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算圣诞节之前支付欠款,米恩先生从门口对站在炉灶后的母亲说。她在他的前面往办公室走去。约翰跟着。不管怎么说,把八公担的煤球用小车从这里卖到了罗伊滕嫩,他帮了忙。当他们走进办公室门时,套间里传来了钢琴演奏声。米恩先生对母亲说,您的丈夫本来可以成为一个音乐家。母亲说:您请坐,米恩先生。米恩先生不是这个地方、甚至不是这个教区的人,所以大家都用您称呼他。母亲用标准德语同他说话。她的标准德语是一种杂有陌生口音的方言。八公担煤球,约翰,她说。约翰用同样的声调说:9马克52芬尼,80芬尼为运货。这我们就免了,因为今天是圣诞节,母亲说。米恩先生比母亲矮一个多头。他说:愿上帝报答你们。母亲把透明纸放进账单夹,问约翰:多少?9马克52芬尼,约翰说。米恩先生感到惊奇,因为他不知道,要是母亲和约翰在一起,喜欢用左手手指表示一个数字,然后约翰就把这个数字同母亲另一只手的手指表示的数字相乘。有一次她对他说:反正你早晚要学,为什么不马上学呢。
约翰接过一张20马克的钞票,打开钱柜的门,找回零钱。母亲说,她听说新成立的党在“王冠”大厅里为孩子们举行了圣诞庆祝会。人们用带卐字的小旗装饰圣诞树,而米恩先生作了出色的演讲。米恩先生最后祈祷,让上帝降福予伟大领袖和拯救者希特勒的事业。米恩先生证实,他正是这么说的。目前情况十分可怕,在大城市的街头骚乱中,的确死了许多人,经济已经走到尽头,600万人失业,一年内换了三个帝国总理,而这第三个一个月内也肯定会下台。亲爱的夫人,要么是骚乱,即俄国式情况,也就是说布尔什维克主义,无休无止的谋杀,要么希特勒。
作为基督教新教徒,米恩先生同天主教徒供奉同一个上帝,母亲说。她这么说,是因为有些人说,新党追随不信上帝者。谣言,米恩先生说,传播这些谣言,为的是在教徒那里,不管他们是基督教新教徒或天主教教徒,诋毁领袖。要是我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这么多非常虔诚的证据,我不会加入这个党派,永远不会。米恩先生这么说。您知道,我是教堂理事会成员,在教堂建筑协会里出力,以便基督教新教的礼拜不再只能在学校举行。市长黑纳先生,不是一个不信上帝的人,现在脱离了巴伐利亚人民党,转入了国社党,尽管他对此没有大事张扬。建筑师哈特施特恩也同样。而且和他妻子一起。人流巨大。而且来自所有的阶层。至于涉及宗教的情况,您自己能看到。
说着他从小包里取出一张明信片,把它递给母亲。我把它送给您,他说。母亲把明信片交给约翰,似乎让他看更重要。十字架上的耶稣,他前面是一个举着卐字旗、穿褐衫制服的人,身边另一个穿褐衫制服的人举着手臂在宣誓。你能读吗,下面写着什么。约翰拼读着,然后读出整个句子:主啊,赐福予我们的奋斗。阿道夫·希特勒。
米恩先生又感到惊奇。母亲把一只手放到约翰的头上。还没上学,米恩先生说,已经能读出领袖的一句话。太妙了。从我丈夫那里学的,母亲说。他还非常用功,米恩先生说。这点他也许是从我这里得到的,母亲说着用手来回地抚摩着约翰的脑袋。约翰感到很高兴,他能像自己很愿意表现的那样表现。
母亲说,她愿意入党。这让米恩先生非常高兴。母亲说,聚会也可以在“餐厅旅店”举行。对自行车协会,体操协会,音乐协会和合唱团,这里也是合适的聚会场所,保存了奖杯,甚至还有奖旗。她很勤奋,你的母亲,米恩先生说。不过,这不错,在慕尼黑我们有一个褐色屋,最近甚至在林道,在渔夫街也有一个。在这里,我们有时在这儿,有时在那儿聚会。套间很快就能加热,母亲说。电话我们也有。还有当地最高的旗杆,米恩先生说着笑了。只是到目前为止总是升错了旗。母亲做出一副表情,也许想表示,她不想同升旗有什么关系。
米恩先生祝圣诞快乐。申请表格他明天会送来,以便还能在旧年里登记入党。还有100万人之内的成员编号。显然,到了明年,没有希特勒肯定是不行了,也就是说,领袖将接手政权,有可能,第一个百万内的成员编号不久将被视为一个伟大的标志。
他们陪伴米恩先生走向大门。天上已经开始下雪。冬天里,露台上空无一人。米恩先生在屋墙边拿上他的自行车,母亲大声说:现在您得小心别摔倒。他欢快地叫回,表示感谢,随即消失在往村下去的路上。祖父把落在露台上的雪扫去。父亲,别再扫来扫去了,母亲说。反正雪已不大,祖父回答。
约翰站到祖父身旁。现在下的雪会化掉,祖父说。他把手放到约翰头上。他的手比母亲的沉重。
互赠礼物在套间里举行,因为钢琴不能缺少。也就是说,只有当父亲在钢琴上弹起“安静的夜,神圣的夜”时,约瑟夫和约翰才能进去。有两扇门通向套间:从店堂那边走来的是手里拿玻璃杯的埃尔萨,后面是四位客人。汉泽·路易斯、舒尔策·马克斯、杜勒和泽哈恩先生。从大门那里来的是约瑟夫、约翰、尼克劳斯和祖父。最后是米娜、公主和母亲,从厨房出来。在圣诞节,泽哈恩先生总是在他黄色外衣那绿色的翻领上佩戴着教皇的教廷勋章。那时他在慕尼黑当海军革命者,曾对他应该逮捕的罗马教皇使节说:阁下,要是您同我走,您就是被逮捕了,要是您从后门出去,您就是从我这里逃走了。由此他得到了这个勋章。
在所有人中间,杜勒离家最远。他来自一个地方,约翰觉得,要是有人说出这个地方的名字,像是在同杜勒开玩笑。当着杜勒的面,约翰从来不敢说这个地名。布克斯特胡德。杜勒同村里任何一个人说话不一样。他蜗居在西格尔夫人的一个木板小屋里,对面街上,就在新近铺过沥青的公路旁。杜勒日日夜夜地在路上。是渔夫伙计和酒徒。或者追赶着阿格内斯小姐的猫咪。阿道夫断言,杜勒的木板小屋里,墙壁和屋顶是用通货膨胀时期的纸币糊起来的。几十万张纸币,面值几百万,几十亿,几万亿。阿道夫说,1923年,一张报纸就值160万马克。每当听人谈起那次通货膨胀,约翰就想,这个国家当时在发高烧,一定有41或42度。
这个舒尔策·马克斯什么地方的人都不是,也就是说从各个地方来。他来自马戏团。在由外来渔民家庭居住的堂区公共住房里,他在那里的一个阁楼上过夜。房子坐落在以前堆鱼网的一个地方。
同杜勒和舒尔策·马克斯的睡觉地方相比,尼克劳斯在这里阁楼上的卧室是个美妙的居所。尼克劳斯有张真正的床,周围是古旧的柜子,一个房间就这样形成了。约翰觉得尼克劳斯很有趣。有一次,约翰看着他把裹脚布上上下下地缠在自己的脚上,然后穿上他的系带靴子。而米娜去年为尼克劳斯织就的、放在圣诞树下的袜子,却给他扔在一旁。当米娜想把袜子塞到他手里时,他摇了摇头。尼克劳斯很少说话。用点头,摇头和手势他就能表达他想说的话。要是他报告,莫尔肯布尔的男爵夫人埃雷奥丽娜要3公担低温焦煤,霍佩赛勒小姐要2公担无烟煤时,别人会发现,他不犯任何语言错误。他只是不愿多说。说话不是他喜欢的事。
圣诞树下放着给约瑟夫和约翰的浅灰色挪威毛衣,几乎是白的,但又不是白的,实际是银灰色的。带有蓝灰色的、稍稍突出的条纹。但在胸口有两个不同的图案,幸亏这样才不会互相混淆。约瑟夫立刻把它穿上。约翰更愿意看见他的毛衣躺在圣诞树下,因为大家都说,他也该试穿一下,他也就把它穿上。约翰觉得这件毛衣把他吸引住了,就想赶快出去。他装作上厕所,这样得经过走廊上衣帽间的镜子跟前。他得打量一下自己。他见到自己,银灰色的,几乎是蓝色的凸起条纹,胸前的一个圆圈里是个徽章。王子,他想。当他重新进屋时,无法掩饰自己的感觉。米娜发现了。它对你可挺合适,她说。
毛衣来自阿尔高,由被称为堂兄的叔祖安塞尔姆送。
属于每件礼物的有满满一汤盆的小饼干。黄油饼干,埃利森甜饼,胡椒蜜蜂饼,茴香酥,桂皮小星饼,夹心饼,小杏仁饼。
母亲对米娜说,指的是小饼干:我吃不下。约翰拼命地点头,直到米娜发觉,他在拼命点头。去年,他曾尝了阿道夫的饼干汤盆。布鲁格家的小饼味道都一样。米娜做的小饼不一样,每一种都有自己完全独特的口味,而所有小饼干的味道合在一起,都有米娜的饼干应该有的味道。今年,在约翰和约瑟夫的盆子边上是用银纸包起来的一件长长的东西,从银纸里露出一面小旗,上面画着一颗红心,红心后面写着,衷心的。红心上面是:公主的问候。当约翰还在拆包装纸时,约瑟夫已经尝了起来。牛轧糖,他说。对,公主说。太好吃了,约瑟夫说。约翰没吃,把他的牛轧糖重新包了起来。
给米娜和埃尔萨的是丝袜。两个人都说,用不着这么客气。给米娜的还有一本存折。带一点点种子,母亲说。在地方储蓄银行。它不会倒闭。米娜摇着头说:啊,夫人,愿上帝赐福予你!圣诞树下,给公主的是好几扎蓝色的羊毛毛线。她拿了起来,像一个马虎的士兵那样把手举到太阳穴敬了个礼,说:正合适。对约翰她说:你知道,你将得到什么。约翰也说:正合适!回了一个礼,就像她做的那样。晚上,他总喜欢把手藏在毛线里。公主然后会把毛线绕成团,以便能打毛衣。在空下来的每一分钟里,她会给她的莫里茨打毛衣。她每个月被允许去拉芬斯堡探望他一次;但是不允许单独同1岁的儿子待在一起。只要公主在那里,17岁男孩的母亲,男孩是小孩的父亲,总是坐在一旁。每次探望后,公主总是讲述那个自己本身不到40的小孩父亲的母亲,每当她把小莫里茨抱在怀里,她没有一分钟不紧盯着她。据说公主31岁。她给每个人的盆子边放了些东西,每次都添上她的红心小旗。给埃尔萨的是一块白色麻布餐巾,上面公主用红线锈了一匹腾身而起的马。给米娜的是两块洗碗布,一块上有一个大红的字母A,在另一块上是一个同样大的字母M。在给尼克劳斯的两块擦地抹布上,她用钩针钩了漂亮的边。给泽哈恩先生的是一小瓶鸡蛋利口酒。给母亲的是一个襁褓。给父亲的是一个上面有薰衣草花的小口袋。给祖父的是一个象牙鼻烟壶。约翰,她说,过来,给祖父送去,告诉他,路德维希二世曾把它送给了公主的曾祖父,因为当国王在樱桃树森林打猎扭伤了脚时,是他把国王背回了宫殿。大家鼓掌,今天嘴巴疯狂化妆的公主向四周鞠躬。约翰很想只看公主。巨大的嘴巴在错位的玻璃眼球下很适合。圣诞树下,给尼克劳斯的又有几双短袜和一包方头雪茄烟。短袜是去年的,他也让人把它们放在树下。雪茄烟,装满小饼干的盘子和绣有花边的抹布,他拿到了自己的座位旁。经过时他对公主说:你真是一个人物。她敬着礼说:是的。然后他又走回,去父亲那里,去母亲那里,同他们握手表示感谢。但握手时他既不朝父亲也不朝母亲看。当他伸出自己那缺少大拇指的右手时,他的目光已经移开。对了,他几乎转过了身体,把手伸向一边,几乎已经伸向身后。可以看出,这不是出于漫不经心。他不想目视那些送他礼物的人。尼克劳斯重新坐到他的那杯啤酒旁。只有在圣诞节,在复活节和尼古拉日他才从杯子里喝啤酒,否则就着瓶子喝。约翰喜欢观察和倾听,尼克劳斯如何把瓶子直直地放到下嘴唇上,带着一声叹息把瓶子喝干。相比之下,从杯子里喝酒就显得乏味。尼克劳斯还把每个从餐厅里取回、据说是空的酒瓶再次放到嘴边,然后再让它们在屋后的啤酒瓶架上等待酿酒厂的汽车;他不愿浪费任何东西。
汉泽·路易斯取出他的折叠式小刀,打开后递给尼克劳斯。他从小包里取出一支方头雪茄,用由于多次打磨已成弯月形的刀刃把雪茄切成两段。同汉泽·路易斯完全一样,尼克劳斯也只抽半根的雪茄。不过尼克劳斯很少抽烟,所以,切开后有20支的雪茄足够他从这个圣诞节抽到下一个圣诞节。汉泽·路易斯,因为他嘴里总是需要有一段雪茄,就用一个半段雪茄点燃了另一个半段。汉泽·路易斯一边把他的折叠式小刀关好,一边说,森佩尔的弗里茨在餐厅里讲,他学了管道工,仅仅是为了能替自己做一个铁皮花圈。要是他躺在坟墓里,逢上雨日,这样他就能聆听雨声。这个来自瓦塞堡家族的森佩尔,这个不断地出落成教区顶尖滑头的管道工和哈根(1)后代问他,问汉泽·路易斯,——实际上是小农民阿洛伊斯·霍茨,由于地区里太多人姓霍茨,并带有不那么奢华的普通名字汉斯,更不用说来自黑格,所以改名以示区别——这个一直到眼睫毛都是金色的金发小伙子森佩尔的弗里茨,就这么有气无力地同他搭话:反正抽了一半后你会接着点燃另一半,你为什么还锯断你的雪茄,也就是说,这不符合逻辑,哈哈,哈哈,他,汉泽·路易斯,向周围结结巴巴地说,因为他不可能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只能把锯断的雪茄塞进嘴巴,不管它是从哪里来的,哈哈,哈哈,也就是说,他应该赶快对圣雨果做紧急祈祷,他作为四月一日的圣者对人们不知道、但应该知道的发明负责,哈哈,哈哈,哈哈,好吧,我那脸色苍白、头发金黄的管道工,你啊,现在请仔细看,我的鼻子怎样翘出嘴巴,我的下巴怎样前伸,而且还向上翘起,但嘴巴本身是远远躲在后面的一条线,由于牙医伊特勒,相当程度上脱离了牙齿,而我那翘出和挂在所有东西上面的鼻子看上去永远拖着一条鼻涕虫,而你的意思是,我那金发管道工小伙子,即使我那世界闻名的汉泽·路易斯鼻子,也无法超越一根没有截成两段的雪茄,也就是说,鼻涕会有害地滴在我的雪茄上,而吸截成两段的雪茄就丝毫不用担心此事,这样,鼻涕虫,事情理应如此,倘若它一段时间又松弛地下垂,就会有规律地滴落进深渊,这个深渊展现在每个人面前,不仅面对汉泽·路易斯,来自黑格,瓦塞堡教区。满意了吗,汉泽·路易斯问了一下,又直截了当地指出,金发管道工不习惯,别人驳斥他那恬不知耻的伶牙俐齿,而伶牙俐齿是唧唧喳喳的鸟嘴,而这个金发管道工小伙子,就是猪圈里的母猪也没有他这么金黄,瞧他鼻子下的东西,上嘴唇伸向这方,下嘴唇跑向那方,不过简直是金黄剔透,一直到眼睫毛。汉泽·路易斯平时说任何话,都用方言。要是他,比如现在,转用标准德语说话,给人的感觉就是,为说每个字他都特地站到了小讲台上,像是作演讲。真的,汉泽·路易斯话音刚落,从他鼻子里挂下的黏线上,一颗透明物又在点燃的雪茄前滴到地上。
杜勒,舒尔策·马克斯和泽哈恩先生举起他们的杯子,为汉泽·路易斯干杯。公主说:路易斯,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要是你年轻30岁,我立刻就可以考虑你。那样我只有13岁,母亲小姐。这正是我喜欢的年龄,公主叫着。现在该闹够了,母亲大声说。
父亲走向圣诞树,拿起一个蓝色的小包,扎有金色丝线,把它交给母亲。她摇了摇头。他说:还是先把它打开吧。里面是一块印度肥皂。还有耳环,闪烁着黑色光芒的珠子。她又摇头,尽管比先前慢了些。树下给祖父的是一件睡衣。他对想去替他取的约翰说:让它放在那里。最后父亲打开给他的礼物。皮质五指手套。羔羊皮手套,父亲说。戴着它几乎可以弹钢琴,他对约瑟夫说。于是他戴上手套走向钢琴。一阵由圣诞歌曲组成的混合音乐欢声响起。汉泽·路易斯用曲起的手鼓掌;是无声的鼓掌,因为他那扭曲的手心无法伸直,互相拍打。他说:与此相比,远处传来的音乐什么都不是。他可以相信,套间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在汉泽·路易斯的语言里,远处传来的音乐就是收音机。随后他站起身,说,在他被卷入下一次互赠礼物仪式之前,他想走了。雪还在下,他该小心,别摔倒,母亲关照。别担心,奥古斯塔,他说,一个善于踉跄走路的人不那么容易摔倒。他把一个弯曲的手指放到他那从不摘下的小绿帽旁,那是一顶顶部收紧的无沿猎人帽,甚至跳舞般地曲了一下腿,然后走出。到了门边,他再次转身,举起手说,要是现在时兴不说你好,而是把手伸直,那他可就担心要遭罪了,因为他的前爪如此弯弯曲曲,看上去就像是叫莫斯科万岁的人的拳头。然后又回到他的标准德语类型:人民同志,我预见到了灾祸。接着又回到自己的方言:同样的人说,要是面临死亡,不要没有耐心。(2)带着祝大家晚安这句话他到了外面,公主没有来得及用标准德语译出他的话。埃尔萨追到他身后,给他打开大门。然后大家听到她尖声惊叫:别,路易斯……好吧,路易斯,别这样,路……易斯!当她回屋时,她在笑。他想用雪抹她。约翰感到惊讶。阿道夫、保尔、路德维希、吉多、这个赫尔穆特或那个赫尔穆特,还有他,一旦下雪,会用雪抹女孩,这是明摆着的事;没有什么比把伊姆佳德、特鲁蒂或格蕾特按到雪地上,用满把的雪往她们脸上抹更好玩了。姑娘们会叫出从未叫出过的声音。不过,现在有人竟然想给巨人般的埃尔萨脸上抹雪!汉泽·路易斯比埃尔萨矮一个脑袋。埃尔萨刚回来,汉泽·路易斯再次出现在门外,说:同样的人说,a Wieb schla, isch kui Kunscht, abr a Wieb it schla,deesch a Kunscht。然后以他的方式扭了一下身体,离去。公主像是受到折磨似地在他身后大叫着译出:Ein Weib schlagen, ist keine Kunst, aber ein Weib nicht schlagen, das ist eine Kunst。(打一个女人,不是艺术,但是不打一个女人,这是艺术。)杜勒举起他的杯子,说:啊,公主,没有你,我在这里的外国可怎么活。
要是这里已经没有找不到接受者的礼物,我就不再是舒尔策·马克斯了,舒尔策·马克斯叫着指向一个皮包裹。站得离圣诞树最近的公主把它打开。一张猫皮。啊,杜勒,母亲说。要是别人送给你,杜勒说,你又有什么办法。公主抚摩着这有虎皮状斑纹的毛皮。米娜说:谁抚摸猫咪,谁就在恋爱。公主问,这是谁的。总是属于那个被问的人,杜勒说。公主说:又是一个50岁的人,把你的身份证涂改一下,然后到公主阿德尔海德这里报名,再见,我的老爸!50岁,杜勒叫着跳起来,你说什么,小女孩!马克斯,你听见吗,她把我当成了老爸爸。50岁,你不该这么说:收回你的话,向我保证。说这些话的时候,杜勒几乎跳了起来。无论如何他态度又软下。他总是穿得像一个漫游的木匠徒弟。不过,以前他工作服上是黑的地方,现在早就不是黑的了,已经根本没有颜色。在他那从不脱下的木匠帽子下,几乎是红颜色的头发冒了出来,一直披到他肩膀上,和他脸上茂密地长出的胡子一样红。宽大的胡子从左右两边延伸,几乎长过了帽檐。留下的脸部的确不多。能看到的只有鼻子和眼睛。眼睛上架着一副眼镜,又小又圆的镜片,使他的眼睛看上去比镜片还大。从来没人在教堂里见过杜勒先生。可约翰感到,他同圣诞树很般配。实际上在所有人中间最般配。
互赠礼物结束,现在是歌曲。刚唱了第一首歌,即“啊,你欢快的,啊,你幸福的”,舒尔策·马克斯就对母亲说,两个男孩应该站出来。父亲已经脱下羔羊皮手套,越来越熟练地伴奏。在“你们牧羊人,你们男人和女人”之后,舒尔策·马克斯对杜勒说:为这些音乐家我们再喝一杯。要是你同意的话。杜勒拼命点头。然后我们走吧,舒尔策·马克斯说。杜勒又点头。十分用力。舒尔策·马克斯说:我们根本不想在这里扎根。杜勒猛烈地摇头。舒尔策·马克斯说:今天就更不愿意,对吗?杜勒拼命点头,不得不再次把眼镜扶到原位。舒尔策·马克斯说:就是一个旅店之家也想有时间单独在一起,对吗?杜勒又点头,为了能足够用力地点头,索性在点头时扶住自己的眼镜。舒尔策·马克斯说:要不是在圣诞前夜,什么时候,对,什么时候一个家庭想单独在一起呢,对吗?为了能比以前更用力地点头,杜勒摘下他的眼镜。舒尔策·马克斯说:我们今天是什么日子?杜勒以一个令人难以相信地轻柔的、几乎是吹气般的嗓音说:圣诞前夜。舒尔策·马克斯说,非常严肃地:所以,非常非常尊敬的店主夫人,这下一杯酒真的是最后一杯酒,必须是最后一杯。
母亲给他们斟酒。要是瞧上一眼,尼克劳斯的酒杯也总是空的。他没有坐在客人那里,而是坐在祖父身旁,因为他属于家庭。同其他人一样,他得到的也不仅是圣诞树下的小包裹,还有同属于此的满满一汤盆小点心。他把它拿到了自己的座位边上。
泽哈恩先生一坐下,埃尔萨马上也给他端上这样一个有黄油饼干、埃利森甜饼、胡椒蜜蜂饼、茴香酥等小饼干的汤盆,以便清楚地表明,就是泽哈恩先生也属于家庭圈内的人。泽哈恩先生的嘴巴没有真的停下,欢快地微笑着,他那词句链里清楚地加进了别的东西:请带给善良的人们和平,不过立刻又在他的文本中继续下去:人必须有幸福,倘若他没有幸福,必须是一个人,虚伪的蛇蝎,愚蠢的公牛……对这样的文本,也许约翰比别人了解得更多。他们也许以为,这是些不明不白的废话。可是约翰觉得他所能偷听到的泽哈恩词汇很有趣。要是别人离泽哈恩远于一米,就无法知道,他眼下是在说话,或者嘴里只是在咀嚼。
桌旁的所有人,杜勒、泽哈恩先生和舒尔策·马克斯,都表示出,今天对他们来说,杯里的啤酒或湖酒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圣诞树,燃烧的蜡烛,发出红色和银色光芒、映照出千变万化的烛光的玻璃球,那些闪闪发光的锡纸箔窄条,被约瑟夫和约翰点燃、然后发出哧哧声的烟火,当然还有他们伸长着脖子倾听的圣诞歌曲。舒尔策·马克斯说着恭维话。约翰为舒尔策·马克斯唱歌。“一匹骏马逃跑了”,这是约翰最喜欢唱的圣诞歌。他不仅听到自己的声音,甚至见到了它。某种银色的、在对面空中光彩熠熠地流动的东西。他的声音永远到不了那么高的地方。他的身体永远不可能这么轻巧。他的声音在约瑟夫的伴唱上漂浮,飘到陪衬一切的钢琴声上。然后舒尔策·马克斯说:约翰,要是你不成为歌唱家,那么是你自己的错。约翰身上一个寒战接着一个寒战。这个舒尔策·马克斯自己也站了出来。作为杂耍艺术家和小号手。萨拉萨尼马戏团的首席小号手!每年一到两次,要是有人事先替他支付10杯啤酒,他就会展现一下他的艺术才能。他会挣脱一根锁链或崩断一根绳子。他的头发总是像画在他那光头上似的,头路像是用直尺画出的一条线。他的脸膛上满是皱纹和褶子。在士兵纪念碑前约翰就想到,冲锋队的帽子不适合这张布满皱纹和褶子的脸。不过也不适合洛泽的格布哈特的脸。这时约翰已经从约瑟夫那里知道——但只是知道,为了惩罚不听话的孩子,谁每年12月5日作为仆人鲁普雷希特,带着一张长满胡子的脸和叮当作响的铁链,挥动着一根可怕的榛树枝,走在隆重地红白相间打扮的、分赠巧克力尼古拉的尼古拉身旁,穿过村子:这个舒尔策·马克斯。不过在约瑟夫向他透露此事之前,他得向约瑟夫保证,不把这事传出去,告诉别人。要是这两个人沿街走上,朝着家里来,刺耳的牛车铃铛声和叮当作响的铁链声从很远就能耳闻。不过,善良的尼古拉那友好的铃声,只有当两个人直接站到厨房里你的面前时,才能听见。在此之前,仆人鲁普雷希特发出的那刺耳的嘎嘎声和叮当声只是逐渐靠近,越来越响。一旦屋门被拉开,两个人,善良的尼古拉和残酷阴险的鲁普雷希特穿过走廊上的侧门,铃儿的叮当声和铁链的嘎嘎声会越发变得令人恐怖。这时只能紧紧抓住母亲的围裙,把脑袋死死地靠在她身上,她马上就会打开厨房门,然后……尽管他已经从约瑟夫那里知道,这个可怕的晃动铁链和挥举木棍的人,这个令人恐怖的大胡子就是舒尔策·马克斯——而那根铁链你认识,就是他在酒店里当杂耍艺人用的铁链——但他还是感到害怕。面对这样可怕的声音,也许没有任何东西能提供保护。
也就是说,现在约翰用歌声对付这个仆人鲁普雷希特。一劳永逸地。要是他这么赞扬他,他就不会再伤害他。最让人感到恐惧的威胁是,他会把不听话的孩子,塞进他搭在一个肩膀上的鲁普雷希特口袋,带到某个立时生效的地狱里。
现在他们准备专门为我们的小卡鲁索(3)约翰喝最后的一杯,舒尔策·马克斯说。要是你同意的话,否则不。杜勒点头同意。然后我们真的该走了。要是他恨什么,那么,伙计们,那就是这种人,他们说马上走,但就是不走,至少他不愿意让别人在背后这么议论他。而你,就我认识的你来说,也不愿意这样。杜勒点头,动作很大,但速度很慢,几乎有些庄重。埃尔萨说,半小时后开始早礼拜。要是现在不去,就没有座位了。泽哈恩先生站起,想付钱,听说在圣诞前夜不用付钱时,感到很惊讶。舒尔策·马克斯说:杜勒,但愿我们知道!杜勒说:没人能知道一切。泽哈恩先生高兴地说,没有从嘴上拿下香烟,愿别人为他黑色的灵魂祈祷,然后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先生们,埃尔萨说,我替你们引路。引到雪地里,舒尔策·马克斯说。那就同我一起走,杜勒说,在我那里雪下不进来。我那里还有些东西,舒尔策·马克斯说。那你就是我的主人,杜勒说。埃尔萨同他们一起出去。往外走时他们开始唱歌:静静的夜,神圣的夜,啊,床板咯吱,多么美妙……埃尔萨返回,说:瓦伦丁在等着。米娜说:还有阿尔弗雷德。请吧,请吧,公主说着举手行礼,在别人之前走出套间。她不再去厨房。她没被允许留下她的莫里茨,这要怪拉芬斯堡的一个神甫。祖父说:祝大家晚安,然后离开。尼克劳斯点点头也离去。约瑟夫和约翰开始吹灭蜡烛。突然米娜叫起:小约翰,当心!可事已太迟。为了能吹灭一根高处树枝上的蜡烛,他伸手抓向这根树枝,但没留意,左臂离下面一根还在燃烧的蜡烛太近。新毛衣袖子上被烧出一个洞。约翰立刻脱下毛衣。他知道,他不该穿这件毛衣!米娜打量着被烧焦的地方。我会给你补好,她说,补得要是你不知道,就什么也发现不了。可我已经知道了,约翰心里想。他想哭。但不敢。显然米娜看出,他有多么难过,就用手抱住他的脑袋,拉到身边,用她那下松特霍芬奈尔的口音说:一个糟糕的补丁比一个漂亮的洞眼要好。(4)不过现在得走了。去看她的阿尔弗雷德。看上去,现在这样把约翰拉下,她觉得难过。约翰感到,自己的眼睛变得湿润。米娜和埃尔萨离去。
母亲把手压在腰旁说,她不能再去厨房。她立刻坐到最近的一张椅子上,远远地俯身向前,保持着这个姿态。父亲说:阵绞痛。来吧,躺下,我给你泡一杯茶,做罨敷。母亲直起身体,说,父亲该带孩子们去做早礼拜,然后站起,一只手还放在右腰上。又说,她加入了新的党。大体上。米恩先生明天早上带申请表来。父亲一声不吭。王冠店主,菩提树店主,法尔次饭店店主,都已经加入,她说。市长黑纳也同样。我没有,父亲说。正是这样,母亲说。这时可以听见钟声响起。聚会不再在“王冠花园”举行,她说,而是在“餐厅旅店”。
父亲已经穿好大衣,带好新的羔羊皮手套,现在脱下手套和大衣,说,他留在母亲身边。你们走吧,他讲。约翰系着自己那双旧靴子的鞋带,想着那个流动摄影师。对他来说,这三张照片比一双新靴子更有价值。
外面雪还在下。当他们踏着刚刚飘落的雪花向前走时,他心里想着那件瑞典毛衣,也就是说想着那个毛衣袖子上烧焦的洞。一件像是由最明亮的银丝织就的毛衣,带着凸出的蓝色条纹,在胸口上组成一个圆圈。在这个蓝色的条纹里还透出某种东西,某种银丝。可现在有这么个洞。约瑟夫告诉他,他的钢琴老师、来自克雷斯布龙的尤茨,今天在教堂里演奏风琴。他总是骑自行车来。下着这样的雪,他怎么还能骑车。约翰这时根本没心思注意听。他在想:你说得轻巧,你袖子上没有洞。当他穿上那件毛衣时,他就感到,他现在看上去像《理查德·勒文赫茨和他的帕拉丁》里的骑士。而现在,完了。要是他随后在早祷告时跪在阿道夫身边,他会对他讲述,他圣诞节得到了哪些东西,约翰该怎么说?他最好还是躺到床上,诵读泽哈恩先生的词汇。不过也许他可以起床后背诵这些词句。也许在教堂里。
从房子里出来、向村下走去的黑色身影都不说话,而积雪本来就吞没每个脚步和声音。这正合他的心思。他们大家应该加入他的午夜行军行列。他是银色骑士。在浓密的雪花中穿过最昏暗的夜幕。袖子上的洞眼证明,一切都是战斗。
(1) Hagen,德国一城市名,曾为钢铁工业区,也是德国著名英雄史诗《尼贝龙根之歌》中一勇士的名字。
(2) 原文为方言:Der sell hot g’seet:No it hudla, wenn’s a’s Sterbe goht。
(3) Enrico Caruso,1873—1921,意大利20世纪初最受欢迎的歌剧男高音歌唱家。
(4) 原文为方言:An wüeschte Bleatz isch schennr as a scheees Lo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