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已经将爱情和婚姻从自己的生活计划中排除掉了。
这事并不特别令人吃惊。一个出身贫寒的姑娘,初次恋爱便以失恋和屈辱告终,很容易发誓永远不再恋爱。另外,一个斯拉夫女学生若心怀知识方面的抱负,也很容易放弃一般女子的追求的婚姻、幸福、情感,以便全身心投入自己的事业。纵观所有时代,凡渴望在音乐或美术等方面有所建树的女子,都藐视谈情说爱、生育子女之类俗套。她们往往在追求荣耀的美梦破灭后,才可能转而重视家庭生活。如果她们的事业真能成功,那也是以牺牲自己的感情生活为代价的。
在热爱科学的情结支配下,玛丽在内心中建立起一个不能改变的精确宇宙模型。在这个模型中,她对家人的热爱以及对多灾多难的祖国衷心的热爱自然也占有一席之地。她的感情仅此而已。其余感情皆无足轻重,皆不存在。这便是这位二十六岁的漂亮女子心中对自己做出的规定。尽管她独自住在巴黎,尽管她天天能在巴黎大学和实验室中遇到年轻男子,但她毫不动心。
玛丽心中怀着自己的梦想,不顾贫穷折磨,不畏紧张学习的过度劳累。她不懂得休闲,不知道什么是危险。自尊心和胆怯就是她的保护伞。此外,她心里还有一种不信任感:自从佐家拒绝接受她当儿媳以后,她便产生一种朦胧的观念,认为穷女子不可能得到男子的忠诚和爱情。这些微妙的理论加上痛心的回忆,使她决心恪守自己的独立生活。
一位与世隔绝的波兰才女过着枯燥的生活,一心只想着学习,这一点儿也不令人吃惊。但是,一位法国科学奇才却在不自觉地一心等待着这位波兰姑娘,这就让人感到奇怪,甚至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了。更神奇的是,当玛丽还是个小女孩,在诺佛立普基路上那所狭小的房子里梦想来巴黎大学求学的时候,皮埃尔·居里已经在巴黎大学做出几项物理学上的重要发现,可他竟然回到家里在日记上写下如此忧郁的话:
……在为了享受生活而热爱生活方面,妇女远远胜过我们,因此天才女子十分罕见。当我们受到神秘的热情驱使,希望步入某种反自然的途径,当我们全身心投入某种工作而疏远身边最亲近的人,我们就不得不与女人对抗。母亲最希望占有儿子对自己的爱,哪怕儿子是个白痴也不在乎。情妇也希望占有情人的爱,为了得到哪怕一个钟头的爱,就是牺牲世界上最罕有的天才也不管不顾。在这种对抗中,我们永远不是她们的对手,因为女人站在非常有利的一边:为了生活和天性,她们要把我们争取过去……
许多年过去了,皮埃尔·居里把自己的身心完全献给了科学事业,却并没有结婚,遇到过的小姑娘有的不屑一顾,有的十分漂亮,可他一概不理睬。如今他已经三十五岁,但没有爱过一个姑娘。
他漫不经心翻动自己搁置已久的日记,重读墨迹已经褪色的笔记,几个遗憾的字眼跳进他的眼帘:
……天才女子十分罕见……
后来,玛丽描绘他们一八九四年第一次会面的情形,用了如下单纯而略带羞涩的词语:
我进屋的时候,皮埃尔·居里正站在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前。虽然他当时已经三十五岁了,可我觉得他还很年轻。他那外表稍带不经意的庄重姿态和清澈的目光打动了我。他说话缓慢谨慎,举止态度质朴,微笑既庄重又活泼,让人产生信任感。我们开始交谈,很快就十分投机。谈话题目是一些科学方面的问题,我喜欢就这些问题询问他的看法。
他们是通过一位波兰人科瓦尔斯基先生相互认识的,这位先生是瑞士弗里堡大学的物理教授,当时正同他年轻的妻子一道在巴黎访问。玛丽以前在斯茨组基见过他妻子。这是他们的蜜月旅行,同时也进行科学工作。科瓦尔斯基先生在巴黎举行了几次讲座,并且参加物理协会的研讨会。他一到巴黎就打听玛丽,询问她的近况。玛丽向他诉说了当时的忧虑:波兰全国工业促进会请她研究不同种类钢产品的磁性特征,她已经在李普曼教授的实验室着手研究,不过她还要做矿物质分析,并为金属样品分类,要用到比较笨重的设备,目前的实验室已经太挤,容不下那么笨重的设备。玛丽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搞实验。
约瑟夫·科瓦尔斯基先生略加思索后对她说:“我有个主意。我认识一位极有才干的科学家,他在拉赫芒德路的理化学校工作。也许他那里有个工作间。他肯定能给你出点主意。明天晚饭后到我那儿去陪我和妻子喝茶。我把那位年轻人也请来。也许你知道他的名字,他叫皮埃尔·居里。”
那个平静的夜晚,这对年轻夫妇的寄宿公寓房间里气氛平静,这位法国物理学家与那位波兰女学生立刻产生了好感,彼此开始接近。
皮埃尔·居里有一种非常独特的魅力,庄重里透着潇洒。他身材高大,肥大的衣服不合时尚,穿在身上显得有点松松垮垮,不过看上去符合他天性中的优雅风度。他的双手颀长,手指敏感。他的面孔普通,几乎没什么表情,不修边幅的胡须使他的脸看上去有点长,但是,在温和的眼睛陪衬下,这张脸显得十分好看。他的眼神简直无法比拟:深沉、平静,不为任何事物着迷。
虽然这个人总是沉默寡言,从不提高嗓音,但他掩盖不住自己罕有的智慧和独特的个性。在这个优越的智慧难得与道德价值观保持一致的国家里,皮埃尔·居里在人性方面几乎称得上是个独特的典范:他既有才能,人品又高尚。
从一开始,他就被这位很少开口的外国姑娘吸引住了,他强烈的好奇心更增强了她的吸引力。这位斯科洛多斯卡小姐真是个颇令人惊奇的人……她是个波兰人,从华沙来巴黎大学学习,去年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物理学考试,几个月后还要通过数学考试……她灰色的眼睛周围出现一点细小的皱纹,显得有些心事重重,难道这是因为她不知道在哪儿安置自己的钢铁磁性测试仪器?
一开始,大家泛泛而谈,不久就变成了皮埃尔·居里与玛丽·斯科洛多斯卡之间的科学对话。玛丽带着一丝胆怯和敬意,提出一些问题,倾听皮埃尔的建议。他转而描绘让自己着迷的结晶学现象,说自己正在从事结晶规律的研究,并讲述了自己的计划。这位物理学家自忖道,使用科技术语与一位女子谈起自己喜爱的工作,涉及许多复杂的公式,而这个年轻迷人的女子不但能理解,而且感到兴致勃勃,甚至能正确而敏锐地与他讨论某些细节……这多么奇怪,又多么有趣啊!
他看着玛丽的头发,看着她高高隆起的前额,看着她那双让实验室的酸类和家务劳动弄得粗粝的双手。她的娴雅态度让他感到心慌意乱,她丝毫也不做作更让他感到惊奇。他开始在记忆中挖掘,男主人邀请他来见面时,曾介绍过这位姑娘的情况:她一连工作了好几年,这才积攒起足够的钱,登上前来巴黎的火车,她因缺少钱,所以独自住在一间阁楼里……
“你打算永远住在巴黎吗?”他问斯科洛多斯卡小姐。话一出口,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问。
玛丽脸上浮出一丝阴影,接着用歌唱般的语音回答道:
“当然不。如果我能顺利通过学士学位考试,今年夏天我就回华沙。我愿意秋天返回来,可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能力。以后我要在波兰当个教师。我会设法发挥自己的才干。波兰人没有权利抛弃自己的祖国。”
科瓦尔斯基夫妇加入他们的谈话,转向俄国人欺凌波兰的痛苦话题。三个背井离乡的人回忆起故乡,谈起家人朋友的消息。皮埃尔听着玛丽谈起她的爱国热忱与社会责任,他既感到惊奇,又隐约感到一丝郁闷。
他是个物理学家,心里只有物理学,无法想象天赋如此惊人的姑娘,怎么会把思想用在科学之外的事情上,也想象不出她对未来的计划竟然是调动自己的力量去抵抗沙皇。
他想再次与她见面。
皮埃尔·居里是个什么人物?
他是个天才的法国科学家,在本国几乎默默无闻,但是在外国同行之间却已经享有盛誉。
皮埃尔·居里在家里排行老二,一八五九年五月十五日出生在巴黎居维埃路上一所房子里,父亲欧仁·居里是位医生,祖父也是医生。他们家祖籍在阿尔萨西亚,世代信奉基督教,原来属于小资产阶级,几代人之后,改变门风钻研学问,成为知识分子和科学家。皮埃尔的父亲靠行医维生,但热心科学研究。他一度在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工作过,发表过有关肺结核传染方面的著作。
他的两个儿子雅克和皮埃尔自幼喜爱科学。皮埃尔性格独立喜爱幻想,不能适应学校纪律和有系统的学习。他从来没上过学。居里大夫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个性太强,不可能成为出色的学生,起初自己指导他学习,后来把他托付给一位非凡的教师巴兹尔先生指导。巴兹尔先生的自由教育结出了硕果,皮埃尔·居里在十六岁时便获得了科学学士学位,十八岁获得物理学硕士学位。十九岁那年,他被任命为理学院德山教授的实验助教,在这个职位上工作了五年。他与哥哥雅克一道从事研究。雅克也有学位,在巴黎大学实验室工作。二位年轻的物理学家不久便宣布,发现了一种重要的物理现象:“压电效应”。他们在实验工作中发明了一种具有广泛实用价值的新仪器:石英晶体压电计,可精确测量出微小的电量。
一八八三年,兄弟二人不得不分手。雅克受聘蒙彼利埃大学任教授,皮埃尔担任了巴黎市立理化学校实验室主任。虽然他在实验教学中引导学生要花费很多时间,但他继续从事自己在结晶物理学上的理论研究。这一研究的成果是对称性原理,该原理成为现代科学的基础之一。
皮埃尔重操旧业,继续从事实验研究,发明了超灵敏科学天平“居里天平”。后来他从事磁性方面的研究,得到一项具有极其重要意义的成果:发现了磁性的一个基本定律:“居里定律”。
尽管做出如此大的贡献,也获得了辉煌的成就,还必须在学校里随时指导三十位学生,可是到了一八九四年,他工作十五年后获得的代价,仅仅是从国家工资中得到每个月三百法郎的报酬,这与工厂里技工的工资不相上下。
英国著名科学家凯尔文勋爵来巴黎,在物理学会听了皮埃尔·居里的报告,感到极大的兴趣。尽管他年事已高,享有崇高的地位,但他写信给年轻的物理学家,谈及他的研究,要求与他会面。
一八九三年八月,凯尔文勋爵写信给皮埃尔·居里。信中有如下内容:
尊敬的居里先生:
感谢您费心为我提供仪器,使我能够方便地观察你和令兄在实验发明中的重大成果:石英晶体压电计。
我已然向《哲学杂志》发函,明确声明你的研究成果在我之前。这个函件应该能赶上在十月号上发表,如果时间来不及,那么肯定会在十一月号上登载……
他在一八九三年十月三日的信中说:
尊敬的居里先生:
我希望明晚抵达巴黎。如蒙通报本周末之前何时方便前往你的实验室与你会见,我将不胜感谢。
在这几次拜访中,两位物理学家长时间讨论科学方面的问题。这位英国科学家一定感到十分惊奇,他没想到皮埃尔·居里不但没有助手,而且工作环境很差,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报酬很少的苦差事上。凯尔文勋爵把他看做著名物理学家,而这个人的名字在巴黎竟然几乎无人知晓。
皮埃尔·居里不仅是个非凡的物理学家,而且是个不计较名利的人。有人建议他去竞选某一位置,以便改善自己的物质条件,他回答道:
有人告诉我说,某位教授有可能辞职,建议我提交继任申请,我以为,提出任何职位申请都是不名誉的,我不做这种极为不道德的事情。我很抱歉对你说这番话。我相信,最有害心灵健康的事情莫过于为这类事情劳神。
物理学院校长提请为他颁授一种勋章(学院棕榈勋章),他写了下面这封函件表示拒绝:
校长先生:
穆塞先生告诉我,您有意再次提请校行政当局为我授勋。
谨呈此函请您不必提请。如果您为我申请到这枚勋章,将使我不得不当面拒绝,因为我决意永不接受任何种类的勋章。敬请免却我当众拒绝的麻烦,以免难堪。
若您的初衷是对我表示关切,您的心意我已经领受,并衷心感谢。您为我提供种种帮助,使我工作方便,我十分感动。
他还具有作家的气质,至少能够胜任当一名作家。这个人受过奇特的教育,他的写作风格具有独创性,优雅而有力:
“扰乱渴望思考的心绪。”(1)
既然我孱弱无力,为了不让我的思绪随风飘零,不为人们呼出的最轻微气息所左右,我要么需要让周围的一切完全保持静止,要么像个嗡嗡作响的陀螺飞速旋转,让运动本身阻挡外界事物侵入。
我在缓缓旋转时尝试加快速度,这时,任何无足轻重的事物都可能阻碍我,不论是一个字眼、一个绯闻、一篇报纸上的文章或是一次专访,这些都可能让我停转,阻碍我成为陀螺仪或陀螺,延缓我的速度,或让我永远得不到足够的速度,只有得到这种速度,我才能不顾周围事物,集中注意于自身。
人无法避免饮食、睡眠、怠惰和恋情,不得不接触生活中最温情的东西,然而人不能屈服。在不得不做各种事情的时候,必须保持不随波逐流的思维,使之处于支配地位,使之在卑微的头脑中不受干扰。人必须使生活变成一个梦想,并且使这个梦想变为现实。
总之,他有着诗人和艺术家的敏感和想象力,也体会到诗人和艺术家的失意和悲哀。
一八八一年,他在一篇日记中写道:
我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我很少有完全支配自己的时候,平常,我的生命总有一部分在昏睡。我仿佛觉得,我的头脑一天比一天更愚钝。以前,我还可以在科学领域或其他领域漫游,如今,我几乎不接触任何学科,也不再能潜心钻研。可许许多多事情在等着我去做!难道我的头脑虚弱得不能响应身体的要求?难道思想本身都不能调动起我可怜的头脑?那这只头脑便没什么价值了!难道骄傲和雄心都不能给我一点点激励?难道要让我就这么活着?想象中,我觉得能找到足够的信心,把我从这成规中拉出去。想象力或许能激励我的头脑,把它带出去。可我恐怕这想象力也已经死去了……
这位诗人兼物理学家立刻被玛丽·斯科洛多斯卡迷住了。他清楚这是位独特的姑娘。皮埃尔·居里以温和而坚韧的态度努力与这位姑娘建立友谊。他在物理学会的两三次会议上再次见到她,她当时列席旁听科学家们就新研究所作的报告。他为了表示敬意,将自己新发表的一本专著赠给她,题目是:《论物理现象中的对称性原理:电场与磁场的对称性》。他在扉页上题词:“赠给斯科洛多斯卡小姐,著者谨致敬意,您的朋友,P.居里。”在李普曼教授的实验室里,他也看见她身穿肥大的工作服,默默弯腰操作仪器。
后来,他请求拜访她。玛丽把自己的地址给他:弗扬替纳路十一号。她态度友好而拘谨,在自己的小屋里接待了他。皮埃尔见她生活在如此极度的贫穷中,心里非常难过,不过他内心中又不禁赞叹,这位女子的性格与她周围的环境毕竟十分协调。在这间几乎空荡荡的阁楼里,玛丽身穿破旧服装,神态却热情而执著,在他眼里无比美丽。她年轻的面庞因苦行僧般的学习生活而消瘦憔悴,在这间朴实无华的阁楼里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几个月过去了。相互尊敬与相互崇拜加强了两人的友谊,亲密感和信任感日渐增加。皮埃尔·居里为这位波兰姑娘的智慧与敏锐而折服。他服从她,听从她的忠告,不久便在激励下摆脱慵懒状态,写出一篇关于磁性实验的著作,并交出一篇富有才气的博士论文。
玛丽仍然相信自己是自由的。她似乎不愿听他说出那几个决定性的字眼,而这位科学家也不敢贸然开口。
这天傍晚,他们又一次聚在弗扬替纳路上那间小屋里,这也许是他们第十次在这里相聚了。这是个六月末的一个黄昏,屋子里相当温暖。桌子上,在玛丽为即将举行的考试而学习的数学书籍旁边,摆着一瓶白色雏菊,这是皮埃尔和玛丽外出散步时一道采摘的。姑娘用可靠的酒精炉烧水沏茶。
这位物理学家一直在仔细叙述让他放心不下的工作。接着,他突然改变话题:
“我希望你能认识一下我的父母。我与他们一道住在西奥克斯的一所小房子里。他们人缘很好。”
他对她描述了自己的父亲:个头高大,举止笨拙,一双蓝眼睛十分活泼,头脑聪明脾气却十分暴躁,像滚烫冒泡的汤,不过待人极为友善。他又谈起自己的母亲,她身体病弱,不过操持家务仍然是把好手,她不畏艰难,神情愉快,勇气十足。他回忆起自己有趣的童年时光,与哥哥雅克在树林里无休无止地漫游……
玛丽听着听着不禁感到惊讶。这是多么神秘的相似与巧合啊!只要把细节稍加修改,把地点从西奥克斯的小房子移到华沙,说的就不再是居里家,而变成斯科洛多斯基家了。他们的宗教信仰不同,居里大夫是个无神论自由思想者,两个儿子都没有在教堂受过洗礼,但是两家人的生活完全一样,同样聪明高尚,同样崇尚文化,同样热爱科学,同样热爱自然,父母与子女同样亲密无间。玛丽脸上浮出微笑,觉得随便多了,她也讲述了自己在波兰乡间度假时的故事,而且,几个星期后,她就要再次返回故乡了。
“可你十月份要回来的,对吧?向我保证你要回来!你留在波兰不可能继续你的研究。你现在无权抛弃科学……”
这几句表示关切的话听起来十分平常,却表达出皮埃尔心中的深切忧虑。玛丽体会到,皮埃尔口头上说:“你现在无权抛弃科学,”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你无权抛弃我。”
两人间一时沉默下来。接着,玛丽抬起那双灰色的眼睛望着皮埃尔,回答的声音十分温和,却仍然带着迟疑:
“我看你说得对。我也想回来——非常想回来。”
又有几次,皮埃尔谈到了未来。他请求玛丽嫁给他,但是回答却不令人愉快。嫁给一个法国人,永远离开自己家,放弃爱国活动,抛弃波兰!斯科洛多斯卡小姐认为,这等于是可怕的背叛行为。她不能,绝对不能。她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考试,现在一定要返回华沙,至少要在故乡度暑假,也有可能再也不离开家。她向这位沮丧的年轻科学家许诺,愿意保持两人间的友谊,可这对他已经不够了。可她没做任何保证便登上了火车。
他的心随她而去了。她父亲到了瑞士,要在车站接她,他也愿意去那里见她,或者去让他嫉妒的波兰。但这是办不到的……
于是,他就在遥远的地方继续写信向她求婚。在整个夏天的几个月里,不论玛丽走到哪里,都会收到笔迹潦草到近乎仿童体的信件,在克里塔兹、伦伯格、克拉科夫、华沙,她都会收到写在廉价纸张上的信,发信地址是物理学校,内容是竭力说服她回巴黎,提醒她说,皮埃尔·居里在等待着她。
一八九四年八月十日,皮埃尔·居里在写给玛丽·斯科洛多斯卡的信上这么说:
听到你的消息是我最大的喜悦。要有两个月得不到你的消息,这是我最大的不幸。你随便写来几个字都会受到极大的欢迎。
我希望你好好休养,十月份回到我们身边时变成个精力旺盛、气色美好的姑娘。我自己并不打算去任何地方,我要留在这个国家,整天待在敞开的窗前,或待在园子里。
我们已经相互保证过,要做最要好的朋友,对不对?只希望你不改变主意!当然,没有一种诺言有约束力,这种事情不能强求。但如果我们能在生活中彼此接近,那仍旧是件好事,我们继续沉醉在自己的梦想中,你的爱国梦,我们的人道主义梦,还有我们的科学梦。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些梦想能成真了。
在这些梦想中,我相信只有最后一种梦想是合理的。我的意思是说,要想改变社会结构,我们是没有力量的。即使有这种力量,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若采取行动,不论朝哪个方向努力,在延缓某种无法避免的演变方面,我们永远无法确定自己的行动是好是坏。然而,从科学的角度上,我们或许有希望做出某些成就。这里的基础是坚实的,我们做出的任何发现,不论多么渺小,都会成为知识的一部分。
想想吧,我们都同意做好朋友,但是,如果你离开法国,不出一年,这种友谊就变成柏拉图式的纯精神友谊了,两个人再也见不着面。难道你与我在一起不是更好些吗?我知道这个问题惹你生气,你不愿再听。另外,我也觉得从各个方面看,我都配不上你。
我想请求你允许我在弗里堡与你“偶然相遇”。不过,要是我没弄错,你在那里只待一天,当然要陪伴我们的朋友科瓦尔斯基先生。
请相信我的绝对忠诚
皮埃尔·居里
如果你能写信给我,向我保证十月份回来,我会非常快乐。来信请直接寄到:塞纳区,西奥克斯,萨伯隆路十三号,在这个地址我能尽快收到信。
一八九四年八月十四日,皮埃尔·居里给玛丽·斯科洛多斯卡的信中说:
我无法打定主意去见你。我犹豫了一整天,最后做出了这个决定。读了你的信,我的第一印象是你不愿让我去。我的第二印象是,你还是友好地答应让我陪你待三天,我几乎要准备动身了。接着,我感到羞愧,觉得这样追求你违背了你的意愿。最后,我打消了念头,因为我几乎能肯定,我去了那里会让你父亲感到不悦,而且会破坏他与你在一起感到的喜悦。
现在时间太迟了,我又后悔没动身。如果我们有三天能在一起,让我们不会因为两个月分离而相互淡忘,难道不是能加强我们之间的友谊吗?
你是个宿命论者吗?还记得四旬斋狂欢日的情景吧?那天我在人群中忽然找不到你了,我便感到,我们的友谊关系也会那样,在双方不情愿的情况下突然中断。我不是个宿命论者,不过我们各自的性格有可能造成这种结果。我从来不知道在关键时刻该采取什么行动。
从这一方面讲,对你应该是有利的,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你留在法国,要你背井离乡,离开家人,而我却拿不出什么来补偿你做出的这种牺牲。
你说自己完全是自由的,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稍有点自命不凡?我们起码是双方感情的奴隶,是我们热爱的人所抱偏见的奴隶。我们必须谋生,因此都是一部大机器中的一个零件……
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被迫向我们周围的社会偏见让步。但是人常常需要做出这种让步,根据自己的力量强弱情况决定让步程度之多寡。如果让步不够,会被碾碎,让步太多,又会失去自我,我们会因此憎恶自己。我现在的主张与十年前大不相同了。当时,我相信人应该在各方面有棱有角,不向环境低头。我觉得应该不但突出优点,而且突出缺点,我当时只穿工人才穿的蓝衬衫……
你看,我已经衰老软弱,觉得自己大不如前了。希望你过得非常愉快。
你忠实的朋友
皮埃尔·居里
一八九四年九月七日,皮埃尔·居里写给玛丽·斯科洛多斯卡的信中说:
……你可以想象出,你的信让我非常不安。我热切地建议你十月份回到巴黎。如果你今年不能回来,我会感到极为痛苦。不过,我要你回来并非出于朋友间的私心,只是我相信你在这里可以更好地工作,而且可以做更加实在有益的工作。
如果有人以头撞墙期望把墙推倒,你会怎么想?也许这主意源于美好的愿望,但这个主意本身却十分可笑,而且是愚蠢的。我相信某些问题需要从全局角度解决,目前不能通过当地手段来处理;如果从事一项没有出路的工作,可能会极为有害。我还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但最强大的政治体制,或者说是最强大的经济实体最终必将占上风。工作累得筋疲力尽,同时却过着悲惨的生活,这是一种令人反感的事情,然而,心中的反感并不能使这种现象消失。这种现象是有可能消失掉的,从经济角度观察,人就像某种机器,只有各种机器不受外力影响而正常运转,才能发挥其优势。
你理解自私的方式令人惊异!我二十岁那年遭遇过一桩可怕的不幸。在一种可怕的情形下,我失去了热爱的童年朋友。我一直鼓不起勇气对你谈这件事。在许多个日日夜夜中,我死死想着一个念头,而且从折磨自己中获得某种喜悦。后来我诚心发誓,要过一个苦行僧般的生活,心里向自己保证,以后只对物质发生兴趣,从此永远不考虑自己,也不考虑人类。自从那时以来,我常常扪心自问,如此放弃生活难道不仅仅是个为了忘却过去而搞的恶作剧?
在你的国家通信是否自由?为此我有疑虑,觉得未来最好不要高谈阔论,虽说都是纯哲学性质的内容,但可能被严重曲解,给你带来麻烦。
你愿意给我写信的话,仍寄到萨伯隆路十三号来。
你忠实的朋友
P.居里
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七日,皮埃尔·居里在写给玛丽·斯科洛多斯卡的信中说:
你的信让我大为不安。我觉得你心中烦恼,拿不定主意。收到你从华沙寄来的信,我稍感放心,觉得你心中恢复了平静。看到你寄来的照片我高兴极了。衷心感谢你寄照片给我。
你终于要回巴黎了。这给了我极大的喜悦。我非常希望我们至少能成为不分离的朋友。不知你是否同意?
假如你成为法国人,可以轻而易举在高中或女子师范担任教师。你喜欢做这种工作吗?
你非常忠实的朋友
P.居里
我把你的照片拿给我哥哥看过了。不知道你是否反对?他很欣赏你的照片,还说:“她的容貌就算不是倔犟,也是非常坚定。”
能激发一个男人写出如此动人的信函,难道这本身不是在享受一种了不起的盛誉吗?
十月份到了。皮埃尔心中洋溢着幸福。玛丽如约返回了巴黎。他又能在巴黎大学的演讲厅见到她,又能在李普曼教授的实验室见到她了。但是,这一年她没有住在拉丁区,她以为这是自己在巴黎生活的最后一年。布罗妮娅在沙头敦路三十七号开了间诊所,把一间与诊室相连的屋子给玛丽住。由于德卢斯基夫妇仍然住在拉维里特路,布罗妮娅只有白天才来这里,因此玛丽晚上在这里学习很安静。
在这所不但阴暗而且颇为阴郁的住房里,皮埃尔·居里再次向她求婚。他胸中有着与未来妻子相同的忠诚,由于没有掺杂其他成分,他的忠诚更加全心全意。科学是皮埃尔唯一的目标。他的目标不但奇特,而且几乎令人无法置信,他把心灵的追求与感情活动融合在了一起。他感到自己受到玛丽的吸引,可这既是受到爱情的激励,同时也出于最急迫的学术需要。
他甚至愿意牺牲一般人所说的幸福,去追求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另一种幸福。他向玛丽提出一个建议,乍一听仿佛荒诞不经,容易让人看做接近这位女子的伎俩,但这个建议却独具他的个性。他询问道,即使玛丽不爱他,是否起码能同意一种纯粹朋友间的安排,与他一道工作?为此住进“莫费塔路的一套住房,那里的窗户正对着花园,套房可分隔成独立的两部分”。
如果不同意这一建议,(既然一切需求都得付出代价)如果他皮埃尔·居里去波兰谋个职业,她是否愿意与他结婚?他可以在那里教法语课,然后利用可能得到的设施,继续与她一道从事科学研究……
在这位从前受到波兰乡绅一家藐视的姑娘面前,这位天才苦苦恳求着。
玛丽把皮埃尔愿意移居国外的建议倾诉给布罗妮娅,表示了自己的困惑与焦虑。她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接受这种牺牲,可皮埃尔竟然如此爱她,竟然提出这种想法,这让她感动,也让她不安。
皮埃尔得知这位姑娘在德卢斯基夫妇面前提到自己,便从这一侧翼发起了新攻势。他以前见过布罗妮娅几次,便前去拜访她,结果得到了布罗妮娅的全力支持。他请布罗妮娅陪玛丽一道去西奥克斯见他父母。居里大夫的妻子把布罗妮娅拉到一旁,用温和动人的声音请求她劝说妹妹。
“全世界的人谁也比不上我家皮埃尔,”居里老夫人一口咬定说,“叫你妹妹别犹豫。她嫁了咱儿子比跟了别人幸福得多。”
必须再过十个月,这位执拗的波兰姑娘才肯考虑结婚。玛丽就像斯拉夫“知识分子”那样,受到生活与责任的大道理制约。她的一些道理高尚而细致,另一些道理则显得十分幼稚。皮埃尔早已明白,其实玛丽的过人之处并不在于她那些道理。玛丽与成千上万受过教育的同胞共同遵循某些原则,这位科学家对那些原则并不关心。让他感到着迷的只有她全身心投入学习研究的精神。他赏识的只有她的天才,她的勇气和高尚品质。这个娴雅的女子拥有伟人的性格与天赋。
至于原则,他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有自己的生活原则,但生活却证明他自己的原则是荒谬的。他也曾发誓永不结婚。他不需要像她那样保卫波兰,可他原来始终认为,婚姻与献身科学的生活如同水火一样不能相容。他青年时期热恋失败,那个悲剧性的结果使他本能地躲避女人。他不想再恋爱。独身原则拯救了他,让他避免了平庸的婚姻,最终等到了玛丽这个无与伦比的女子,一个为他“量身订制”的女子。如今,他不能犯傻,不能为了什么“原则”让无比幸福的机会从身边溜走,不能放走这绝妙的合作伴侣。他要赢得这位姑娘,赢得这位波兰人,赢得这位物理学家,这三种属性对他都是不可或缺的……
于是,他与斯科洛多斯卡小姐不断地交流着,话语温和缠绵,他保证给她以保护,他天天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以深沉而无法抵御的魅力影响她。最终,皮埃尔·居里渐渐将那位年轻的苦行僧重新变成个正常的姑娘了。
一八九五年七月十四日,玛丽的哥哥约瑟夫亲切写信给她,代表斯科洛多斯基一家表示了对她的谅解:
……你现在已经是居里先生的未婚妻子,我要首先对你致以最诚挚的祝贺和美好的祝愿,愿你与他在一起生活幸福美满,我和认识你的所有人都相信,你有高尚的心灵和优秀的品格,理应享受这样的幸福与欢乐。
……我认为你有权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任何一个公正的人都不能为此责备你。我了解你,相信你灵魂深处永远是个波兰人,而且你内心中永远都属于我们这个家庭。我们也会永远爱你,永远把你看做我们家的一员。
我愿意看到你永远住在巴黎,生活幸福美满,而不愿你回祖国为承担概念过于渺茫的职责而牺牲终生。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排除各种障碍,尽量常常见面。
亲爱的玛妮娅,请接受我的一千个吻,并再次祝你幸福、美满、成功。请代我向你的未婚丈夫致以亲切问候,告诉他,我欢迎他成为我们家庭的未来成员,我愿意毫无保留地向他奉上友好情谊,也希望他同样以友谊和尊重对待我。
几天之后,玛丽写信给她少年时期的朋友卡齐娅,宣布了自己做出的决定: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的玛妮娅已经改用丈夫的姓氏了。我正要与去年在华沙对你说过的那个男人结婚。我不得不永远住在巴黎,这让我感到伤心,但是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命运让我们两人深深相爱,分开的想法让我们无法忍受。
我没有提前写信给你,那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不久前决定的,十分突然。整整一年,我都拿不定主意。最后我才接受了在这里定居的想法。你收到这封信之后,请给我写信,地址是:拉赫芒德路四十二号,理化学校,居里夫人收。
从今以后,这就是我要使用的姓氏。我丈夫是这所学校的教师。明年我要带他回波兰,让他了解我的国家,我肯定会介绍他见我最亲爱的干姐姐,希望你喜欢他……
七月二十六日早晨,玛丽最后一次从她沙头敦路上的住房里醒来。这天的天气好极了。姑娘的面庞十分美丽,脸上露出她的同学从来没见过的熠熠神采。今天,斯科洛多斯卡小姐要结婚,要成为皮埃尔·居里夫人了。
她梳理好一头漂亮头发,穿上结婚礼服。这套服装是卡什米尔·德卢斯基的老母亲赠送的礼物,这位老人现住在德意志路的房子里。当时玛丽说:“我只有每天穿的这身衣服,如果您好心送我衣服,最好是每天都能穿的深颜色,好让我日后进实验室也能穿。”
在布罗妮娅的指导下,丹古赫路上的一个小裁缝为玛丽做了一套海军蓝色毛料服装,还有一件有淡蓝色条纹的衬衫,玛丽穿上显得既年轻又漂亮。
玛丽喜欢自己的婚礼,在这个重大的日子里,一切细节都与其他婚礼不同。婚礼上没穿白色婚纱,没有交换金戒指,没有举行婚宴。他们也没有举行宗教仪式。皮埃尔是个不相信宗教的自由思想者,玛丽也早已不遵教规了。他们没有请律师来公证财产,这对新婚夫妇的财物,只有两辆闪闪发亮的自行车,是前一天用一个表亲寄来的礼金买的,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所有。这年夏天,两个年轻人要骑着这两辆自行车在乡间漫游。
这的确将是一场美好的婚礼,参加婚礼的人没有一个对新娘新郎漠不关心,也没有出于好奇或嫉妒的人。一小群人陪同前往西奥克斯的市政厅,然后去皮埃尔父母在萨伯隆路的那个小花园,其中有布罗妮娅和卡什米尔,有几位大学里关系密切的朋友,还有从华沙来的斯科洛多斯基先生和陪他一道来的海拉……这位教师认为,要用最正确最谨慎的法语跟居里大夫交谈,因为这关系到他的荣誉。首先,他压低声音,以动情的音调对居里大夫说了几句发自肺腑的话:“玛丽是个值得你疼爱的儿媳。自从她降生那天起,她从来没给我惹过麻烦。”
早上,皮埃尔去接玛丽。他们需要上卢森堡车站乘火车去西奥克斯,双方的父母则在西奥克斯等他们。明媚的阳光下,他们坐在公共马车顶层穿过圣米歇尔大道,从这辆“凯旋战车”顶上,两人凭高视下,望着周围熟悉的环境。
到了巴黎大学理学院门口,玛丽搭在伴侣胳膊上的手抓紧了一点,望着他的眼睛,只见他的目光明亮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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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自维克多·雨果的剧作《国王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