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熙想叶落归根,蒋介石要预选墓地
随着年龄的增长,孔祥熙越来越感到一种异域独处的寂寞和孤独。吃过早饭,就把身子蜷在沙发里,歪着头在那里叹气。霭龄提醒几次,今天是该去银行上班的日子,孔祥熙照样一动不动。
“怎么了,是不是身上不舒服?”霭龄关切地问。
“不,我梦见我在井儿院把半筐捡回的煤渣倒在灶前,奶奶瘪着的嘴露出了微笑;后来又梦见在铭贤学校给学生讲矿产开发课,学生们嚷着要我带他们去搞实践……唉,都是梦!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我后半生决不到政府做官……我要另选一种生活。”孔祥熙说着眼角滴出了浑浊的泪水。
霭龄也伤感起来:“我最近也老是做梦,都是童年的事,都是与父母弟妹在一起的事,每次醒来半天心口堵得慌……”
两个人都不吭声了。
“我听说人老想过去是老年的特征,我们真的老了吗?”霭龄还是先开了口。
“老了——”孔祥熙伸出干枯的手去挠花白的头发。
“老了……”霭龄喃喃地说,“我准备在父亲逝世30周年时好好祭奠一下,可这么多年我没能到父亲墓前去看过一次,父亲给了我多少慈爱……”
两个人无言,一会儿都嘤嘤啜泣起来。
孔祥熙忽然坐正了:“霭龄,你想家,想祖国?”
霭龄瞪圆闪着泪光的眼:“是的!”
“我们——回去?”孔祥熙试探着说。
“回哪里?”
“大陆——”
“啊!”霭龄浑身一哆嗦,“自从1927年我们把宝押在蒋介石身上,到1947年整整20年啊,共产党能饶了我们吗?”
“我们把财产都送上,算是折罪……”
“不行,不行!”
“杜聿明、卫立煌都放出来了。连沈醉也开始当起了文史研究员,我们回去总不致比他们还差吧?”孔祥熙认真起来。
“他们,哼!我可是听说共产党给人都划了成分,我们回去还不是地主、资本家?监督劳动、改造!不行!你别说了!”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眼看我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难道要落外丧,当野鬼?”
“要不,到台湾看看,不管怎么说,那儿总还是中国。”
“对,到台湾看看!”
孔祥熙飞到了台湾,蒋介石还算给面子,派蒋经国到机场迎接,接着一起吃饭、叙旧。接连多少天,过去的老相识都来看望叙谈。一下子活动在中国人的圈子里,听到的是中国方言,看到的是黄种人面孔,孔祥熙感到比在美国多年说洋话看大鼻子心里舒坦多了。他给霭龄发去了电报,请她到台湾来。
霭龄悄悄飞抵台湾,孔祥熙和二小姐孔令俊迎接了她,美龄在草山给她安排了住处。姐妹俩自然抒发些感慨,接着美龄请了些朋友给霭龄接风,大家说了些彼此想念之类的话,一时倒也热热闹闹。
孔祥熙本为怀旧而来,在台湾住久了,渐渐感到些不满足。台湾的气候风光与他熟悉的山西太谷差别不小,再说小岛弹丸之地,三转两转就没什么看头了。但是最主要的,他接触的多数是从大陆撤到台湾的老年人,老年人谈论的话题无非是两个,一是儿童时代的往事,一是死和死后的问题。
一次,蒋介石请孔宋两家的人和儿孙辈一起到一个地方春游,汽车开出台北60公里,来到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霭龄一阵兴奋,感到这个地方似曾相识,只觉青山叠翠,湖水如镜,一座四合小院掩映在红花绿树之中,大不同于台湾当地民居,倒像是大陆某个地方。
蒋介石还未说话,孔祥熙先开了口:“哎呀,宝地宝地!”蒋介石赶忙凑过来问:“亚兄,你说什么宝地,怎么个宝地法啦?”
孔祥熙喉间咕噜了两下:“风水宝地!”
一行人在山水间游览一番,在绿草地上进行了野餐。乘着饭后的兴致,蒋介石带大家进了四合小院。暗红色围墙,楠木画廊,室内是明清式家具,还有袅袅香烟从明堂飘出。
霭龄马上返身折出了小院。
美龄追了出来:“大姐,你……”
“噢,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地方,像是佛堂,或者是祠堂——”
蒋介石跟了出来:“嗯,大姐好眼力。唉,都老了!这地方——今天乘着大家都在,我干脆说明了吧。三年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散心,就发现这儿很像我的故乡浙江奉化溪口镇。庸之兄,那山,像不像四明山?像!我今生只怕回不了大陆,今天我对着大家宣布一条,算是遗嘱之一。我死后,灵柩就先停在这里。但我的最终愿望,是把我安葬于南京紫金山下总理的脚边……经儿,纬儿,你们要争取能回到大陆,不管什么方式……唉,我,亡国之君啊!”
蒋介石说完,颓然坐地,埋头沉思去了。上午游览时的热闹气氛一扫而空,所有的人都怔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蒋介石为孔祥熙之死发布《褒扬令》,功过是非难以定论
“大姐,你们真要走了?”美龄站着,看霭龄匆匆收拾东西。
“走吧,在这里,干什么呢?”霭龄怅然望着窗外。
“大姐,我们老了,有些东西要看得轻些……我们姐妹在一起,总可以说说话,彼此有个安慰……你一走,我感到孤单单的……”美龄说着,用手绢擦起了眼角。
前几天,美龄听说孔祥熙发牢骚,嫌蒋介石给的“中央评议委员”是无用的虚衔,美龄以为他们决定走是为了这件事。
“不,小妹,我们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看轻看重的事?太伤感了——前几天,又听见于右任老先生吟诗——‘仰望高山兮,怀我故乡’,台湾,老人太多了,怀旧气氛太浓,大家聚在一起,总是怀乡怀乡,就连那些老兵也是这个调。我担心待在这里,心脏受不了,还不如离开……”
霭龄说着,已经有些哽咽了。
美龄停了一会儿说:“大姐,过两年,我找你去……”
蒋经国、蒋纬国及财政界的老部下到机场给孔祥熙夫妇送行,87岁的孔祥熙挺着身子和他们握手,脸上依然是一种满足的笑容。
国民党中央社发了一条消息,说前行政院长孔祥熙博士飞美做健康检查,在美治疗后仍将返回台湾。
霭龄从广播中听到这条消息,翘起嘴角摇摇头:“老蒋还要这个面子……”
孔祥熙倒喜滋滋的:“我在政治上还有分量,他们还需要用我的名声来支撑台面……”
但是孔祥熙心中并没有再回台湾的打算了。他一到美国,仍旧忙着照料他的财产。
1967年7月22日,88岁身板还一直硬朗的孔祥熙忽感不适,送到纽约医院后,虽经全力抢救,终于不治去世。
霭龄没有哭,不仅是因为基督教的规矩,而且因为这一生该经历的都经过了,家族分裂,亲人反目;官场沉浮,世态炎凉;国共分裂,大荣大辱;日寇入侵,抵御外侮;钩心斗角,争财夺利;少年留洋,老来流亡;转移财产,有国难投……斗智斗力,结恩结怨,大悲大喜,什么都经历了。人既然是哭着来到这个世上的,想必在这个世上有许多不顺心的地方,那么就让他安安静静去吧。何况自己病得也不轻,不留他了,不久自己也将追随而去……
孔祥熙去世的消息报到了宋子文那里,宋子文没有任何表示,他既不想到灵前吊唁,也不想发表什么评论。在最后的岁月里,他和孔祥熙没有任何往来,两人之间的成见仍如海深。
美龄带了一个5人的护旗队,和蒋纬国从台湾赶来,给葬礼增添了庄重肃穆的气氛。她还随身带来了一个蒋介石签名的《褒扬令》。宋霭龄展开细读,只见《褒扬令》说:
总统府资政孔祥熙,性行敦笃,器识恢弘。早岁负笈美邦,志存匡济,追随国父,奔走革命,宣力效忠。北伐以来,翊赞中枢,历任实业部长、工商部长、国民政府委员、中央银行总裁、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行政院长等职,多所建树。万以财政金融制度,擘画兴革,克臻统一,八年抗战,长期戡乱,而军需民食,未曾匮乏,其汁谟勋业,自足千古。况时值政府戮力安攘,乃以外交军务,或承命以驱驰,或排难而弭乱。在艰弥励,益懋勋猷。综其生平,为国尽瘁,不矜不伐,当兹复兴之际,方翼老成匡辅,遽闻溘谢,震悼殊深。应予明令褒扬,并将生平事迹宣付国史馆,以示政府崇报耆勋之至意也,此令。
霭龄艰难地笑了一下:“老蒋还是有心计的,这也算一个平反昭雪式的盖棺论定吧。”孔令侃张罗着:“快,快,找人用大字抄出来,挂在灵前。我爸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刚说完,孔令杰又拿了一纸电传匆匆进来:“妈,老蒋还写了个东西。”
原来蒋介石在《褒扬令》之外,又亲自写了一个2500字的《孔庸之先生事略》,对孔祥熙又加一番吹捧。但到最后,却“猪八戒耍把式——倒打一耙”,把逼迫孔祥熙下台的那场纯内部的争斗栽到了共产党头上:
乃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告终,即我抗战结束之初,共党乃千方百计,造谣惑众,动摇中外舆论,企图推倒我国民政府者,必先推倒我财政当局之阴谋,于是其矛头乃集准于庸之先生之一人,使其无法久安于位,而不得不出于辞职之一途。
霭龄一把把电传纸扔到了地上:“什么狗屁文章!你爸被逼下台是共产党动摇中外舆论的结果吗?谁不知道共产党骂得最多的是他蒋介石?‘独夫民贼’说的谁?‘美帝走狗’说的谁?若以共产党的舆论,第一个应该下台的是蒋介石,第一个应该砍头的是蒋介石,他蒋介石为什么不下台,为什么不自毙以谢国人?真正是黑白颠倒,欲盖弥彰!”
霭龄倒身在红木太师椅里,头歪在一边喘粗气。孔令杰捡起电传纸,小心翼翼地说:“妈,这下边还有话呢。”霭龄眼也不睁,恶声恶气地说了声:“念!”孔令杰颤抖着声音念起来:
然当其辞职以后,国家之财政经济与金融事业,竟皆由此江河日下,一落千丈,卒至不可收拾。于是未及三年,共匪之阴谋达成,而我们国家与民族至今竟蒙此空前之浩劫,政府与人民且遭此奇耻大辱,更足证明孔前院长在其任职期间,自北伐剿共至抗战胜利为止二十年中,不辞劳怨,不辩枉屈,而一心竭智尽瘁,报效党国。
孔二小姐赶紧说:“妈,你听这一段说得还不错吧?”
霭龄说:“哼,说对了现象,可没抓住本质。蒋介石能维持那么多年统治,还不全靠你爸在财政上给他支撑着?把你爸逼下台,他不完蛋才怪呢!可话说回来,他完蛋仅仅是你爸辞职的结果吗?他那么多混账措施就不该负一点责任吗?他为什么不检讨自己,把责任都算到别人头上?”
孔令仪劝慰说:“妈你这会儿心情不好,甭跟他计较了。他能说出这些,实际上已经是在承认错误。我姨夫这人你一辈子了还不清楚吗?他能自己说自己的过错吗?我看这就算他认错了。你再往下听听吧……”
宋霭龄挥挥手:“念吧念吧!”孔令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在庸之先生功成身退之时……
霭龄又发脾气:“什么功成身退……”孔令仪劝慰道:“妈你听他念完再说吧,我们都在这儿。”孔令杰又念起来:
在庸之先生功成身退之时,虽遭中外诽谤,所谓中国政府贪污无能之共匪谣诼。社会之中,亦竟有受此影响而多存怀疑之心者,至此当可以事实证明,其为贪污乎?其为清廉乎?其为无能乎?其为有能乎?自不待明辨而晓然矣!
“屁话,屁话!”霭龄激动、狂躁,“说政府贪污无能,首先是指他老蒋!事过多年还扯这一番屁话,明是为你爸辩冤,实是旧事重提,含沙影射!生怕后人不知你爸当初下台缘由。从死人身上捞稻草,也就是姓蒋的能做出这种事来……”
“妈,你冷静些,我看他不见得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孔令仪为霭龄捶着背。
“不是,怎么不是?”霭龄越说越气。
“别说了,妈,我姨妈就在外间,她听了会不高兴的。”孔二小姐也来相劝。
“叫她听,叫她听!”霭龄一下子背过了气,屋内顿时乱作一团。
孔祥熙的葬礼在纽约5号大街的马尔布尔学院教堂举行,他的四个子女全部在侧守灵致哀。由于宋美龄和蒋纬国的来到,在美的一些国民党头面人物也前来参加,葬礼还是很隆重排场的。
孔令侃差人收集了一些报刊对孔祥熙的评价,想编纂起来作为对孔祥熙永久的纪念。他收集到最新的一篇是《纽约时报》刚刚刊登出来的——
《纽约时报》原本打算把孔祥熙作为一位政界重要人物好好评价一下,但记者写到后来却只发出了一个不偏不倚的结论:
孔先生是一位有争议的人物。他以前的一位下属最近说:他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他喜欢闲谈,但是他从来不愿意发出明确的指示。至于他的能力,他像所有山西银行家一样,是一位精明的办事员。但是,他不是一位有政治家风度的理财家。
孔令侃摇摇头,这一篇显然不好收录。接着从图书馆等处收集到的评论逐渐汇集起来,一一看去——
国民党财政界后辈严家淦:
(孔祥熙)以宽厚仁慈之禀赋,光风霁月之襟怀,其宽和大度,休休有容,凡与接触者,莫不受其涵濡,而潜移默化。
“嗯,这篇不错嘛!”孔令侃笑了。再往下看——台湾国民党官员徐柏园也有一篇:
(他)为人肫诚仁厚,识度宏远,历膺艰巨,辅弼中枢,凡大政张弛,当时人或以为不然,但久而始知其正确。他遇事持大体,能果断从容规划,条理精密,对人则推诚相与,望之蔼然,祥和之气,使人对之自然生出如坐春风之感。他的人德服人,所以人也乐为所用。
“好!这样的文章才说得中肯,越多越好!”再往下看,是这样说的:
他不计个人毁誉,不屑自我宣传,这种伟大崇高的精神,实在是我们所当永远效法的。
“太好了!”
再下看,孔令侃却皱起了眉头——
他胖墩墩的,脸庞松弛,下巴垂着一嘟噜肉,是漫画家一见就乐的对象。
孔祥熙亦官亦商,聚敛了巨额资财,在四大家族中居于首位,是旧中国的巨富。孔在从政前虽也有些资产,但真正发迹还是在参加南京政府之后。孔利用所掌握的国家财政金融大权,在使买办的封建的国家垄断资本不断膨胀起来的同时,也使其私产迅速增长。孔家的资本以商业为主,他的金融机构只是其商业资本的保姆,工业资本则多半是他人依附或偶尔为之。
孔令侃起身踱步:“这、这,这集子不好编呐!”
宋霭龄听了说:“人呐,各有自己的人生轨迹。只要努力,总有辉煌;皆非圣贤,难免过失。所以走这上这条路而不是那条路,当中有自己的选择,也有天意和机会。能够家人团聚,寿终正寝,这已是不小的福分了。至于别人评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哪能强求统一?你编个东西出来,都是说好或都是说坏都不全面,这个评价,还是留给后人去做吧!”
六年以后,宋霭龄女士在纽约病逝。他们的子女依然在大洋彼岸经营着他们的事业。他们像孔祥熙初到美国定居时一样,很少和圈外的中国人接触。对于他们,至今还有许多未解之谜。在太谷孔祥熙的老家,他出生的井儿院还受到当地政府和群众的保护,依然保留着当年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