服,人民手中线,丘九身上衣。把军衣翻过来看里子,衣缝宽,针脚大,正是理想的虱子窝。这个星期天清场,下星期天又满座。
在一个产生虱子的环境里,虱子是捉不完的,这层道理,我们那时倒也懂得。虱子不但前仆后继,而且把幼虫和卵藏在棉絮里,如果你把虱子消灭得干干净净,也就没有棉衣可穿了。所以,捉虱子也像日本人扫荡游击队,或是警备司令部取缔奸商那样,不求甚解,明其道不计其功。
有些将军把家眷安置在城里,他们的子女每天走读,不必住在学校的宿舍里,这些人身上可能没有虱子。有些将军在任所带眷,子女住校,这些同学周末回家,洗热水澡,换内衣,母亲替他们捉虱子,每个月换一套新军服,这些人身上偶然有虱子,不足为患。
没虱子的人对满身虱子的人观感如何?他们从来没有抛下白眼或皱几下眉头,也没有故意躲闪隔离。回想起来他们都有严格的家教。
星期天,我们写家信。当然,“他们”不写。
说实话,那年龄,并不懂得想家。但是家信依然想写,非常想写,想用家信来确定我已离家,来“享受”我已离家。想象家里没有你,家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读你的信,来证明自己长大。
那时日本人占领了中国好多好多土地。政府撤退的时候,吩咐邮局留下,日本人来了,也仍然让邮局原有的员工照常工作。日本占领区(沦陷区)和国府统治区(后方)继续通信,只是断了汇兑。想必这是经过万国邮联的安排。
日本军队只知攻城略地,杀人放火,它的统治技术却非常粗劣,法网恢恢,疏而多漏。占领军对我们这些流亡学生的家庭从未举行调查登记。邮检制度当然有,我们也畏忌,生病的虎狼依然是虎狼,家长希望收到孩子的信,却又叮嘱孩子不要写信;我们爱写家信,却又忍着,戒烟似的犹疑不决,发誓这是抗战胜利前最后一封,但是第二天……
总得有个地方让家长回信。当然不能写二十二中学。可以写打蛋厂,可是这么多信向打蛋厂集中,万一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呢。有些同学就自立门户,例如我,捏造了一个“德茂茶庄”,信来了,阜阳邮局一看,并没有这个茶庄,就知道是我们搞鬼。
家长经过的忧患多,写信更小心。有个同学收到信,地名不相干,笔迹没见过,拆开看,白纸一页,包着大钞一张。这同学一看就明白了,父子连心,无须言传。大钞代信,既安全又实惠,这就是“万金家书”。
阜阳是非之地,“邪门歪道”多多。有人告诉我,用明矾水写信,看不见字迹,经过烟熏火烤,笔画才显露出来。有人说用阿司匹林的溶液写信,依然白纸一张,对方拿蘸了酒精的棉花一擦,文句清清楚楚。还有人主张用尿液写信。我觉得用这个办法到小学去表演魔术倒是很讨好。不过我从来没有试验过。
那时寄封平信也得到邮局,偌大西关并没有一个邮筒。我们的家信是托星期一进城买菜的同学行个方便,邮费交给他,他没有买些邮票存在手边的习惯。有一次,笑话发生了,某一位受托的采买同学把所有的邮费集中起来,好好地吃了一顿阜阳有名的刘家烧饼,动机很“雅”:他从国文老师那里听到殷洪乔为人寄信的故事。(洪乔把所有的信丢进河里。)这是我第一次发觉,教育的“结果”未必就是施教者预期的“效果”。
那时我们生虱子,喂蚊子,蹲在风沙中吃抗战八宝饭,敲开护城河的冰层洗脸,我们对这些“系出名门”的同学并没有什么期待,我们都不知道选择前景开阔的人曲意结交,他们也没有结合成小集团制造影响。那时,我们在长大,但是年纪还小,还不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