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各自干各自的活。就听皇帝大声“哎哟!”袖子撕得破破烂烂,在流血。
在劳动中建立感情,这种说法很正确,我是有体会的。我去支援全国政协劳动,和爱新觉罗·溥仪、杜聿明、沈醉等一起收烟筒。这是北京三月天春暖花开了一定要做的收炉子工作。拆了火炉子,烟筒还要经过一次刷洗。先用一个长把鸡毛掸子,把一节节烟筒里外都通掸一遍,然后用洗衣粉冲水,再洗刷一遍。把烟筒一节一节都摆放在太阳下晒干,再一节节用铁丝捆起,拴好,挂在一间库房墙顶上。
杜聿明年老手慢,又比较小心谨慎;皇帝很积极没本事,可好强又爱逞能;沈醉会干活,热情帮人。这个劳改队唯有我一个女人,也是年纪最轻的。沈醉提水、掸烟筒,心灵眼快干得很好,杜聿明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些,拿着掸子、笤帚,掸扫炉子,收拾烟筒,不紧不慢;看见监管人过来就用点儿力气,监管人走了,他就干会儿歇会儿,省点儿力气。大伙也相互帮忙。有时也因帮忙而挨批斗。
杜聿明掸烟筒,他掸了一面就放下了,监管人翻过一节烟筒看看另一面都是灰,我看看没敢出声,拿过掸子替他再掸,结果被监管人抓住了,狠狠推搡我说:“你干什么来掸?你替得了他吗?反革命!你们是一丘之貉!”
沈醉他很聪明,看看监管人走开了,他手拿长把掸子,假作溜达着找东西,看一排排地上的烟筒,边走边看边掸,走到头也掸干净了,监管人也看不出来。
洗烟筒要用洗衣粉水,皇帝端着一个小搪瓷盆,一袋洗衣粉全倒里了,冲了多半盆水,他端着盆来回转弯也不知放下,监管人在一边蹲着抽烟,我用手势示意叫他放下盆,他倒是放下了,可是他不知是洗烟筒还是拿掸子。我让皇帝拿一个掸子来蘸上盆里的水,冲洗烟筒里外的烟灰。皇帝拿掸子要转过房后小胡同墙角,掸子把儿很长,别住了,横扁担进城,皇帝硬拐,“咔嚓”一声,掸子把折断了。还好,勉强能用,我看监管人没有发现,小声说:“别响……”我做出样子冲洗,让皇帝照样干。
我们都各自干各自的活。就听皇帝大声“哎哟!”袖子撕得破破烂烂,手在流血。我问他怎么回事?皇帝也说不清,先看看手上流血是什么伤吧。他因拿着短把掸子,蘸上水向烟筒里伸着冲洗,因为一会儿水冲完了,再狠掸用力过猛,袖子边全被烟筒口划破了,最后把手腕也划破了多处。
我飞跑去医务室,大夫来了,给他上了消炎药,用药布包扎,还给他拴了一个布套吊在脖子上托起胳膊。他当然不能干活了,在边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血一会儿都浸出来了,皇帝看着笑嘻嘻地自我欣赏。监管人看见大骂:“你他妈的是个伤兵呀?看看你这份儿德行!滚一边去!”
皇帝手托着医生开具的休息证明,可又不敢休息,也不敢回家,默默地走到墙边靠墙站着,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