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溥仪问:“新凤霞,你的眼睛很好,怎么能当钟用呢?”
跟皇帝溥仪、沈醉、杜聿明、杜建时一道劳动,看管人也不严格,反正都是“死老虎”了,不会出什么错。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戴手表的,我是被单位关进牛棚时就把手表、裤带、钥匙等全部给没收了,干活不戴手表也方便,我养成不看表听上下班铃响的习惯。
照片中新凤霞这双明亮美丽的眼睛,在“文革”中受到损伤,每天定时发病,被戏称为“下班铃”。
天气好的时候,我的眼睛就有感觉,心里表很准,太阳到下班时的中午,眼就觉得痛了,我说:“快干吧,要下班了。”果然一会儿下班铃声就“叮铃”响了。下午该下班了,我的眼睛就感到模糊,发胀了。我说:“快了,就要下班了,快干吧。”果然一会儿下班铃又响了,大家各自收拾东西高高兴兴地走了。后来大伙习惯地问:“新凤霞,快下班了吧?”给我起了个外号“下班铃”。
一天,皇帝溥仪问:“新凤霞,你的眼睛很好,怎么能当钟用呢?”他用神秘小声、带有好奇的口吻问。我说:“这是受了关牛棚的罪落下来的毛病,也可说是经验吧。”
皇帝溥仪又问:“关‘牛棚’是怎么回事?多大的‘牛棚’啊?跟牛住在一道?比坐监牢还难受吗?我可在押坐过牢哇,也一转眼过来了……”
我听他说得好轻松啊!我说:“不一样,那是国家监狱,有法律的,犯什么法定什么罪。‘牛棚’是随便关押人无法无天的自制监狱。把我关进一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的小屋,也不说为什么关押,一进门先连打带骂给你一顿难受的气受。小屋里只能搭一块木板睡觉,一个小马扎坐着,木板当桌子写所谓‘交代材料’。被反锁在屋里,上厕所大小便叫看管人开开门,时常因为叫门挨打挨骂,说:‘你还想在台上唱戏时叫人伺候着你呀?想出来就出来,不许!’一次,我真的被看管人有意不开门,尿在裤子里,硬是自己溻干了!睡觉只许一面侧身,脸朝窗户,不许关灯,一个大灯泡照在脸上,闭着眼也照得难受,睁开眼更难受。因此,我的两只眼落下了毛病,怕光怕暗,更不敢哭,因为不敢大声哭,只有暗自伤心,偷偷流泪。可是也奇怪了,打我骂我,批我斗我,我从不流泪;只有好心人在无人看见时说句:‘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好日子是你的,不是不报,时间未到哇……’还有人在看管人不留心时,扔给我一块糖,小声说:‘为了加点热……’这时我就要流眼泪了。我的眼敏感,这是被关牛棚时落下的……”
皇帝溥仪听我说这话,两只眼直直地看着我,他两只手在一起狠狠地搓着,要说什么也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他吃力地说:“哎呀……真是比坐监狱还凶狠啊!我这个大战犯,在抚顺坐牢改造时,也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呀!1957年12月被特赦时,领导上还把我的衣物和一块金怀表都归还给我了。哎呀!新凤霞你可真受了罪呀!”皇帝边说边摇头叹息着。
我说:“这才是惨无人道哇!我的眼睛也只落个病,也是万幸啊!没有瞎了,真是应当高兴!”
皇帝溥仪同情地说:“我真想不到,太可怕了!怪不得大家叫你‘下班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