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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二部 6 “入鲁”并未认真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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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李仙洲“入鲁”。

李仙洲的第二十八集团军,统辖第九十二军的第一四二师和第二十一师,以及由汤恩伯拨给的第五十六师。另兼鲁西挺进军总司令名义,指挥当地的游击队。大军出安徽涡阳,在江苏萧县附近越过陇海路进入鲁西,移师东指,越津浦路北进,前锋到达滕县山地。

在我们的想象中,“入鲁”应该像李愬入蔡州那样,人不知,鬼不觉,突然切入目的地,怎么大军还没有行动,街谈巷议已喧腾众口,而且日本飞机来到阜阳上空投下传单,投下炸弹,对李仙洲提出警告。我那时军事知识有限,也觉得情势对入鲁太不利了!

那时国军共军已由同床异梦演变为兄弟阋墙。共军认为“天下逐鹿,捷足先得”,国府认为“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两者根本无法调和。西谚说:“当敌人在你前面,你当然希望朋友在你后面。”那时,在山东,不论国军共军,当他面对敌人的时候,背后已无朋友。

一九四三年春天本是入鲁最好的时机。一九四二年中秋节后,日军停止进攻,从各线抽调兵力到山东来“扫荡”,山东的国军共军都有很大的损失。

文史资料说,那时,日军自称他使用的是“蚕茧战术”。大军突然包围一小块地方。把这块地方孤立了,像拉网一样把包围圈缩小了,把敌人消灭在“蚕茧”里。日军控制据点以后,掘壕筑垒,一步一步扩大布置,这个战术使共军的基地减少了也缩小了,基地的面积“一枪可以打透”。

日军“扫荡”之后,从各线抽调来的军队纷纷离开山东,把蚕食的成果交给汉奸看守,那时鲁南有敌伪的据点四百多处,平均每十二个村子有一个据点。铁路公路沿线的据点用壕沟联络,壕沟大约一丈宽,两丈深,交叉路口都筑了碉堡式的高楼,派兵驻守,碉堡和碉堡之间守望相助。就这样,日军把鲁南分割成许多小块,使游击队的生存空间狭小,给养输送困难。不过据估计,伪军的这些布置不能抵抗国军。

校长率军入鲁,二十二中的学生十分兴奋激动,大家把这次军事行动看做是总反攻的预演。谁没念过“西望王师又一年”?谁没念过“何日真有六军来”?似乎远在天边,忽然近在眼前。

大军出动后,我们最爱谈的话题不再是功课或女生,而是起劲地交换日军在沦陷区的暴行:有人身受,如挨了日军的耳光;有人眼见,如日本兵用光芒刺眼的东洋刀砍掉中国人的头;有的仅仅看到后果,某某得了个慢性疾病、肚子痛,日本兵用穿着牛皮硬靴的脚踢了他的小腹;有人光着屁股沿街跑,日本兵教唆狼狗扯破了他的裤子;有人携幼扶老变成难民投奔亲友,日本兵放火烧了他住的村子。

那几年,日军在山东多次举行大扫荡,一路杀人放火,搜捕壮丁,前后把四百多万人押送到日本的矿场工场做苦工,压榨折磨,任其大批大批地死亡。同时日军也抢夺民间的粮食,并把用具烧毁或砸坏。如此如此,使人热血沸腾,后方的流亡学生里面,多少受难者的子女或近亲,衔哀带愤过日子,而今入鲁,何等大快人心!

为了入鲁,李仙洲在阜阳办了个“鲁干班”,全名是中央军校驻鲁干部训练班。有一个杨什么,他进鲁干班,不进二十二中。我问他为什么选择武学校,他立时呼吸急促,面孔涨红,低声说:“我去学杀人!”他随军入鲁去了,真令人悠然神往。

那日子,军队作战,我们做梦。

我梦见站在城头,城下遍布日军。冲锋令下,我从城墙垛口一跃而下,然后,垛口还有一个我,跳下来,还有一个我……无穷无尽,也不知哪一个是真我。蓦回首,背后并没有一个城,再向前看,前面也没有半个敌人,大地荒荒茫茫,只有一个我,一个真我,只觉得四野非常恐怖,比面对敌人还要恐怖。

和我比肩而眠的刘子豪也做梦,他梦见拿着削铅笔的小刀去刺日军汽车的轮胎,刺不透,干着急。日本兵没看见他干什么,狼狗倒看见了,只好拼命地逃,拼命地逃,一条大河拦路,他一跳就过去了,可是狼狗也紧跟着跳过来,再一跳,越过了一座山,狼狗正好在山的那一边等着,子豪醒了,喘得像风箱,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只有李广恩笑嘻嘻,他在战壕里射击,用步枪,打着打着变机枪,再打下去变炮,最后变飞刀。

还有别的幻想。九十二军都战死了,二十二中的师生也战死了,死人太多,惊动了上帝。上帝说他们不应该死,为了入鲁何必死这么多人。他一伸手,所有的死者又活了,从地上爬起来,站得笔直,个个胸前挂着勋章,耳朵里听见安灵号。

入鲁的战况报纸上有一点,老师口中有一点,后来的文史资料里有一点。入鲁并不顺利,日军出动空军和装甲车截堵,共军也倾力伏击。日军困兽之斗,未可轻敌,共军新败之后,卷土重来,依然攻坚挫锐。日军共军本是敌手,但在防堵国军入鲁一事,理异心同,彼此各行其是,不谋而合。

入鲁最痛苦的挫折,在峄县滕县一带、共军称为“峄滕边联”的地方发生,杨成武大军由河北南部紧急投入鲁西战场,伏击成功,李仙洲终于无功而还。

令人更难接受的是,于学忠的大军也在这时撤出山东,来到阜阳一带,山东境内的抗日武力,已经没有国军。于总司令的总部设在郭寨,“郭”和“锅”同音,对鱼不利,他把“郭寨”的名字改成“水寨”,如鱼得水,图个吉祥。

当时,山东父老的反应是非常失望,大骂蒋介石放弃山东。多年以后,我读到山东史学家李恩涵教授的著作,他研究山东问题,渊博专精。他说,李仙洲入鲁之议,“中央并未认真实行”。

李仙洲总算瞧得起我们这群娃娃,他亲自向师生报告入鲁经过。这一次没有全校大集合,简简单单带着几个随从来到二分校,讲话的声音很低,内容简要,点到为止。

有消息陆续由九十二军传来,这次战役的确是硬仗,战线拉开,十几个村子对着打,昼夜冲锋不停,李仙洲的指挥部里满地是未爆的土制手榴弹,事后数了数有三百多个。

现在,校本部学长郑纯阳写了《回忆母校的点点滴滴》一文,难得他还记得,李仙洲在校本部讲话的时候,说出人员折损的数字,共计死亡校官三十六名,尉官三百六十名,士兵八千多人。李氏神情哀伤,师生为之黯然。

入鲁,是李校长一生事功转为平淡的分界线,也是国立第二十二中学黄金岁月的休止符。九十二军军长换了侯镜如,国立第二十二中学校长换了郑仲平,入鲁干部训练班撤销。我们认为这是对李仙洲的惩罚。

入鲁是李仙洲的梦,他活在别人的梦里,我们又活在他的梦里,我们自己也会做梦。一个人多高多大,要看他的梦能包容多少个别人的梦。入鲁失败,多少人都得重新编梦。

当时,多少事我们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