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炎热的夏天读书。用高贵的百叶窗把咄咄逼人的夏日挡在外面。自从他在小说里读了有关它的文字后,百叶窗对他来说就显得高贵。读书,可总是准备着,留意听走道里咯吱作响的地板上的脚步声,然后跳起身,扯开房门捉住莱娜,不让她通过,因为她会在三步远的地方,在走道另一头的10号房间里消失。而他不能跟着她进入那个房间。于是,把她捉住,怎么地拽到对面墙边,就这么把她抓住。他也不能把她带入9号房间。这和跟她进入10号房间一样不可能。所以,别无他法,只能等待着,一旦她从楼梯转进走道,不管自己是不是刚开始读着什么,就把她捉住,抓紧,盯着她的眼睛看,让她知道,现在她得同他的嘴巴打交道。这事发生在8月。从仅仅对视发展成仅仅接吻。可他多么讨厌这个词!接吻!这是完全是胡扯,每当他听见这个词,他心里就想。他不说这个词。不,他一辈子都不会用自己的嘴巴说出这个词。给我一个吻。这也不行。尽管这个搭配马上导致清楚的结束,所以这个名词比动词更让他容易接受。他做出的动作,似乎是想把她弄疼。她该感觉到,他对此毫无办法。他想让自己的举动表示出,他无法对自己负责。在8月。从8月开始。总是在走道上。总是,每当她的脚步,鞋跟,她的高跟鞋鞋底,沿着走道过来、让地板发出呻吟时。她其实是唯一一个走动时不再引起木板咯吱作响的人。她就这么走着。他则跳起。扔掉施蒂弗特,海涅,福克纳。跃入走道,把她捕获。他用自己的嘴巴凑上她的嘴巴,似乎她的嘴巴是一样别人得飞快地把它熨平的东西。要让他停止这种把它熨平的动作,她的嘴巴至少要出血。他要防止她有这样的念头,她被吻了。被他。约翰吻着莱娜。动作粗鲁。
他第一次就这么把她抓住和这样对待了她,直到她流了血。因为现在她已经熟悉了他的无法自控和妨碍接吻的狂热,接着,在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和无数次时,只要他把她抓住,摁紧,用嘴巴进行袭击,他就能相信自己,变得更加温柔,更加缓和,更加沉思,更加委婉,更加体贴,甚至几乎允许她猜到,他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对于他心里发生的事情,他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说出一切,这不可能。他虽然写下了那些重新产生出的诗句,但是它们几乎包容不了他。更不能包容莱娜。它们只包含了自己。他对这些有统治欲的诗句愤怒异常。可他无法压制它们。还不能。他写下自己的梦幻。尽管事后被诉诸纸上的并不是他所梦幻到的,不过它们比诗歌更多地包含他。诗歌打磨出他并不具有的清晰性。一种他所陌生的过度清晰。一种让他觉得可笑的秩序。另外,写诗时不由自主地冒出高贵情绪,这也让他感到恼火。最让他觉得不高兴的是,他开始也把诗交给莱娜。她每次都说:谢谢,约翰。她像接受鲜花那样接受他的诗。实际上她是想闻它们,这别人看得出。可她控制着自己。他宁愿把自己记录下的梦幻交给她。可他没胆量。他把自己的梦幻写在一个旧的、里面还有许多空页的进货登记本上。他梦见自己在读一本书,一半是侦探故事,一半是科幻小说——他刚刚读了汉斯·多明尼克(1)的《原子量500》——一个女人生下出生时就带领带的孩子。他们带着领带来到世上,也就是说带着天生的、肉色的领带来到世界上。而这种领带本身就是肉体。碰上一个领带别针,它就会流血。约瑟夫在他身后越过肩膀看来,他立刻觉得自己可以毫无保留地信赖他。他问:为什么我想不到这点?而同时,他在梦里非常幸福地感到,他梦见了天生的领带,也就是说,这个突然降临的念头不是另外一个作家的,而是他自己的,也就可以使用。可当他完全醒来后,他却不知道,拿这个天生的领带该怎么办。只是把它写下。把这个梦。他这么做了。
楼下,从傍晚起,就响起了有伴奏的感伤歌曲。“吻我,多吻我”。那个每天晚上唱或者叫这首歌的下级军官,会打莱娜的手指,要是她弹错一个地方,有时,甚至她没弹错时也打。自从约翰知道这点,只要响起这个乐曲,约翰就无法再读书或写字。
当然,在开始的50次,每当莱娜走上楼梯,顺着走道去她的10号房间,他只是像碰巧地遇上她。就这么等在门边,在第一下高跟鞋脚步声响起时开门,迎着她走去,似乎他想下楼,离开家。随后他也必须这样。或者从后门出去,然后穿过大门进口处,比如去泽哈恩先生那里。他坐在栗子树之间,在被搬到露台上的一张桌子旁边,写着名单。泽哈恩先生会说法语。谁想要回自己的一辆自行车,一架收音机或者其他什么被没收的东西,得在泽哈恩先生那里提出申请。泽哈恩先生现在在他那浅色上衣的绿色翻领上,真的佩上了教皇的教廷勋章。面前是所有被没收物品的清单。当约翰第一次去泽哈恩先生身边时,他说:约翰,也重新回家了?随后继续埋头在他的文本里工作。清理他的名单。约翰立刻听到,他还是一直在说伪善的蛇蝎,卑劣的公牛,愚蠢的流氓。约翰现在感到惊讶的,是泽哈恩先生嘴里脏话的音节的激烈程度。听上去,泽哈恩先生在对一件他正好必须做的、非常讨厌的事情作答。人们刚做完一件必须做的、非常讨厌的事,就是这样骂的。泽哈恩先生骂了几十年。约翰很想按他父亲的方式说:泽哈恩先生,我感到惊讶。尼克劳斯得照看整个教区的自行车、收音机和双筒望远镜。泽哈恩先生进行登记管理。
要是约翰想见莱娜,但又不愿意离家,他就去地窖,去那个放着精致小柜的角落。他把一切东西从所有的抽屉、包括秘密抽屉里取出,拿到上面房间里。上楼时他可以第二次碰到莱娜。他继续这么做着,直到他相信,就是莱娜上楼的次数也比取东西或送东西所需要的次数多。
从7月1日起,约翰甚至14天之久,由受法国人管辖的旅店的厨房提供膳食。约翰必须同其他六人一起,为村道边上的篱笆涂油漆。篱笆板条。涂成蓝、白和红色。为什么?赫尔米内知道,因为她在为地方指挥官拉波安特管理家务。7月14日,拉特·德·塔西尼将军将坐船来到瓦塞堡,然后从码头栈桥开车往村道上走,一直到菩提树,在哈塞尔巴赫别墅探望柯尼希将军。在法国的国庆节,所有篱笆的板条得以法国的颜色欢迎拉特·德·塔西尼将军。在约翰、舒尔策·马克斯、杜勒、汉泽·路易斯、森佩尔的弗里茨、赫尔默的弗朗茨以及米恩先生油漆篱笆板条的那段时间里,他们由什么都不缺的卢西尔的厨房供饭。在栗子树之间,为油漆工们准备了饭菜。在泽哈恩先生的桌旁。上饭菜的是路易丝。
同法国人可以相处。这是约翰从舒尔策·马克斯那里听到的第一句话。肩扛一把铁锹,步行从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州返回瓦塞堡的森佩尔的弗里茨说,他觉得法国人的屁股比他们前任的脸更容易忍受。在油漆板条时,森佩尔的弗里茨和赫尔默的弗朗茨讨论,在一场战争失败后远道回家,为了不被俘虏,肩上扛一把铁锹好,还是扛一把叉子好。他们无法取得一致。赫尔默的弗朗茨坚持,一把叉子比一把铁锹好,因为它更清楚地指向农业,而这是最重要的。可森佩尔的弗里茨说,铁锹好,因为它同季节不可能有关系。不管怎样,经过了第一场战争,回家已成了一场儿童游戏。回家就意味着换衣服,了断。这次到家,还真是危险。因为他需要饭票,就在地区报了名,可第二天法国人就将他逮捕。是谁出卖了他,这他清楚。会有那么美丽的一天,他将给他颜色看。被送到了林道,塞进人满为患的音乐厅。那里每天都有运输车去法国,去矿山,去筑路,就是去干那些一个受过一流训练的管道工不喜欢干的活。所以,他用两包香烟从一个俘虏伙伴那里买来了四条臭气熏天的裹脚布。这个笨蛋欢天喜地,可弗里茨在厕所里用这些布条裹住自己的双手,爬越铁丝网,毫无声息地像一只天鹅,游过小湖,来到埃沙赫岸边,比一只鸭子更加无声无息,在埃沙赫敲了一个旧日情人的门,没等她惊叫出声,就捂住她的嘴巴。那真是他的运气。他从她那里了解到,每隔一夜,就有一个阿尔萨斯人来她那里,不排除以后结婚的可能。弗里茨有机会告诉他,他在体格检查时怎样欺骗了国防军地方指挥官。这讨到了这个阿尔萨斯人的欢心。现在弗里茨有了释放证。没有它,每个无赖都能找你麻烦。现在他还得偷偷告诉这个阿尔萨斯人,哈普夫不该同那些铁杆纳粹一起,被关在卡梅尔小山上。当弗里茨在圆桌旁说那个关于夜间码头的笑话时,他被人出卖了,而他知道是被谁,会有那么美丽的一天,他将给他颜色看,为此他不需要法国人。可当时哈普夫夜里来到他那里,透过窗户问,他的假期有多长。两天,弗里茨回答,可这个哈普夫回答:那我就第三天来。这是个怎么样的笑话,汉泽·路易斯想知道。弗里茨说,当时的问题是,为什么现在在夜间码头的地上画了卐字,而答案是:让那些屁股眼儿看到,他们选的是什么。原来是这个,舒尔策·马克斯说,这个笑话他不知说了多少次,然后自己也一直觉得奇怪,怎么没被送到达豪去。
真了不起,强迫那些抵抗运动者油漆篱笆板条,汉泽·路易斯说。别胡说八道,弗里茨说,那个哈普夫得出来。杜勒也觉得是这样。3月底的时候,地方行政官福格尔想吊死那个波兰人,因为他同斯图卡有一腿。那个波兰人,一个18岁的小伙子,脖子上带着绳索,已经站在椅子上,这时哈普夫问地方行政官:地方行政官先生,必须这样吗?地方行政官大吼:现在命令您把椅子踢开!可这个哈普夫没有踢开椅子。这件事后来是弗勒里希博士干的。5月,那些波兰人立刻追捕和逮到了他和地方行政官,两个人在同一天被打死。地方行政官在对面的海默斯伊廷,在一个山隘里,眼科医生在林道火车站的女厕所里。但他至少穿着裙子和衬衫进了女厕所,舒尔策·马克斯说。据说他腿上还穿着丝袜,汉泽·路易斯补充,别人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突然间就变得这么没有章法。
菲尔斯特夫人带着她的报袋经过时,大家都同她打招呼。可她像是没听见。约翰在入伍前不久,曾同她打过一次交道。因为她在登记地区所有的母鸡,让养两只以上母鸡的人交鸡蛋。
现在她走路时,又像是被缝上了嘴巴。米恩先生说:可怜的女人。也真是这样,汉泽·路易斯说。同一个指挥家在谈论合奏时这么说,一起开始不是艺术,但一起结束是。现在也可以这么说战争。埃迪·菲尔斯特,不管怎样已经是一等的制服雄鸡,1月份得到了骑士十字勋章,这让他那天真的笨脑瓜发了昏。在5月13日就该相信,可他无法明白,俄国电台播音员说的是真的:战争结束了,扔下武器,停止射击。可我们的埃迪只是笑。宣传,全都是俄国人的诡计,每个在东部的人都知道,伊万想不花代价地制服我们。可是,一天接着一天地,同作战司令部没任何电台联系,二等兵弗里茨,你这个前线的老兵,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这个埃迪感到忧伤,可以这么说。他开车出去,方向作战司令部。四个小时后一直没有埃迪,上士开车去了森林,埃迪就消失在那里。坦克指挥官,你在哪里?他返回,报告说:坦克指挥官撞上了地雷,司机、指挥官和装弹手被甩出了破车,在野地上流血过多而死。可随后一等无线电收发报员同指挥部有了联系。战争结束了。从5月8号起。停止任何战争行动。于是扯起白布,到处是伊万。他们给指挥官、装弹手和司机挖了一个坟墓,把他们放了进去,脸朝东。在被装车送走以前,上士趁着夜色跑了,游过多瑙河,逃了出来。可我们的城市刺绣工,中队长,中尉和骑士十字勋章获得者被清除了。不得不这么说。而赫尔默的弗朗茨叫了过来:用莱奥·弗罗姆克内希特的话说就是,乌合之众回家,好兵遭到清除。(2)但愿他以前没有这么不可一世,森佩尔的弗里茨高声说。总是抢走过我的女人,留给我的总是剩货,得到了报应。米恩先生说:对可怜的女人来说,埃德尔特劳德的事更悲惨。她带着孩子自杀了,因为她和她的冲锋队分队长互相发过誓,如果失败,他自杀,她也自杀,以便没人能侮辱她。现在她死了,带着孩子,而从冲锋队分队长那里来了消息,在西班牙用假名字,说只要时机允许,他会重新报告自己的情况。杜勒说:不会有边界。因为没人说话,他又讲:对这些人来说。森佩尔的弗里茨说,没人比公主即斯图卡的遭遇更惨了。舒尔策·马克斯了解的情况最清楚,因为他是从多伊尔林那里听说的。事情发生时,多伊尔林正站在火车站窗口,目睹了一切。她和卢西尔和路易丝站在长春藤架子之间的露台上。那些喜怒无常的党卫军终于撤走,去保卫布雷根茨,她们都觉得高兴。在普凡德尔和湖之间的狭长地带进行抵抗,要比在四通八达的瓦塞堡容易得多。法国人就像在演习一样进入村子。所有的人朝他们欢呼。坦克乘员,清一色的小伙子,更多的是小于而不是大于20岁。我们的斯图卡什么都不顾,跑了过去,抓住对面伸出的手,但是,当她有1秒钟的时间停在空中时,她完全可以让人把她拉上。可她手脚乱动。这样,她的一只脚被卷进履带。她大叫一声,上面的小伙子们松了手,她摔了下来,两条腿完全被卷到巨大的钢铁履带下。她对自己的腿曾是如此地骄傲,可现在它们一下被碾碎。等坦克停下,她人已经死去。杜勒说:这样的一个女人不会再有了。汉泽·路易斯说,那个火车站的矮个职员多伊尔林也讲:一只眼睛,但两只嘴巴。对此杜勒说:她还有一口最漂亮的标准德语。接着这句话,舒尔策·马克斯说:见鬼去吧巴黎,伦敦更大。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弗里茨大声说。啊,痛苦可以舒解了,汉泽·路易斯又说。
他们在油漆格温那别墅前的篱笆——杜勒和约翰刷蓝色,米恩先生和舒尔策·马克斯刷白色,森佩尔的弗里茨刷红色,赫尔默的弗朗茨走在别人前面,用砂纸打磨板条,为刷油漆做准备——这时,赫尔米内端着一个满是玻璃杯和满满一壶苹果汁的托盘走来,给每人倒了一杯,说,拉波安特先生问他们好。自从当了地方指挥官拉波安特的管家婆以后,赫尔米内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赫尔米内以前就一直在格温那别墅里干粗活,而现在拉波安特在里面行使他的统治权。她每天晚上在泽哈恩先生那里上法语特别强化课,因为拉波安特先生不允许说德语。他会德语,但作为地方指挥官他只能说法语和听法语。一个多么有教养的人!还这么腼腆!这么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可这么腼腆或羞怯(3)。他又是怎样适合这个带玻璃窗的别墅。在这些玻璃窗后游着的天鹅要比下面湖里的还要多。相反,我们教堂的玻璃窗只是工厂批量制造的东西。约翰,她大声说,我很愿意把你带进大厅里看一下。我曾把你父亲带进去一次,他当时叫出了声:一个由热带树林和青春艺术风格组成的婚礼!
油漆工们做的事,她觉得非常可爱,亦即漂亮(4)。大家为拉波安特先生的健康碰杯。
7月14日,拉特·德·塔西尼将军将在巴德沙亨上岸。
约翰等着和莱娜的下一次见面。只要她不在,他在任何地方都觉得魂不守舍。在一个7月的星期天,他去玛格达那里报了到。沃尔夫冈同整条鱼雷艇被英国人俘虏了,也就是说,在可能的最好的俘虏营里。约翰把玛格达拖到了绕着粗树干的椅子上坐下。两人一起望着绿色的景致。他不能正视她的脸。他最想说的是:让我们一起去死吧。只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必须说的话。他跳了起来,还是正视她的目光,椭圆形的脸,椭圆形的头发,接住了她那紧贴着鼻子根部开始的目光。在非常柔和的鼻子下是一张小嘴。一个小小的高贵的弧形。她问莱娜的事,似乎她知道一切。不过,承认这一切,一切她通过闪电般快速的村子新闻传播系统已经知道的一切——这他做不到。唉,要是他能描述,他如何日日夜夜地等待着莱娜的信号,他自己也会觉得舒服。他只能说,要是莱娜上楼梯,他有时碰到她。玛格达说:把她扔下去。因为他吃惊地看着她,她又说:从楼梯上。他说:啊,你是说,从楼梯上。
告别他没能做好。当她离去后,他知道,玛格达现在以为,约翰将立刻和莱娜一刀两断。一刀两断,在什么都没能开始之前。他没流露出自己的一丝情绪。而他真的非常愿意让玛格达体验他的高昂情绪,让她分享他的着迷,他对莱娜的渴望。为什么这不行?为什么玛格达不能和他一起体验他的感情?为什么他不把她一起扯进这种无声的欢呼!扯进这种不断的升华,升华!他可是在飞翔。能上升到任何高度。
约翰希望有这么一个世界,他在里面能对玛格达讲述莱娜的夏装。看她穿的夏装,才能知道莱娜究竟长得怎样。衣袖这么短,别人能透过它们看见衣服里面。腋毛比阿尼塔多得多。她在她的衣服里走着,站着,但在衣服里她一丝不挂。这他能看见。衣服给她的裸体以空间。衣服根本就不触碰莱娜。它们环绕着她的裸体,而不遮蔽这种裸体。莱娜在她的衣服里一丝不挂地走着。为什么玛格达不能共同体验?为什么玛格达不能体验他的感情?他觉得自己是个自然现象。像一次日出,一阵燥热风,6月的冰雹。他飞快地又写下诗歌,但不再给人。莱娜问,他是不是不写诗了。他不写了,他撒谎。它们无法包容他。他宁愿记录下以前的经历,当他极度兴奋的时候,在6月。要是他在9号房间躺在床上,听着外面、下面碎石上和房子里传来的脚步声,他就觉得,世界像是处在一个大厅里,它能把所有的嘈杂声放大。让人心酸。不过,要是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是美好的痛苦。
在精致小柜里他还找到了货物登记本。他曾在里面写下自己最初的句子。(啊,我变得如此孤单/在一天这么早的时候。)既然这个句子现在我已经保存了七年,那么我还能保持它几年。不过,更重要的是保存好父亲在精致小柜里留下的东西。对约翰来说的无价宝库:一个横开面的小书,湖水般的绿色,是带有图片和文字,介绍瓦塞堡的宣传手册,来自那个格拉特哈尔家还提供“殖民地货物,服饰用品,白色织物,棉制品,手工制品,妇女时髦装饰用品和玩具”的年代。另外还有“鸭绒,绒毛和丧葬用品”。约翰想起格拉特哈尔夫人,回想起强制拍卖。那个场景曾让他害怕之极,甚于见到把铁链挥得叮当响的仆人鲁普雷希特。这本小书里所有的介绍和图片,都由树叶环绕,而这种树叶约翰在父亲的墨水瓶盖子上见过。青春艺术风格,父亲说。这本小书的书名是:《瓦塞堡德国的希昂
Chillon,瑞士蒙特勒附近一宫殿,在日内瓦湖一石岛上。》。典型的父亲风格。也许他在日内瓦湖畔学商时把希昂也带了回来。而约翰曾和退尔在格拉文施泰因苹果树下翻译过的拜伦,也曾经到过希昂。这是此间的关系!
但还有一些是父亲觉得重要的剪报。他兴致盎然地读了它们。他读到“全民总动员”:
德国人民从今天起
动员起来投入劳动战役。
随着领袖的命令
年初的进攻立刻开始。
在整个经济的前线地段
开始对失业的进攻。
没有雇主允许后退
大家必须共同冲锋前进。
每个企业,不管大小,
都得成为突击队。
两百万人民同志必须在今年
聚集在劳动的旗帜下。
请帮助这个劳动大军!
保持伙伴关系,给他们工作机会!
我们的目标是:没有失业的德国。
希特勒万岁!
下面是父亲的笔迹,1934年3月22日。在另一份剪报下是“1936年11月11日70岁”。上面写的是:
“一个为地方志作出巨大贡献的人,退休邮政主任督察路德维希·齐恩,在1936年11月夜里12点迈过了70岁的生日。在过去半个世纪里,齐恩先生为地方志搜集的有价值的东西,仅有微小的一部分印刷出版。齐恩先生许多年前的工作多么彻底和新潮,不提其他许多别的,他那‘历史的家庭读物’就已显示出这点。现在,城市以类似的方式在启动,为慕尼黑编制这样的一本书。可是齐恩的工作不仅局限于瓦塞堡。即使在林道,他也享有最大的声望,被所有那些在雅利安人证明和类似事情上陷于困境的人,视为可靠的庇护所。由此我们祝愿他,在生命的阶梯上还能往上攀登许多年。”
读着这样的文章,约翰觉得恍如隔世,像是没活过。他现在活着吗?肯定不在一个他和别人共同拥有的当下。他只是为此生活着,因为有莱娜。同她没关系的事,只有当他特地要求自己时,他才能感觉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得为自己提供理由,说,这个或那个,尽管同莱娜没关系,还是应该得到他的关注。去地区政府,花20马克,他取来了维克多·封·吕措男爵留下的所有书籍。听说,当公布战争失败以后,男爵立刻卧轨自杀了。鞋匠吉雷尔也同样。不过,他可能是在跨越铁路交叉道口时出了事故。约翰赞成鞋匠吉雷尔的情况是事故的说法。男爵不是事故,这他可以认可。他用小推车运回家的一箱箱字纸和书籍,与同性恋有关。比如,马格努斯·希施费尔德(5)的《第三性》。他对这样的书感兴趣。他想理解堂兄叔祖。他已经死了。刚被解放就死了。要是他能见到自己的“阿尔卑斯山蜜蜂”,那已是一片废墟。一个党卫军下级军官在制干酪工场前让人堆起一道防坦克屏障。尽管村里已经升起白旗,宣告投降,他还是射死了一个站在坦克上不加防护的法国军官。他立刻被坦克炮火炸碎。然后周围的一切被烧毁。
奥特马尔·劳赫勒,叔祖最喜欢的制干酪工,一天前就被射死。他一直还住在阿姆特采尔。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起,忘记了关闭搅拌机。所以他返回盖瑟尔哈茨,关掉马达还没烧坏的搅拌机,重新出来,方向阿姆特采尔。他几乎已经到家,可迎面碰上法国人。他立刻转向田野,他们在他身后开了枪。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后脑,又从前面嘴巴里飞出。叔祖从罗滕堡到阿姆特采尔花了六天时间,这天到家。他在阿姆特采尔听说,有人在他的“阿尔卑斯山蜜蜂”制酪场前建了坦克屏障,就决定,在奥特马尔·劳赫勒小屋前的长凳上等他回家,然后他不得不看到,他们怎样把死去的奥特马尔·劳赫勒抬了回来。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死在奥特马尔·劳赫勒的起居室里,坐在椅子上,只是身体有些歪斜。他曾坐在那里,似乎很快就睡着了。同“阿尔卑斯山蜜蜂”制酪场一起被焚毁的,有那架黑光闪亮的钢琴,有红色护套的椅子,它们的椅脚像是由于娇嫩和弯曲根本就碰不到地面,有像是从梦中醒来发出敲击声的那架落地大座钟,有带玻璃门的书柜。但是24卷烫金亚麻布脊封面的《迈耶尔百科全书》没被毁。还在他被关起来之前,堂兄叔祖就已经把它们和另一套六卷本的席勒作品集,从盖瑟尔哈茨运到了瓦塞堡。他发觉了约翰对它们的兴趣,好吧,约翰该得到它们。这样,约翰就有了这两套书。不管他拿席勒或迈耶尔的书,他总是非常虔诚。他觉得自己富有。他在内心有自己的空间,无限地多,只是为光亮,实际上只是为光华,金光四射的光华,最高尚的情调。好吧,他不是男高音,可他能让自己漂浮而起。他能唱出任何音调。他只需要让它保存在心中。可一旦他想唱出或者仅仅只是说这个音调,就会发现,他那出色的声调并不那么出色。但只要这个音调不派别的用处,只是用来充实约翰自己,它就是世上最出色、最漂亮、最嘹亮的音调。声音调的这么好,约翰同可怕的事情就毫无干系。一切骇人的事情,只要它来到,就在他身旁掉落。他不想去争论,周围出现了哪些可怕之事。可他不愿伪装自己。倘若他必须伪装自己,要是他这么做了,可怕的事情似乎就够到了他。它够不到他。他觉得自己像是身处一片洪流中。在一种除了宠爱和光华别无他物的物质里。他能回忆的那一天,那是他生命中最美的日子。其他的日子他不认可。是行坚信礼的那天。7月。约瑟夫和他在行坚信礼的人群中。主教圣下,他也叫约瑟夫,是神圣的乌尔里希的后任,从奥格斯堡赶来,考察了行坚信礼者,在整个堂区前问,什么是三位一体,什么是玫瑰花圈的秘密,上一个星期纪念了哪些圣人,下一个星期又要纪念哪些圣人,女孩们和男孩们举起食指,竞相回答,然后约瑟夫和约翰从叔祖那里得到金表,去格布哈特山的远足,远景,湖水,一只蓝色的珍兽,在它两腿之间掩隐着康斯坦茨,煎香肠,果汁,叔祖,一种超凡脱俗的好心肠,永不耗尽。瓦塞堡的圣职人员手持主教权杖,诺嫩霍恩的人手持主教冠,这两个神甫助手让约翰经久难忘。但是,即使有把他庄严地裹住的灰色长袍,神甫本人没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在格布哈特山上,叔祖又取出他的一块精美的白手绢,碰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几乎是擦了一下。当约瑟夫和约翰在旺根的布雷德尔服装店试穿精纺布套装,或华达呢大衣时,他也会这样。约翰从未有胆量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可现在,这个所有安塞尔姆的安塞尔姆死了。精致的白手绢除了用来碰或擦舌尖,没有派过其他任何用处。也许,叔祖想经常碰一下自己的舌尖,或者必须,但又不能用一只平时经常要用的手来碰,所以使用这漂亮的白手绢。啊,安塞尔姆,约翰想着,现在你完全在我心里。从母亲那里他得知,当叔祖白手起家地建立一个制干酪工场时,连续几年吃的只是酸涩的落地梨和酸土豆。为了节约送牛奶的钱,他总是步行去旺根取牛奶。来回至少12公里。然后,作为一个发迹的男人,只坐汽车。嘴里总是哼唱着。在方向盘后总是哼着歌。没有这个身高体胖、低声哼唱的人,约翰也许会太迟地认识席勒。要是他在烫金亚麻布脊封面的书里能研究阴道,但这又没能给他什么帮助的话,他还是可以了解其他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这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好。所有时刻中的时刻:所有教堂旗帜降下,圣职人员克伦巴赫尔给主教圣下端着盛有圣油的圣盘,主教先生把手伸进去,把留在手指上的东西抹在约翰额头上,给人的感觉像是,就是从旁观察,也像是约翰穿越目标时从IBDIB的口子里射出的东西。然后圣职人员黑贝尔同两个神甫助手走来,用棉花重新抹去那神圣的黏液,然后把棉球递给赫舍勒的海尼,而他又把它放到弗罗姆克内希特的赫尔曼手持的盘子里。到处传来歌唱或轰鸣声:上帝,我们赞美你。
也许母亲无法负责,让约翰躺在沙发上,同卢西尔只有薄薄的一板之隔。实际上他们并排躺着。他听见她吹口哨,呼吸,她肯定也能听见他。约翰回到9号房间,睡双人床。以前约瑟夫睡的地方,现在睡着安塞尔姆。幸亏约翰睡在窗子的一边。他当然想着,倘若他躺在被子底下,同自己相遇,就能从窗子望出,看向10号房间的第一个窗户。在万圣节,经过了一次走廊墙上的嘴对嘴和嘴在嘴里之后,他说:今天晚上我来。他尽可能地说得不那么认真。他这么说,像是他说了:莱娜,你不用害怕我来,我就是喜欢这么说,恨不得千百次地不断这么说,今天晚上我来,我来,我来……这样说了两个小时后他又会衷心地、尽可能轻声地说:别害怕,我根本就不会来,我只是说说而已,可我必须说。然后他会重新开始:今天晚上我来……在走道墙壁旁他当然只说了唯一的一次,尽可能地说得不那么认真。要是他来,不会走咯吱作响的楼板,因为这样母亲立刻会答以“约翰——怎么——回事”。但愿他不说出这点。在同这个夜间计划的关联里提到母亲,这会让他觉得难堪。
他毫无声息地撑起身体,溜出,关上窗。一个漆黑的夜晚。路灯还没恢复。可是那金里透红的栗子树叶几乎发出光芒。只能感觉到地秤和火车站的方向。淡黄色的屋墙也发出某种光芒。祖父给他涂成淡黄色房子的窗户配上了红砂石外窗台和镶框。每个窗户上伸出一个红砂石三角楣饰。一个窗子的外窗台几乎碰到下一个窗子的外窗台。从一个外窗台可以跨到另一个外窗台。上面他可以扶住三角楣饰。它们远远地伸出,能让人稳稳地用手抓住。
约翰身穿运动衣和运动裤,光着脚,在自己的窗外站直,开始沿着墙壁摸索前进,感到很有把握。砂石窗台能让人稳稳站住。砂石三角楣饰突出足有3厘米,在每个窗户上浅浅地伸出,又浅浅地回落。在这浅浅的斜面上他的手指能找到这么多的支点,让他的脚从一个窗台探到另一个窗台上。到达10号房间的第一个窗户后他会有些困难。莱娜准确地听懂了他那轻松的话语吗?窗子会不会只是虚掩地开着?要是她同他有一样的想法和一样的感受,那么她的窗子会开着,要是她没有和他一样的想法也没有和他一样的感受,那他就得重新摸索着返回自己的窗户。看来他不能敲窗。她准确地理解了他。窗子能推开。她甚至站在窗口。把手递个他。这他不需要。他无声地跃下。莱娜带着他。去双人床。从万圣节到万灵节的那一夜,唯一一个约瑟菲娜不在莱娜身旁睡的夜晚。约瑟菲娜几十年来为莱娜家干活,实际上已经是家庭一员。在万圣节和万灵节期间她得去阿尔高,在父母坟墓旁祷告。但在朝东的窗户下给莱娜最小的弟弟架了一张床。但愿他和安塞尔姆睡得一样死。约翰从一开始就得这么做,似乎他忘了这里还躺着一个6岁的男孩。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忘记这点。当他事后重新躺在自己被子底下时,他确定,这个夜里他对自己行为的不能负责,与和路易丝的妹妹在施万特森林中躺在风衣上的那个夜晚相比,还是不一样。
莱娜没拒绝他,也没做出拒绝的样子。当然她也没帮助他。这样的话他可能会生她的气。他做出似乎了解情况的样子。开始他这么做。然后莱娜肯定发觉,他并不像他表现的那么有经验。莱娜让他觉得,她同情他的缺乏能力,而且愿意充满爱地分担这种无能。她让他明白,要是什么都不成,那也并不那么糟糕。这真是最美最可爱的事。
那是他至今所经历过的最最彻底的迎合迁就。而且根本就是在决定命运的情状中。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一致性。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他们在这个无法把握的夜晚陷入了何种局势,他们身在一处,他们成为一体。这个由莱娜创造的气氛带着他通过目标。使他比自身更有自主权。当他这么被扯过目标后,也许他还这么想过,他身上没任何东西允许进入她的身体。难道还有这样的事!他觉得,莱娜该把他当成了一个无赖而不是别的什么。他该有能力,会残暴、冷酷、全然有自制力和熟练地突然从她身体里退出。事后他希望,他成功了。把握他可没有。又回到对面,在他的被窝下,让在莱娜床上流过的东西再流一次,再流一次。他不觉得自己躺在床上,而是处于幸福中。他身轻如燕,被什么东西托了起来。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他不称其为幸福。他拒绝这个词。对这最最重要的东西又一次缺少词汇。常年登山,爬行,匍匐,攀登,身心承受了各种各样的困苦辛劳,再上一小步,再往上一小步,不让任何失败干扰自己对目标的追求。可对目标又一无所知。也许事实会证明,这对他最重要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都曾让他感兴趣。战争,诗歌,山里的世界,力量,衣服,声音,说话和沉默。只要能让他进入目标,一切都让他感兴趣。不存在能阻挡他进入目标的东西。他自身也不。他必须有意地直面这个自身。得这么做,似乎这让他兴趣盎然。他一直就对把他带向和进入那个所谓的渴望目标的东西倍感兴趣。这样的事就发生了。只是由于莱娜,不是由于别人或其他任何人或任何事。也许可以用解脱这个词来代替。实际上他现在根本就不再需要任何词汇。现在他得到解脱。那个在此之中一切都不确定的不幸阶段,已被他甩在身后。好吧,莱娜。多谢。而这个谢意,由于过于清晰和迫切,眼下几乎折磨着他。就这么从一种疑惑的存在中得到解脱,进入最美的决定性中!莱娜,我真的感觉到,我突然不再逆水游泳。突然有东西带着我前进,前进,我如释重负,颔首应允。
从10号房间他带回了一点血迹。是黑色的运动裤吸带的。
第二天,他被莱娜的高跟鞋惊起,冲进走廊。可她摆脱了他。躲开他时,她从后面叫了一句:今天夜里我来。她立刻又回到下面,弹起了钢琴。因为已经没有法国人在房子里,她弹着莫扎特。她就这么从他身边跑开,下去弹琴。他听出,乐曲是为他演奏的。
她出现在他的窗口,跃身而入,似乎站在屋墙外,一步一步地探着窗台,上面手指抠住砂石三角楣饰,这简直是小事一桩。约翰觉得自己短了一截。莱娜人真的有那么高,脚够得到外窗台,手及得到三角楣饰?这可是为很高的老房子造的很高的老式窗户。可她在这里。身穿一件丝绸外衣。他用手电筒试探着照着。里面是深红色,外面满是花朵。看到约翰惊讶,她小声说:我母亲的。约翰非常轻巧地插上两扇门的门闩。没人能进来。要是安塞尔姆醒来,他得尝试某个老沙特汉德的手法。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绣花的枕头套,放到床单上。这样的枕头套早已不适合现在通常使用的枕头。它来自祖母的嫁妆。上面哥特式的刺绣写的是:在甜蜜的朦胧中忘记悲苦。事后,当莱娜顺着来路照样返回时,她带走了枕套。她要把它洗一下。约翰明白,这第二个夜晚比第一个夜晚流的血更多。他足够清楚地明白,他得擦去他身体那部分上的血。他知道,床头柜下还有一个白色的帽套,在海军希特勒青年团的高级训练班受训时,他曾用它套蓝色的帽子。他用它把自己擦干净,然后把这个现在沾有血迹的套子放进书包。第二天他反正要骑自行车去学校。在四或五条多少平行地从瓦塞堡通往林道的道路中,他选择了一条起先一段没人行走的田间小道。它顺着一条冷杉灌木丛穿过桦树沼泽。在那里,他把沾有血迹的帽套扔进了奥施小溪,希望溪水能把这血迹斑斑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带入湖中,让它在某个地方永远地沉没。
莱娜在第二个夜里也同他分担了一切。在这第二个夜里,事件发生得愈加强烈,而共同性的情绪比其他所有实现的一切更加重要。这第二个夜晚比第一个夜晚更加不同寻常。莱娜在重新爬出窗外时这么说:对此我不需要忏悔。
放学后他还是选择了经过毕歇尔魏厄、然后穿过桦树沼泽的路。在这条路上他从未遇到过别人。这次,从老远他就看到,在不到铁路巡道工小屋的前面一点,在这条路同一条沥青路交叉的地方,一辆自行车坐垫朝下地倒放在地上。没到那里,他已看见,那是沃尔夫冈·兰茨曼。你的轮胎漏气了吗?约翰问。主要是我没有补胎用具,沃尔夫冈说。约翰把自己的车靠到这片冷杉灌木丛的一棵小冷杉上。你好,沃尔夫冈向他打招呼。你好,沃尔夫冈,约翰说。其实他现在想问,这是不是当时被埃迪·菲尔斯特在体操房边上扔下田埂的那辆低压轮胎自行车。可他已经看到,这是一辆低压轮胎自行车。那么这就是当时被扔下田埂的那辆车了。他很想说:啊,这就是当时被埃迪扔下去的那辆车。可他不能这么说。但是,做出根本就不认识这辆车的样子,他又做不到。沃尔夫冈的行李架上夹着一个袋子。约翰可以问,沃尔夫冈是否从学校回来。可沃尔夫冈和他在林道上同一个中学,还在约翰的班里,他现在不可能从学校来。
约翰非常热心地从自己车座下的袋子里取出补胎用具,检查轮胎,没找到钉子。好吧,他说,现在没办法,只能把轮子卸下,拉出内胎,打气,跑几步去奥施小溪,把内胎浸入水中,这样就能立刻找到洞眼。心里却想着:但愿那血迹斑斑的帽套不要被挂在那里的什么地方。
要不是中间横卧着被称为高地的山冈,从他们站的那个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体操房。幸亏看不到。约翰感到,倘若沃尔夫冈现在开始谈论埃迪·菲尔斯特,谈当时的点名,这会大大扰乱他的心境。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对此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自己提起这个话题,这不可想象。要是沃尔夫冈开始谈此事,他得作出反应。可是该作出怎样的反应,这他不知道。好吧,聚精会神地补自行车轮胎。
约翰看出,沃尔夫冈补胎毫无经验,他就扮演起行家的角色。沃尔夫冈惊讶不已。这让约翰感到惬意。尽管现在,每当轮胎漏气,他还是把车推到黑格的霍策·弗朗茨那里,在他补胎时,不去看他如何补胎,而宁愿搔他小狗盖森的脖子。但是,当歪帽在诺嫩霍恩替他补胎时,他留心看了。他现在简直就是专家。而沃尔夫冈这么看着,对他的自行车修理技术表示出如此的敬佩,这让他也就没了退路:必须成功。是成功了。至少到达“餐厅旅店”时,轮胎没漏气。因为还没结束谈话,他们就把自行车靠到了边上。说准确一些,是沃尔夫冈还没讲完他显然想告诉约翰的事。只要天气允许,他每天骑车去林道,然后从那里坐火车去布雷根茨。自从1943年年底起他就在布雷根茨上学。
约翰了解的情况这么少,这让沃尔夫冈非常惊讶。他的母亲,犹太人,还同他父亲、兰茨曼博士,住在一起,在“享有特权的异族婚姻中”。尽管有这样的名字,父亲不是犹太人。他来自斯图加特,最早甚至来自魏恩加滕。可别人说,即使妻子是雅利安人,这桩婚姻也只能是“异族婚姻”。沃尔夫冈1927年受神甫迪尔曼洗礼。我也是,约翰想说,又没说。如人们说的那样,父亲因为“同犹太人结成姻亲”,在斯图加特也就失去了顾问医生(6)的职位和结账许可,可他恰恰还被允许在施瓦本隧道负责防空。1943年那里被炸毁,他们重新又搬到这里,在他们那在埃施希家和哈尔克家旁边的房子里。母亲和沃尔夫冈去了布雷根茨,他被接受了。校长知道,他因此触犯了法律,因为有犹太人母亲的学生只能在学校留到3年级。1944年,沃尔夫冈没告诉父母亲,在因斯布鲁克报名当候补预备军官的志愿者。只是成了大众冲锋队队员(7)。指挥官是哈尔克。防坦克障碍物白天建造,夜里拆除。沃尔夫冈的母亲始终处于害怕被带走的恐惧中。校长黑勒曾为此奔走。所以她现在请求,把老师在8个星期天送进橱窗,让他挂上牌子:我曾是一个纳粹。沃尔夫冈的父亲笑话他的母亲,牌子上是一个错误的通告。上面应该这样写:我是一个纳粹。
沃尔夫冈发觉,他告诉约翰的是新鲜事。那么你也不知道,他说,鲁道夫·赫斯(8)1934年访问过亨泽尔夫人?不,约翰不知道。他不知道,亨泽尔夫人是犹太人。沃尔夫冈感到惊奇。她有来自慕尼黑的庇护政策,沃尔夫冈说。约翰想反驳,说亨泽尔夫人是个忠实的煤炭客户,但没做到。他根本就无法说话。眼下,就1933年到1945年纳粹在瓦塞堡对反法西斯人员的迫害,地方上一直存在的反法西斯工作小组在制作一个文件。执笔的是1937年就在柏林逃跑的律师施普林格。约翰和这个律师只是面熟,因为他在他们的竞争对手那里订购煤炭。属于这个小组的有普雷斯特勒夫人、吕滕博士、贝斯滕霍费尔教授、哈耶克哈尔克等。都是住在别墅里的人。除了普雷斯特勒夫人和哈耶克哈尔克,他们都不是约翰的客户。
当他们来到栗子树那里时,他们听见从套间里传出的钢琴声。莱娜,沃尔夫冈说。约翰吓了一跳,可装出他和这个名字没什么关系的样子。沃尔夫冈说:普雷斯特勒的女学生。这约翰当然也知道。不过,他既然是一个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他对这个信息也仅点了一下头,似乎这对他也是新的。普雷斯特勒夫人说,她非常有才华,沃尔夫冈说。这点约翰真的没听说过。你认识她,你们家承租人的女儿,约翰点头,但同时耸了一下肩膀,似乎他认识还是不认识这个承租人的女儿,这对他来说无所谓。可沃尔夫冈知道的更多。乔治,她的父亲和他的父亲,因为莱娜的父亲一直持反法西斯的态度,他们两人曾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也互相诉说一切。莱娜和她的全家经历了可怕的轰炸,去年4月。这时约翰可以告诉他,莱娜曾对他说,在那个夜里对她来说最糟糕的是,她从防空洞里爬出,在燃烧的弗里德里希斯港没地方上厕所。这他也没说。沃尔夫冈对莱娜和她家里的情况如此了如指掌,让约翰有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乔治,沃尔夫冈说。这是莱娜的父亲。显然,沃尔夫冈同整个家庭用“你”互称。
这时,沃尔夫冈走到套间的一个窗子旁,敲了敲窗。莱娜弹琴的声音很响,听不见敲击声。她听不见,沃尔夫冈说。要是你见到她,代我向她问好,他说。他希望,现在他们能常见面。约翰点头。沃尔夫冈上车,挥手告别,方向西面铁轨交叉路口。约翰认识去埃施希和哈耶克哈尔克别墅以及兰茨曼家的路。
他穿过后门进屋。他不想立刻见到莱娜。母亲在等他吃饭。安塞尔姆已经又离开了。
随后约翰坐在那里,抵抗着自己想写诗的念头。他脑海里涌上了莱娜在两个夜里对他轻声说的话。他们不得不附耳轻语地告诉对方自己想说的一切话。由此已经产生了一种温暖,透过对方的全部身心。就是话语本身也是具有穿透力的。莱娜是个简化的狂热女子。把她简化的简化没使她单薄,相反使她的形象变得更加多姿多彩,无边无际,充满世界。莱娜嘴里的话不是涌出的,而是叫出的。很轻,不过是叫出的。她如此轻声地呼叫,也许这就具有穿透力。几乎没有辅音。莱娜是个会融化语言的女子。不可能再有比这更温柔和更强烈的涌动。
到现在为止,倘若同人打交道,他总是不得不小心翼翼,不犯下他要或者必须为其后果付出代价的错误。而同他打交道的所有人同样必须小心翼翼,不做错任何事。他备感孤独,对此母亲也无能为力。她根本不知道他孤独。她同他一样独自一人。当莱娜在他耳边说话时,他不得不想起父亲,想起爱斯基摩语言,想起用鼻子尖的问候和树形词汇表。他的整个树形词汇表突然震荡出莱娜的语言。它们不适合他的嘴巴。他得自己为此寻找语言。就是对沃尔夫冈关于自己、其母亲和父亲说的话也是如此。还有为沃尔夫冈母亲所经历过的、因为老师想让人把她带走的恐惧。约翰反抗着兰茨曼夫人曾经受过的恐惧。当埃迪·菲尔斯特把沃尔夫冈的自行车扔下田埂时,他为沃尔夫冈感到遗憾。然后他忘记了沃尔夫冈,忘记了他曾把他忘记。他为什么没说自己认识这辆自行车?他完全可以表现出,他认识这辆自行车。然后沃尔夫冈就知道了,约翰就此想说什么!他为什么没说?兰茨曼夫人曾经受过的恐惧束缚了他。他不想同这个恐惧有任何干系。当他给哈耶克哈尔克先生把焦煤送进底层的储藏室、一个温室旁的附属建筑时,他曾经见过兰茨曼夫人一两次。兰茨曼夫人站在篱笆旁,同总是晒得黝黑的哈耶克哈尔克先生说着话。兰茨曼一家不是煤炭客户。不管是带着装满的背篓去温室旁的屋子,或者带着卸空的背篓返回货车,约翰几乎没朝他们两人看过一眼。而在车子旁边,尼克劳斯或杜赞已经重新装满了下一背篓。每年他给哈耶克哈尔克先生的储藏室送去21公担焦煤。兰茨曼夫人的脸。像是要从眼窝里出来、但又给下眼皮挡住的眼睛。双眼沉重地躺在下眼皮上。嘴唇也十分沉重。宽大和沉重。它们给下巴挡住,不至于从脸上掉下。他感受到了,沃尔夫冈告诉他了他想告诉他的事,因为约翰得知道这些事。也许沃尔夫冈以为,否则约翰会指责他,因为他不知道这一切,没觉察这一切。约翰抵抗着这种猜测的指责。他能从哪里知道,亨泽尔夫人是犹太人?他不愿别人这么要求自己。他愿意自己去感受他该感受到的东西。没人该要求,他得有一项他自己没有的感受。他要生活,没有恐惧的生活。兰茨曼夫人会把她的恐惧传染给他,这他能感觉到。他不能去想她和想她的恐惧。一种恐惧会带来另一种恐惧。什么也没有比这更加肯定。他害怕遇见兰茨曼夫人。自从他知道,她曾经有过何种恐惧,他就不知道,他该如何面对她。怎么打招呼,怎么把目光投过去或者把目光移开?说出比他在那一刻正好感受到的更多的话?他不想为任何事和为任何人勉强自己。亡者在等他。他无法想象约瑟夫的死亡。他一直看到约瑟夫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也许到了冬天,他会想象亡者已亡。现在不行。在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夏天做不到。他自愿报名,为的是能选择兵种。他没报名参加炮兵,因为他不想当胆小鬼,而是想同那十个裸体的黑人一样无所畏惧。1933年以来他所学习的语言,接着教会语言,成了他的第二外语。它没有比教会语言更接近他。他同这两种语言纠缠不清。他得找到一种自己的语言。为此他必须自由。
有一次,在林道的学校操场,上课的最后一天,得降旗。校长委托他解开绳索,慢慢收下旗子。校长自己伸开双臂站在旗杆前。这个校长有一次让约翰把一句侮辱人的话转达给母亲——他对约翰说,她必须思考一下,想把约翰培养成一个高中生还是一个铲煤人。所以约翰开始做出绳子在上面卡住的样子,由此强迫校长更长久地保持伸臂的姿势,然后,绳索像是无法控制地突然松开,旗帜就突然落下,把校长一半的身体盖在下面。他挣脱出身体,说:当然是大笨蛋。约翰永远无法忘记他那蔑视和愤怒的目光。最多在克罗伊茨埃克峰的42型机关枪旁,当约翰说他觉得雪是白色的时候,那个中尉狙击手也曾这么看着他。
约翰不愿意再屈从,不屈从于强权也不屈从于胆怯。没人能要求他这样或那样。他最希望能如此自由,别人从未有过的那样的自由。
这时他听见莱娜上楼和沿着走道过来的脚步声。他不由自主地跳起身来,一下到了外面,挡住她的去路,问,你和沃尔夫冈·兰茨曼关系怎样,或者: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他说着把手伸进她的浓发中,似乎想指出,沃尔夫冈有着多么漂亮的黑发,闪亮柔顺地及到脖子,这与她那放达不羁、同样乌黑发亮的云髻和鬈发多么相配。唉,你啊,过来,她说。她把他的头拉向自己,以便能接着把充满浓缩的狂热和融化的力量的话语喊入他的耳朵。显然她说不出话来。16岁的人就是这样,这个18岁的人说着,发怒地用自己的嘴巴封住了她的嘴巴。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发怒,他只是想发怒。在她的嘴上和在她的嘴里到处发怒。
第二天雨下得很大。约翰又坐火车去上学。回家途中他忽然想起,他昨天夜里做了什么梦。他试图获得一种无意志性。梦幻不应该听从他的意志。莱娜和他躺在一张双人床上,他们单独在房间里。莱娜是约瑟夫的妻子,约瑟夫过来了,莱娜和他应该知道,这里在约瑟夫的范围内,他们不能做这样的事。而约翰事先问过莱娜、约瑟夫的妻子,这是否太过分。约瑟夫从门那里只说了一句话:平民强盗。约翰穿着约瑟夫的外套站在镜子跟前。可他曾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莱娜的身旁。
约翰从这个梦里醒来之后,为自己感到羞愧。
他不会再穿曾属于约瑟夫的漂亮衣服。他无法摆脱这个梦。他避开细节,但气氛犹如一种颜色留驻在一切之中。他试图读书。可梦境透过纸背。
他幸运地听见莱娜的脚步声靠近,在走道上迎住他,可她不像往常那样偎依到他怀里。坐在圆桌旁时,她告诉他,来自弗里德里希斯港的克龙先生哭着述说,4月,他曾把吉森附近的阿根桥炸上了天。他特地等着五个年轻的法国人走上桥,然后他按动了起爆器。现在他在做什么,约翰问。现在他又卖起了裤子,莱娜说。在一间临时木板房里。他的店铺已经被毁。灯灭了,刀拔出,三人血斗,约翰说。啊,是泽哈恩先生的话,莱娜说。
约翰重新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倾听着风雨声在四扇窗户外呼啸而过。这时他不得不承认,他没能鼓起勇气,向莱娜讲述他的梦。在那个梦里,她是约瑟夫的妻子。他得告诉她这个梦。她曾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他。可他无法向她讲述所有的事。每天都有一些他无法告诉她的事。他什么不能说,不能写?记录下梦境,然后让莱娜读这写下的梦?一种希望,能通过记录平静自己的梦幻。或者对于梦幻的羞惭,程度会由此减轻。他必须记录下梦幻。他得抵抗。
记录下梦境,他觉得这似乎是人们不允许做的事。可他做了。他必须这么做。就这么信任语言。也许它能做成你无法做的事。
当他记录了自己的梦幻后,他发觉他记录的不是梦幻,而是他以为的梦幻的意义。有关丰富的梦境本身,什么也没留下。当他做梦时,他理解一切,现在,醒了,他只理解其意义。通过记录,他摧毁了梦。他没把自己托付给语言,只写下了他想写的东西。他想通过记录,去除对于梦幻的羞惭。他没对自己吐露真情,而是瞄准了目标。他得让自己戒除瞄准目标的毛病。把自己托付给句子。托付给语言。他这么设想:乘在一个由句子组成的木筏上漂洋过海,即使这个还在建造中的木筏不断地散架,必须不断地用其他的句子把它建造。倘若不愿沉没。
要是他开始写作,那么出现在纸上的,该是他想写的东西。那些通过语言、亦即自己来到纸上的东西,只需要他阅读。语言,约翰想,是一派迸涌的流泉。
(1) Hans Domonik,1872—1945,德国作家,记者。
(2) 原文为方言:Gschwerl kommt zruck, die Guten putzt’s。
(3) 此处法语:timide。
(4) 此处法语:chouette。
(5) Magnus Hirschfeld, 1868—1935,德国犹太裔内科医生和性学家。
(6) 健康保险组织或福利机构的医生。
(7) 二战结束前为支持德国国防军而建立的德国地方防御组织。
(8) Rudolf Heβ,1894—1987,德国纳粹党头目,曾为希特勒的私人秘书。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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