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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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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康熙三年春天,离李自成之死已经十九个年头过去了。这是阳历四月的天气,高峻的茅庐山[1],处处是苍翠的松树,悬崖上开着繁茂的杜鹃花。在山的最高处,有一片比较平坦的山坡,约三里长,一里半宽。原来就有一座山寨,不知是哪个朝代的流民修筑的,后来荒废了。近几年李来亨的人马来到兴山一带,派兵丁上来重新修复了寨墙,盖了一些房屋。山上有泉水,可以供几千人饮用。只是这里在军事上是个绝地,倘若被敌人截断唯一一条下山的路,就得困死山上。这一点李来亨十分清楚,他的祖母、如今仍被称为太后的高夫人心里也十分清楚。目前局势一天比一天坏,当年大顺的旧人,如今剩下的很少了,这些人今天都集中在茅庐山周围,要尽他们的力量同清兵战斗到底。

山顶有两座相距几十丈远的宅院。北边的一座比较高大,有围墙围绕,里边有一座三层高的鼓楼。南边的一座稍微小一点。对这两座宅院,将士们都有称呼。北边的一座,因为高夫人在里边居住,人们按习惯称之为慈庆宫,或者就叫作太后宫。南边的一座住着李来亨一家人,因为李来亨被南明永历皇帝封为临国公,所以这座宅院就被称为国公府。过去好几年高夫人和李来亨都住在山下边叫作九莲坪的地方。那里比较宽阔,土地肥沃,将士们在那里耕种畜牧。李来亨作为夔东十三家之首,从那里与各方联系也比较方便。只是到了去年冬天,战事愈来愈不利,高夫人和李来亨的母亲黄夫人以及他的妻子为着防备清兵随时进攻,才退住茅庐山寨。凡是能够战斗的将士则都留在九莲坪和周围一些地方,把守险要。

在离慈庆宫前边不远处有一座简陋的石牌坊,上刻“贞义”二字。一则南明隆武帝曾敕封高夫人为“贞义夫人”,另则将士们也认为这两个字最能写出高夫人为人的风骨。

这天下午申时以后,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女将从外边回来。她目光有神,眉宇间英气勃勃,只是英气中掩不住多年来的风霜忧患和内心痛苦。她来到高夫人宫门前时,守卫的弟兄们对她躬身施礼。为首的向她插手说道:

“娘娘回来了。”

中年女将略一点头,没有说话,昂然走进宫门。第二道宫门是几个女兵守卫,也是恭敬地向她行礼。她问道:

“太后醒了么?”

一个女兵头目答道:“太后早已醒来了,正在同老神仙说话。”

中年女将微微点头,不愿走进二门,以免打断了高夫人和老神仙的谈话。她向东转去,从角门进入她住的院落,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感叹。她知道老神仙的一番苦心,也知道高夫人要趁这个时候帮助老神仙写成他的书。可是如今清兵四面围得十分严密,说不定就要向茅庐山寨进攻,那么老神仙写的书如何能够送得出去?中年女将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进自己的院落。因为她的丈夫曾被封为忠王,所以她就被人称为“忠娘娘”或“忠王妃”,而她居住的偏院便成了忠妃宫。

中年女将进入上房后,坐在椅子上,继续想着尚神仙同高夫人谈话的事。她没有看过尚神仙写的书,只听说七十多岁的他因为两眼昏花,字写得像枣子那么大。他经常同高夫人谈,同老弟兄们谈,把往年的许多大事都回想回想。忠王妃又在心中叹息说:

“唉!茅庐山已经临到最后的日月,我们大家都要战死,不会有一个人偷生苟活,尚神仙这几年的苦心会有用么?唉!”

在慈庆宫正房里,高夫人和尚神仙都在默默地想着往事。高夫人几次打量老神仙,心里怀着一种特别的亲近和尊敬。当年在临汾一带投军时,他还只四十出头。那时他是那样精神饱满,虽是医生,对骑马射箭竟也不外行。如今过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时光,他的疏疏朗朗的白胡须垂在胸前,眉毛也全白了,又粗又长,脸色像古铜镜一样。虽然脸上有很深的皱纹,还有老年人长的黑斑,手臂上青筋暴起,上面也有黑斑,可是他的牙齿还没有落,精神也很健旺。看起来如果不是战争到了面前,他会活到八十岁,九十岁,甚至上百岁。如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替大顺朝留下一部信史,对生死并不挂在心上。

又过了片刻,老神仙抬起头来,向高夫人说道:“太后,当时商量同明朝合力灭虏,我因同玉峰他们在一起,没有跟太后一起,细微曲折之处,不太清楚。请太后再说一遍,我好把这一件大事记下来。”

“年深日久,细微曲折的地方,我也不能全记清了。只能一面想,一面说,说不周全,明天再说……”

高夫人正要说下去,一个宫女匆匆进来,跪下启禀道:

“国公府有一个打柴的老兵在山坡上被毒蛇咬伤,十分危险,派人来请尚太医前去救他。”

高夫人一听说是李来亨那里的砍柴老兵,就对尚神仙说:“尚大哥,你赶快去吧。今日我没有别的事,你去救了那个老兵,回来我们继续谈吧。”

尚神仙匆匆走了出去。

高夫人因为午觉以后,头发蓬松,这时得空,便吩咐一个宫女来替她梳头,她自己拿着一个铜镜照看。六十岁的人了,两鬓和头上已有许多白发,人也确实老了。自从大顺军在山海关战败之后,这二十年的生活是多么艰难啊……

那是李自成死后不久,南明的何腾蛟正得到隆武皇帝的信任。他上一表章,主张将李过和高一功招抚过来,利用他们的兵力和清军作战。隆武采纳了他的建议,火速命何腾蛟相机行事。何腾蛟这才胆大起来,先派人送来许多慰劳的金银绸缎,传达招抚的意思,随后又派人前来试探。

这时大顺军也在徘徊观望。由于困难重重,李过一直没有继承皇位。忽然南明的使者来到,老营中立刻开会商议,大家争论得很凶。很多人坚决反对奉隆武帝为主。经过十八年战斗,辛辛苦苦创建了大顺国,如今光这一支就有二三十万人马,多是精兵,为什么要取消大顺国号呢?这样做对得起先皇帝李自成吗?对得起许多死去的将士吗?

李过心中也很矛盾。他想继承皇位,但也知道困难万端,所以在会上不肯轻易拿出主张。散会之后,他才同高一功秘密地商量一阵。高一功说:

“如今只能以太后说话为主,才是正理。你已过继给太后做儿子。看她做何主张,我们奉行懿旨,岂不妥当?”

于是两人一起来到高夫人帐中,将会议情况一五一十地作了禀奏。高夫人为着大顺朝的困境也在日夜操心。她思前想后了一番,忽然望着李过说:

“我看非下狠心不可了。如今不是为着我们大顺朝,而是为着中国;不是为着李家继承皇统,而是为着不让胡人在中国长坐江山。我们李家的事好说,全中国都被胡人统治,事情就大了。我这个太后说话,你们听也好,不听也好,我说出来,你们再议论议论。”

李过说:“请太后只管吩咐,儿子一定遵命行事。”

高夫人说:“既然这样,你们都不肯做主,我就做主了吧。”

高一功说:“请太后做主吧。”

高夫人忽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说道:

“我们都曾跟着先皇帝打江山,出入战场,并不害怕流血死亡。今日为大顺数十万人马着想,为我们中国汉人着想,我的主张是:可以忍痛取消大顺国号,奉南明隆武帝为主。可是他必须对胡人抵抗,不能投降;我们大顺军只能同他合起手来共同打胡人,不能跟着他投降胡人,这一点必须说清楚,不能有丝毫含混。其次,我们虽然奉他为主,可是这大顺三十万人马不能拆散,仍由你们二位统率。以后粮秣军饷,统由明朝按时间发来。倘若军饷来不了,我们就自己在驻地筹划,朝廷不能干涉。此外,我们虽然取消了大顺国号,奉隆武帝为主,可是我们先皇帝在大顺军中仍是先皇帝。”

高一功插嘴说:“太后也仍是太后。”

高夫人接着说:“我们的名义在大顺军中照旧,不许他们侮辱我们一句话,连一个字也不许侮辱。我们尊重他的朝廷,他也应该尊重我们原是大顺朝的人。倘若在文字上还是什么‘寇’啊‘贼’啊,我们立刻分手,这一点也必须讲清,不能有丝毫含混。补之,你是如何主张?”

李过说:“大敌当前,只好如此。可是太后说得对:我们的人马不能拆散,仍由我们自己统率。我们既要尽忠报国,又不能受别人掣肘,更不能投降胡人。”

高一功说:“正是这个道理。”

这样,主意就算决定了。以后长沙几次派人来,往返磋商。何腾蛟又驰奏隆武帝,建议给高夫人下一道褒美的敕书,封她为贞义夫人。李过、高一功这一支人马称为忠贞营。李过由皇帝赐名李赤心。高一功多年来以字行,现在也由皇帝赐名必正。

这一切都准备好后,便由湖北巡抚堵胤锡持着隆武皇帝的诏书前来。李过、高一功整军相迎,部队军容整肃,十分壮观。现在既然奉明朝为主,一切迎接诏书的仪式自然都不能缺少。到了营中后,堵胤锡和高夫人之间又是一番礼仪,这也是事前商量定了的。高夫人对南明皇帝是臣,但在大顺军中仍是太后身份,堵胤锡虽是明朝巡抚,但来到大顺营中,还是向高夫人行了跪拜大礼。

按照事前拟定的条款,高夫人受封为贞义夫人,李过和高一功都封为侯爵。大顺军的这一支就称为忠贞营,受湖广总督何腾蛟的节制,从此就转战在湖南广西一带。由于鄂西四川边境一带还有许多大顺军的余部,便派刘体纯去那里联系各部。这也是高夫人的深谋远虑,为着将来万一在湖南广西一带受了挫折,忠贞营好有一个退路。

后来隆武帝被清兵打败、杀害了,桂王朱由榔即位,年号永历,称为永历帝。忠贞营就奉永历帝为主,继续同清兵作战。但是南明的小朝廷实在不像话,门户倾轧,始终不断。许多人不思如何抗击清兵,而是争权夺利,纷争不休。永历帝也是个庸碌之材。李过郁郁不得志,病死在广西。高一功在朝中也受到许多人的排斥,一筹莫展,只得率领忠贞营,退回鄂西、夔东。不想路途上中了孙可望的埋伏,竟被包围起来。经过几天苦战,高一功阵亡了,许多将士阵亡了,幸而高夫人没有受伤,由李来亨死命保护,率领余下的一两万人,退回到秭归一带。这时,大顺军的旧部又陆续来到。郝摇旗来了,党守素、塌天保、袁宗第等都来了。那时在鄂西和四川东部,一共有十三个领袖,都愿意拥护永历皇帝,共同跟清兵作战,其实也是为了自求生存。这十三家中包括王光恩兄弟,还包括原在川北的摇黄一支人马。他们要尊奉一个头。当时刘体纯、郝摇旗等都已受封为国公,李来亨也被封为临国公。因为李来亨是李过的儿子,是李家的正支,高夫人又同他在一起,所以这十三家名义上就共推李来亨为首,实际上真正跟他一心一意抗击清兵的也只有大顺军的一些旧人。

转眼间离李自成死亡已将近十九年了。一年前局面变得险恶起来。永历皇帝逃到缅甸,被吴三桂捉回来,在昆明杀害。李定国也病死了。原来清兵分为几路,一路在东南对付郑成功和张煌言;另一路在西南对付永历帝和李定国。如今郑成功退到台湾,死了;张煌言也被捉到,在杭州杀害。东南平静了,西南也平静了,除台湾还由郑成功的儿子郑经占据之外,整个中国大陆都被清兵占了。于是清兵腾出手来专门向夔东十三家进攻。今年正月,袁宗第和郝摇旗在巴东境内被清兵打败,杀害了。刘体纯也打了败仗,全家自缢,死得十分壮烈。清兵动员了四川、山西、河南、湖北几省的军力,已把忠贞营层层包围。几个月前进攻兴山的清兵中了李来亨的埋伏,吃过一次败仗,于是改变办法,暂不进攻,四面围困,断绝了粮食来源……

往事实在太多了。高夫人因为尚神仙需要她讲说清楚,便在心里回想了一遍。确实有些细微情节想不起来,可是大关节处历历如在目前。想着想着,她觉得心中酸痛,不免涌出热泪。正在继续回想,一个宫女进来启禀:

“太医回来了。”

高夫人同尚神仙重新谈起李自成死后忠贞营建立的一段情况。缅怀往事,他们都心中难过,想着大顺朝起来得也猛,失败得也惨。从崇祯十三年进入河南,直到打入北京,他们是节节胜利。可是突然之间竟然败得那么迅速,不过半年时间,大顺军几乎瓦解了。这道理高夫人常常思索,尚神仙也常常思索。就在他写的这部书中,有一段文字,专门谈到大顺朝兴衰变化的道理。如今听高夫人谈过往事之后,他不觉叹息,感慨地说道:

“太后,有些盛衰道理,千古如出一辙。欧阳修在《五代史》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好:‘虽曰天命,岂非人事?’人事处理得善与不善,比什么都关紧要。天道茫茫,并不可信。”

他们又谈到张献忠,高夫人说:

“当初并不是只有我们取消了大顺国号,奉南明皇帝为主。张敬轩死后,他的四个干儿子[2]为了对付满鞑子,也不得不取消大西国号,奉永历帝为主,只是比我们晚了几年。”

“说到张敬轩之死,有人说是中箭,有人说是自刎,还有人说是病死。到底怎么死的,可弄清楚了么?”

尚神仙的问题引起了高夫人的联想。她想到李自成究竟怎样死的?死在何处?一直都不清楚,不由得一阵心酸,但她没有流露出来,答道:

“张敬轩是隆武二年十一月死的。那时汉举和二虎正带兵沿川楚边境进入巫、巴。据他们当时得到的消息,敬轩在九月间就已率领大军屯驻在西充、盐亭交界处的凤凰山。他没有想到奉命扼守朝天关的刘进忠会跑去投降豪格,更没有想到这叛徒已经把清军引到凤凰山下。那天恰逢大雾,敬轩听说有鞑子迫近营寨,还不相信,只带了一个太监、七八个亲兵跑出来看,也不穿盔甲,只披了一件蟒袍。后来雾散了,刚刚看清敌人,刘进忠在对面已经把他指认出来。结果豪格手下一个叫雅布兰的射手一箭射中敬轩左胸,当时就过去了。唉,敬轩虽然自破凤阳皇陵以后就与我们分道扬镳,后来还曾兵戈相见,但毕竟也是一代英雄,就这么死了,可惜!可惜!至于说他自刎,又说他病死,那都是讹传!我不相信!”

“敬轩的确也是英雄,不过与咱们先皇帝相比,还是差一截。这些时为了写书,我常在想,咱们大顺走过的几步错棋,敬轩差不多也都走过,而咱们走对了的棋,他却未必走过。譬如咱们未能按林泉主张的以宛、洛为根本,抚辑流亡,恢复农桑;他在四川三年也没有让百姓安居乐业,所以到头来也不能站稳脚跟。咱们进北京后拷掠追赃;他在四川也一样,还杀了很多人,弄得民怨沸腾。至于咱们做对了的事,譬如崇祯十三年提出‘随闯王,不纳粮’、‘三年免征’一类举措,敬轩就提不出来。当然,这也同他身边那些文人有关。徐以显只会教他什么‘六字真言’;以显死了,那个汪兆麟更坏……”

“徐以显我是熟的,听说进四川前死在战场上,也算死得英勇。汪兆麟倒没见过,只听说他是敬轩的什么左丞相。”

“他原是桐城的一个秀才,崇祯十五年才投奔西营。我在武昌与他见过一面,当时只觉得他像个佞臣,没有想到后来他会那么受敬轩重用。而他给敬轩出的都是坏主意,包括多杀人,说什么要杀得‘千里赤地,万井无烟’,这不是疯了吗?难怪敬轩一死,四个干儿子就斩了汪兆麟。”

高夫人正想接着谈谈张献忠的四个干儿子,特别是想谈谈那个曾经伏击过忠贞营,又曾挟持永历帝、进攻李定国,最后投降了清朝的孙可望,忽然一个宫女进来禀报,说有一个中年尼姑,从九莲坪被护送上来,要拜见太后娘娘,现在宫门外等候。高夫人问:

“是近处的尼姑吗?你给她点散碎银子,让她走吧。”

“不是近处尼姑,是远路来的。”

“她一定要见我吗?”

“她一定要见见太后,说太后看见她就会认识的。”

高夫人觉得奇怪,对尚神仙说:“尚大哥,你先退避一下,我让她进来见一见。”

尚神仙立刻站起来,告辞退出。宫女们带着宝剑,站到高夫人两边。随即尼姑躬身走了进来。她竟然没有行佛家的双手合十礼,而是扑下去向高夫人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之后伏在地上呜咽哭泣。

高夫人问:“你从哪里来?”

尼姑伏在地上说:“方外人特从王屋山来叩见娘娘陛下。”

高夫人听了,心中起了疑问:这王屋山上没有认识的人哪,为什么跑这么远来见她呢?便说道: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一看。”

尼姑仰起头来,眼泪纵横,呜咽不止。高夫人看着,似乎面熟,但记不清了,问道:

“你到底是谁?”

尼姑哭着说:“我本名红霞,太后你怎么忘了?”

高夫人猛然一惊,再仔细看看,虽然相隔近二十年,可是这尼姑的眼睛、鼻子还是红霞的样子,只是脸上有许多皱纹,加之风尘仆仆,大大不似当年了。特别是头发已经剃光,穿着黑色僧衣,更不像当年的青年女将红霞了。高夫人不觉潸然泪下,说:

“红霞,你是红霞吗?”

“是的,娘娘,我就是红霞。”

“我不是做梦吧?”

“我确实是红霞,奉红娘子之命,特来寻找太后。”

高夫人心中又一动,忙问:“红娘子现在哪里?”

红霞哭着说:“自从李公子被杀以后,我们年年都在想念太后。在先皇帝和太后离开长安以前那半年时间中,我们几次要去寻找太后,寻找皇上,为李公子兄弟辩冤。”

高夫人赶快说:“辩冤的事不用提了。李公子兄弟被杀之后,先皇帝已经后悔了,明白杀得冤枉,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后来就派人打听你们的下落,始终得不到音讯。你们到底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在王屋山上?又削发当了尼姑?”

红霞说:“太后娘娘,说来话长,容我慢慢奏来吧。”说罢伏地痛哭,哽咽得不能出声。

高夫人流着眼泪说:“你等一等,等一等。忠娘娘也天天挂心着你们。我叫她来同你见面,一起听一听吧。”随即命一个宫女,赶快去请忠娘娘前来。

红霞抬起头来问:“忠娘娘是哪一位?”

高夫人说:“就是你慧英妹妹。闯王退回陕西境内后,追封双喜为忠王,你慧英妹妹就被称为忠王妃,大家又称她忠娘娘。她同双喜只做了几天夫妻,也没有留下遗腹子,守寡守到今天。我身边的姑娘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说罢又想起十九年前她率大军前来湖广时病死在途中的女儿兰芝,不禁痛哭不止。

这时忠王妃进了二门,红霞赶紧站起来迎接。等慧英走到面前,她双手合十,念了句:

“阿弥陀佛,可见到你啦!”

慧英一把拉住她,来不及仔细打量她的面孔,不觉痛哭失声。红霞也痛哭起来。哭了一阵,红霞刚刚坐下,尚神仙和王长顺听说了,不等传呼,也一起赶了来。红霞看见他两个,都是满头白发,胡须根根如银。而王长顺因为受伤次数太多,身体看起来比尚神仙要衰老得多,走路时右腿瘸得很厉害。大家又一阵伤心。稍微平静一点后,高夫人吩咐说:

“你们都坐下吧。没想到在目前这样局面下,红霞会来到这里,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红霞,清兵四面包围很严,方圆二百里内,出入的路都断了,你怎么会进到山寨的?”

红霞说:“我知道敌兵四面包围,可是我身上带有银子。有一些猎户和砍柴的、采药的,我给他们一些银子,他们就带我一段一段走别人不能走的路,走了进来。好在这二十年我住在王屋山,翻山越岭,腿脚练得很好。我又带了一把铁禅杖,即使遇着狼豺虎豹,也伤害不了我。”

高夫人点头说:“难得呀,红霞,你有这么一颗忠心,在这样艰险的时日,想办法来同我见面。现在且不说别的事情,你坐下去,把这些年来你同你们红帅如何生活,给我们好好说一说。你这次来为的何事?说了以后,你明天赶快走吧,免得迟了,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红霞说道:“请太后听我启奏……”

大顺朝永昌元年七月下旬的一天,红霞随着红娘子于黄昏时候来到了王屋山下。冷飕飕的一阵秋风吹来,使她们的心情格外凄凉。红娘子背上的小儿已经死了,她们用刀挖了一个坑,将孩子埋在地下。去河南的念头已经打消了,可是到什么地方去呢?她们的心中茫然无主。时已黄昏,现在她们最要紧的是找一个安身之处度过今夜,明日再作计较。

她们在马上看见前边的树林子里依稀冒出来一股炊烟,想着必有人家,于是向着那地方走去。树林中露出几间破旧的茅屋草舍,看来是贫寒的猎户人家。听见马蹄声,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红娘子和红霞赶快下马向老人施礼。老人将她们打量一眼,问道:

“二位女将来到这里,有什么事?”

红娘子说道:“请老伯不要害怕,我们原是从这里路过。因为天色晚了,想在老伯这里投宿一晚,不知行不行?”

老汉说:“我这里地方虽窄,你们既没有别处可去,不妨在这里住上一宿。我家中有一老妻,双目失明。还有一个儿子。我们父子靠打猎为生,今天他带着野味到城里卖,路途很远,恐怕要到初更天才能回来。你们把马拴在门口树上,先进来休息休息吧。”

红娘子和红霞随着老人走了进去。双目失明的老大娘听说来了投宿的人,又听出是女人声音,感到奇怪,搭腔问道:

“你们二位是从哪里来的?”

红娘子正要回答,老人对他的老伴说:“你不要随便打听。赶快烧点热水,让她们洗一洗,喝碗热茶。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只管做出来,让她们吃饱一点,明天好继续赶路。”

红霞说:“我们马袋子里头还带有一点干粮,拿出来做一做大家吃吧。”

老人说:“这也好。我们家里只有杂面和去年的红薯干,年成不好,和着野菜度日。你们既带有干粮,不妨取出。”

红霞赶快到马袋子里取出一些干粮交给老人。过了一阵,老婆婆将开水烧好,照山里人的习惯,往里放了一些树叶子,端来让客人喝。红娘子和红霞正渴得喉咙冒火,赶紧吹凉,喝下肚去。老头子乘这个时候饮了战马,又割了一些荒草堆在马的前面。

吃过晚饭以后,老汉将红娘子和红霞引到另一个屋中,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干草,让她们今晚就在那里休息。老人说道:

“你们放心吧。几十里内没有乡勇,连大的村庄也没有,只要后边没有追兵来,你们可以安心睡觉,好生休息。”

红娘子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拿出来一点散碎银子交给老汉,说道:

“老伯,我们没有别的报答,这些散碎银子给你留下吧。”

老汉起初不肯要,后来看这两位女将那么诚恳,也就收下了。说:“有了这银子,今年秋冬就饿不死了。”

说完之后,他忽然忍不住,悄声问道:“你们二位明天到底要往哪里去,不妨对我直说,这一带的情况我还算清楚。”

红霞望望红娘子,红娘子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将实情告诉老人。老人对红娘子说道:

“我看你这位年轻女将,大概就是红娘子,她是你的亲将。如今你们兵败之后,无路可走,是不是这样情形呢?”

红娘子吃了一惊,但看看老人,分明并无恶意,便说道:“实不瞒老伯,我正是红娘子,她是我的亲将,姓范。老伯如何知道我是红娘子呢?”

“这一两天到处哄传你们的事情,我昨天进城卖牛,都听说了。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坑害你们。你们二位打算到何处去,不妨向我说明,我想办法为你们带路。”

“老伯愿意帮助我们,我实在说不尽的感激。说实话,我现在无处可去。原来还想去河南,现在这念头已经打消,只求找一个地方暂时安身,以后的事情慢慢计较。”

老人低头想了一下,默默点头,然后叹息一声,说道:“我有一个地方,不知你们二位愿不愿意前去?”

红娘子说:“只要能够存身就好,现在讲说不着挑瘦拣肥。”

老人说:“在王屋山上一个僻静地方,永乐年间修了一座尼庵。因为山路险峻,很少人去上香敬神。那庵中有一位老尼姑,名叫静修,时常下山化缘,路过我这里,就喝碗茶,歇歇腿脚。她看见我们家中有困难,也赈济一些银钱。这已经许多年了。据我看这静修倒是一个好人,你们倘若愿意,我明天就让儿子带你们去,到那里暂时避一避风险。山下人绝不会知道。”

红娘子听了,觉得这个地方倒是蛮好,她望望红霞,看出红霞很愿意去,便说道:

“老伯说的这个地方,只要可以存身,我们就去。”

“倘若你们要长留那里,恐怕得出家为尼。要是暂时住一住,就不需要出家。”

“要是长住,一定得削发为尼么?”

“倘若万一有人发现尼庵中住着两个妇女,又不是尼姑,传了开去,岂不是大祸临头?不要说你们不得了,尼庵恐怕也要惹出大祸。”

红娘子还未答言,红霞就说道:“红帅,事到如今,我愿意削发为尼,不知红帅可肯不肯?”

红娘子说:“丈夫已经死了,儿子也死了,不削发为尼,年轻轻的寡妇如何活在当世?既然红霞你有此心,我们就决定了吧。明天上得山去,到了尼庵,拜那位静修老尼为师,从此我们就出家了吧。”

这么商定以后,约莫一更多天,老汉的儿子回来了,同红娘子等见过之后,便说起城里的消息。说是到处都在纷传,清兵就要进攻,山西各地都在反对闯王。另外城里已经知道红娘子和红霞突围以后要奔往河南,如今通往河南的山口已经被乡兵截断,到处都在搜索。听到这样消息,老人更着急了,催促她们明天五更就动身上山。

第二天鸡叫时候,老汉老婆婆就先起来烧水做饭,然后让红娘子、红霞和他们的儿子饱饱地吃了一顿。吃饭时,老人忽然问道:

“你们的战马如何处置?”

红娘子说:“战马留给老伯,你把它卖了也可以度日。”

老人摇摇头说:“这战马你们是没法带上山的,山上小路人走都十分困难。但是我也不能留下来卖掉,如果有人问我战马从何而来,你们的事情岂不败露?”

“那么,老伯,你看怎么办呢?”

“这战马可以由我赶到远处,放到深山里边,解开缰绳,让它们自己吃草去吧。如果遇着猛虎豹子,它们也许会被吃掉,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们只好断了尘念,安心上山去吧。”

饭后,她们跟着老人和他的儿子离开了草舍,沿着树林中一条路向王屋山边走去。来到一个岔路口时,老人向她们作别,牵着两匹战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红娘子和红霞望着战马的背影,马也回过头来望望她们,发出萧萧悲鸣。

年轻猎户带着她们继续往山上走去。猎人说:“那尼庵中老尼姑和她徒弟们也都会武功。平时在尼庵的小院中练习剑法、刀法、棍法;有时来到下边,在前山找一个空旷的地方练习射箭。”

红娘子感到奇怪,问道:“出家人清净为本,怎么还要练武呢?”

猎人笑一笑说:“她们也要防身护体。住在深山里边,难免不遇着虎豹野猪。另外也怕坏人欺负她们。她们里边最年轻的只有十几岁。”

说着说着她们已经进了深山,道路越来越险峻了。这样的路她们还很少走过。有时几乎没有什么路,硬是攀缘着石头,攀缘着葛藤往上爬。倘若一步蹬空,就会粉身碎骨。但这猎户很有经验,在最危险的地方,他从腰间解开一条粗麻绳,帮助她们向上爬。这样几乎走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候才来到尼庵。离尼庵还很远,在很窄的山路上有一座柴门。那猎人十分熟悉,找了一根绳子拉了一下,听见铜铃“当啷当啷”响,声音传入山湾里边。尼庵就隐在那湾子里。这时一个年轻尼姑走了出来,她身边跟着两条大狗。她隔着柴门望望猎人,双手合十,问道:

“原来是施主,这两位是哪里来的?”

猎人赶快说:“她们是落难的人,前来投奔静修老师父。”

他们跟着尼姑进去,见了静修老尼姑。猎人没有说出红娘子和红霞的身份,只说她们是落难之人,前来投奔,也懂得一些武艺,不知老师父肯不肯收留?

老尼姑问:“你爹怎么说?”

“俺爹说她们愿意在山上削发为尼,只要师父你肯收留。如不肯收留,就让她们稍住几天再投奔别处去。”

这天晚上,老尼姑就安排红娘子和红霞在斋堂里边安歇,猎人在山门旁耳房里边安歇。第二天早起吃过早斋,猎人告别下山去了。老尼姑把红娘子、红霞叫到面前,也不问她们身世,只问道:

“你们是愿意在这里修行,还是住几天另往别处?”

红娘子说:“我们愿意在这里削发修行,拜师父为师。”

老尼姑说:“你们就留下吧,就做我的徒弟,一起修行。”

红娘子和红霞赶紧跪下去对她磕头。随即有一个尼姑前来,剃去了她们的头发。这样她们就双双成了尼姑,在尼庵中住了下来。

过去她们结识过一些尼姑,对尼庵生活有些了解,所以现在随着大家学习诵经,倒也不十分困难。她们有时也同众尼姑在小院中练习武艺。她们的剑术刀法是那样精熟高超,使大家极为惊异;但师父静修不许徒弟们问长问短,大家也就不敢多打听。

红娘子看出老尼姑是个饱经世故的人,可是为什么不问一下来路就收下她们当徒弟呢?收下后也不问她们的姓名,只给她们起了两个法名,她的法名叫圆静,红霞的法名叫圆能。

这样过了十来天。每天晚上,别的尼姑都去斋堂就寝以后,红娘子总要继续在佛堂里对着黄卷青灯,低声诵经。师父也不干涉。

这一夜红娘子又在独自诵经,一直诵到三更。外边的风吹着山上的松林,澎湃作声。她忽然想到已经惨死的丈夫和三岁的儿子,不禁伏在案上呜咽起来,眼泪像山泉一样奔流。这时,有一只手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她机警地抬起头来,发现是静修老尼站在面前。她赶快站起来,一面擦眼泪,一面却不知说什么好。老尼姑望着她,说道: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十来天我什么也不问你,是想让你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好比一个人身上有了伤,让伤口慢慢地结痂,疼痛慢慢地止住。看来你的心还是忘不了尘世上的那些悲苦,你十分聪明,可是你的心并不专。你不要瞒我,你可是红娘子将军?”

红娘子赶快答道:“不瞒师父,我正是红娘子,师父何以知道?”

“打从你上山那天起,我就一眼看出来你绝不是平凡之人。我虽然很少下山,但山下的事情大都知道。我还知道随同你来的是你的亲将红霞,原来姓范,同你是同乡。你说她是不是红霞?”

“不瞒师父,她就是红霞。别人都阵亡了,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逃上山来。万般无奈,拜在师父脚下削发为尼。倘若师父害怕惹祸,我明天就带着红霞下山,绝不连累师父。”

老尼姑冷冷一笑,说道:“圆静,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红娘子问:“师父,你是何人?”

老尼姑说:“你随我前来。”

说着,她拿起佛灯,在前面引路,来到后边一个静室。那里供奉着弥勒菩萨。打开菩萨身后的布幔,发现一道夹墙,轻轻一推,夹墙露出了一道小门。老尼姑说:

“你向里边看去。”

红娘子一看,那里边是一张桌子,上边放着盔甲宝剑,还有一部书,另外有一面旗帜,叠好了放在桌子的一端。红娘子十分奇怪,问道:

“师父,这是从哪里来的?为何藏在这里?”

老尼姑用手轻轻一拉,夹墙的门又关了起来,随即拉上布幔,将供奉着弥勒佛的佛案,紧贴着墙壁,恢复了原样。老尼姑说道:

“徒弟,我们还到前边说话,这个地方轻易不要进来。”

她们又走回红娘子诵经的地方,坐下后,老尼姑问道:

“你可听说永乐年间,山东有一个名叫唐赛儿的女英雄起义的故事么?”

红娘子说:“虽然我从前不读诗书,可是像唐赛儿造反的事,一代代口耳相传,徒弟江湖出身,岂能不知道呢?”

老尼姑说:“你刚才看见的盔甲宝剑,还有一卷‘天书’,一面旗帜,就是我们的祖师唐赛儿生前用过的东西。”

红娘子大为惊奇,问道:“这东西为何到了此地,由师父藏起来?”

老尼姑说:“我们的祖师唐赛儿起义以后,很快地占领了许多州县,可是那时候永乐皇帝兵马众多,把我们祖师打败了,抓到狱中。后来有徒弟劫狱,将她救出。第二次又被抓进监狱,徒弟们又一次把她救出。永乐皇帝大怒,立刻下了严旨,在山东、河南、畿辅各地查访我们祖师的行踪,都传说她削发为尼。永乐就下旨将这数省尼姑,除年纪老的和太小的,一起抓起来,一个一个盘查。尼姑被抓了成千上万,结果杳无踪影,这案子过了几年也就不了了之。他怎能想到,我们的祖师有许多忠心耿耿的弟子,将她暗暗地保护起来,送到王屋山上,选择了这个地方,大家捐舍银子,修建尼庵,从此我们祖师就住在这里,招收了几个徒弟。又过了几年,山东的弟子们慢慢地把她的宝剑找到了,盔甲找到了,那一部‘天书’也找到了,当时用的旗帜也找到了几面。经过十来年,都暗暗地送到这里。我们的祖师就在这里礼佛修行,暗传‘白莲’,一代代传下来,到我已经是第十代了。我已是将近六十的人,虽说这庵里也有七八个徒弟,可是没有一个可以继承衣钵的,我常常为此操心。不想你和红霞来到庵里,想是天不绝我。倘若我圆寂了,你就主持这个尼庵吧,仍然念经修行,暗传白莲。这山下边那个猎户,也是我们同道的人。还有山东、畿辅、河南,很多地方都有我的信徒,只是他们都是好百姓,并没有出家。你在这里修行吧。过些日子,我会带你出去云游各地,同一些同道中人见一见。一旦我老得不能下山,就靠你来主持了,不知你肯不肯继承我的衣钵?”

红娘子立刻跪下,双手合十,低头说道:“只要师父看得起我,我愿意听从师父的吩咐,绝不会三心二意。”

老尼姑说:“这样就好办。今夜我对你说的话,在这尼庵中我也只对几个亲信的徒弟说明,平时就不必说了。”

红娘子又哭着说:“师父,我丈夫李公子和他兄弟被冤枉杀死,幸而我逃了出来。后来我小儿子又中箭死了。我本来可以自尽,但我没有自尽,为的是要向大顺皇上为李公子辩冤。听说现在皇上御驾还在山西,我想写一道奏本,辩明我丈夫兄弟的冤情,师父你看可行不可行?”

老尼姑说:“你丈夫和二公子被冤枉杀死,这事情我也听说了,是要辩冤。倘若你能写个奏本,我可以亲自替你送出去,想法递交给大顺皇帝。如今兵荒马乱,要写可得快一点。”

“我可以写,就怕词不达意。”

“这没关系。你只管写出来,我替你润色润色。今后你还要多多练习,一旦时候到了,能够提笔写出你要说的话。本来一般出家人,会不会写都无所谓,可是我们要时时想到祖师传下来的一件大事啊,这大事也就是……”

老尼姑说到这里,不肯再说下去,但红娘子默默点头,表示她已经明白了。

红霞将上边的经过,一面流泪,一面说给大家听。听的人也是不断地流泪,有时感动得抽咽起来。后来高夫人问道:

“怎么我没听先皇帝说起,收到你们的奏本?”

红霞说:“是的。老师父下山去十来天,又回到山上,说是大顺皇帝已经过了黄河。老师父一时无法找到,只好返回。可是我们并不死心,过了些日子,老师父决定往西安去将红娘子的奏本送给皇上。这一次红娘子命我随同老师父一起下山到了河南境内,从那里往南去,打算由孟津过黄河,从洛阳一路进潼关。没有想到,等我们赶到黄河边上的时候,清兵已经过了黄河,我们的路走不通,只好又回到山上。可是我们一直不死心,总想要让我们皇上和太后都知道李公子兄弟死得冤枉。”

说到这里,红霞呜咽痛哭起来,高夫人也不免唏嘘流泪,说:

“红霞,你不用说了。你一来到,我就告你说,李公子兄弟冤枉被杀,不久先皇帝就深深地后悔了。这事情用不着再辩冤。你还是说说,你们后来又怎么办了呢?”

红霞说:“我们一直不死心。第二年春天,知道清兵打进西安,皇上到了湖广,清兵在后边追赶不放。到了秋天,风闻皇上已在湖广境内死去,可不知太后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太后已投入长江自尽。我们为着查清太后的生死下落,在顺治三年,下了王屋山,先到洛阳,后到西安,又沿着由商洛去湖广的那条路,一面云游化缘,一面打探太后的消息。后来从荆州到武昌又到九江,到处传说不一,有的说太后没有死,仍在人间,可不知逃往何处;有的说太后确实投江自尽;又听说有一支人马改成忠贞营,由高将爷和补之将爷率领,可能太后也在忠贞营里。可是这时忠贞营已经到了广西,路途不通,我们只好又退到王屋山。过了几年,我们又出来寻找,走了几个月,仍然得不到确切消息,只好又回到王屋山。直到去年,听说几省的清兵都往川东和洛阳一带调遣,要攻打大顺军的一支余部。我们想着太后是不是也在这里?于是派一个尼姑出来,到襄阳住了半个月,果然打听到,太后住在兴山茅庐山一带。我同红娘子决定下山,可是后来又说消息不一定确实。于是红娘子命令我这一次一定要找到太后,当面见到太后,才算确实。所以我就来了。”

高夫人哽咽说:“难得你们这一番忠心,实在叫我感动。你明天回去,回到王屋山,见了红娘子,把我的话告她说吧。”

红霞说:“请太后吩咐。”

高夫人说:“我知道她的忠心。叫她不必挂念我,好好念经修行。大顺朝早就没有了,我们现在在这里,只是为着一股正气,要同清兵作战到底,死也就死在这里,绝不偷生。你们好生修行,不必以我为念。”

红霞说:“太后,红娘子却不是这个意思。她叫我见到太后,立刻返回,然后同我一起前来,死保太后,直到战死。”

高夫人说:“这话不要说了,一则你们不容易来到,二则你们两个人来了,有什么用呢?千万不必来了。”

这天晚上,高夫人吩咐为红霞洗尘。山上已经很艰苦,也没有办法多置什么好菜,好在红霞如今吃素。吃饭的时候,大家尽可能避谈往事,免得又伤心起来。饭后,红霞怕高夫人过于疲累,不敢久坐,就同慧英回到忠妃宫去。

这天晚上,两个人追叙往事,说说哭哭,哭哭说说,直到鸡叫时候,方才睡去。除谈她们个人的伤心往事外,红霞也顺便问到从前跟随闯王的一些老将的下落。听到最近死去的郝摇旗、袁宗第、刘体纯是那样坚贞不屈,同清兵奋战到最后,绝不投降,红霞满心肃然起敬。她们又谈到田见秀,慧英说:

“田将爷在一次战争中身带重伤,亲兵把他抬到山里一个百姓家中保护起来。后来伤势痊愈了,但他已经看破红尘,决定出家为僧。他的几个亲兵也都愿意出家。就这样他们剃了头发,变成僧人,云游了许多地方。后来到了湖南黔阳,看见有座古寺,风景很好,已经没有了和尚,他们就将古寺翻修一新,在那里住下来。老百姓因他们为人很好,常常周济别人,所以也喜欢他们在那里住下去。后来我们知道他没有死,还派人去看过他,希望他也到这里来。可是他身子已经很衰弱,骑马打仗的事,已经不行了。据他对别人说,他常常在夜间听到松涛之声,就想起来过去大军作战,心中平静不下去。可是他这一生只能遁入空门了。两三年前,听说他已经死在那里,徒弟们在他的尸骨上修了一个砖塔,因为他原来字‘玉峰’,出家后自称‘玉和尚’,这砖塔上就刻着‘玉和尚大师之墓’。”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高夫人亲自将红霞送到宫门外边。慧英将红霞送到下山的寨门外。两个人拉着手,不忍离别。经慧英催促几次,红霞才提着禅杖,往山下走去。慧英一直望着她的影子被参差树木遮住,才怅然返回宫中。


[1]茅庐山——在湖北兴山境内,离兴山城大约70里路,地理形势十分险要。

[2]四个干儿子——孙可望(旺)、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张献忠生前,他们都改姓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