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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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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武昌的第二天,李自成带着刘宗敏和宋献策,骑马登上蛇山,观察形势。洪山一带已经有许多旗帜,隐约地有军帐和马群。宋献策故意面带笑容,用马鞭指点着,一一说出这些小山和湖泊的名字与地势,然后说道:

“陛下请看,倘若满洲人从别处渡过长江,从陆上进攻武昌,那么这些大小山头便都是武昌城的天然屏障。只要鼓舞士气,加上指挥得当,凭借山上山下的坚固营垒,大东门和小东门就完全可以固守。陛下请看,从洪山往东,山势连绵不断,形势甚佳。正如苏东坡《前赤壁赋》中所写:‘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请陛下宽心,此地必可坚守。当然,上流的金口,下流的葛店等处,都需要派兵设防。”

李自成点点头:“走,我们到蛇山那头看看去。”

他们来到蛇山西头,下了马,站在濒临大江的黄鹄矶上。这里,龟山和蛇山东西对峙,锁住大江,逼得江水向东北奔流如箭。阵风吹来,江涛拍打着突出江心的矶头,澎湃作声,银色浪花四处飞溅。

李自成素闻武昌的地理形势如何好,如何重要,今日亲上黄鹄矶,放眼一望,不能不为之惊叹:

“太好了!果然是山川险固,控扼南北!”

然而,他又立刻想到:要坚守此地,恐非易事啊!军粮已所剩无几,人马也无法补充。况且潼关那么险要尚不能守,何况此地?他想着这些不利情况,脸上不免流露出忧郁神色。

宋献策自然也有同样的忧虑,但是他总想促使李自成重新鼓起当年那种奋发有为、百折不挠的精神,率领众将士在此地破釜沉舟一战,挫败敌人锐气。他知道倘若再败,就可能溃不成军,大顺朝就彻底完了,所以他尽量摆出一副从容的姿态,用同往日一样老谋深算的语气说道:

“陛下请看,这就是大别山,俗称龟山,又称鲁山……”

“鲁山?”

“相传三国时候鲁肃曾在此驻军,山半腰至今留有鲁肃墓,还有一座鲁肃庙,所以大别山又称鲁山。”

“原来如此。”

宋献策又进一步说明大别山扼守南北的形势:山下只有一条路,近处则小山和湖泊星罗棋布。守住了大别山,就截断了南北来往之路。大别山下自古就是战场,有些历史名将就败于大别山下……

说到这里,宋献策猛然停住,意识到“败于大别山下”一语有些不合时宜。他心虚地看看李自成,见李自成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他才稍稍放下心来。就在这时,李自成突然指着江心一个树木茂密的沙洲问道: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有名的鹦鹉洲。唐代诗人崔颢有两句诗云:‘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说的就是皇上所指的地方。倘若将一部分水师驻扎在鹦鹉洲上,就可以与大别山、蛇山的守军遥相呼应。”

李自成又指着汉阳城说道:“此城可是不算小,又夹在大别山和长江、汉水之间,地理形势很重要。”

宋献策忙说:“那是汉阳镇,辖属于汉阳县,汉阳县又辖属于汉阳府。汉阳府只辖两县,一是汉阳,一是汉川。只辖两县的府在全国十八行省中除此之外,别无二处。本来武昌府就可以管辖汉阳一带,而偏偏在汉阳又设一府,又偏偏下辖只有两县,其原因当是十分清楚的:只要汉阳府能够守住大别山一带,就可以同武昌府夹江对峙,不需要有更多的属县。”

李自成点点头,对刘宗敏说道:

“可把袁宗第放在汉阳,让他驻守大别山。”

就在这时,刘芳亮从汉川派人前来禀报:德安府已于五日前失守,溃散的人马有一部分逃到黄冈、汉川一带,他已经收容了。可是顾君恩失踪了,派人四处寻找,杳无音信,估计是逃走了。

刘宗敏忍不住顿脚大骂:“这班人,真是无耻之极!我们顺风顺水的时候,他们都跑出来舔屁股溜沟子,自己说自己是什么‘从龙之臣’。一看局势不好,做官没指望了,又一个个脚底抹油——开溜,都是什么东西!”

从黄鹄矶回到行营,李自成得到刘体纯禀报:有细作从襄阳回来,说听王光恩部下传说,李过、高一功率领一支大军前来湖广,已经从安康进入四川,显然是打算从夔州一带出川。另有小股人马从四川和湖广两省交界处向南,好像是向巴东、秭归方向去。李自成顿时大感欣慰,对宋献策说道:

“果然有了消息!有了这消息,朕更要固守武昌,在这里与皇后的大军会师。”

话虽这样说,但李自成的心情依然十分复杂。一方面,他确实感到振奋;另一方面,他又不知道这支大军何时才能到来。他命刘体纯火速再去打探。真是望眼欲穿呀!他又让宋献策卜卦。连卜几次,结果总是说确有大军前来,但不能马上赶到,最快也要等一个丁日方能到达。什么丁日呢?看来四月间的丁日是来不了了;五月里倒是有三个丁日。宋献策掐着指头推算:上旬五月初六是丁未日,如果不能来,就得等待五月十六丁酉日;如果还不能来,就只好等五月二十六丁亥日,可是,那真是太迟了。按照李自成的愿望,皇后的大军至迟该在丁未日五月初六来到。即使这样,离现在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清兵来势凶猛,大顺军能不能在武昌坚守一个月呢?这么一想,李自成的决心就又动摇了。

袁宗第来到了。李自成命他将人马驻扎在汉阳大别山一带,随即向他询问情况。袁宗第禀报说,他的人马刚刚撤离荆门、荆州一带,清兵的先头部队不足一万人就到了。看样子他们是要先占领荆州、夷陵一带,然后再顺流东下。李自成又问起喻上猷,袁宗第才说喻上猷已经逃跑了。

“喻上猷说他是石首县人,在荆州一带乡亲故旧好友甚多,自请回乡号召士民,共保大顺,抵御胡人。借这个理由离开了我,一走就再没有音信。”

“他的眷属不是随在军中么?”

“事后才发现,他先已派人把眷属送回石首县乡下去了。”

李自成沉下脸来,不再说话。宋献策使眼色让袁宗第告退。当大帐中只剩下李自成和宋献策时,李自成忍不住长叹一声,拉住宋献策的手说道:

“献策,除你之外,重要的文臣都逃光了。武将们也离心离德,各为自己打算,一遇见敌人就逃命,就溃散。唉,不过两年,两年,献策,就这短短的两年呀……”

宋献策也不由得动了感情,颤着声音安慰李自成说:

“陛下不必为此事生气伤神,他们既不同心,走掉也好。只要我们能在此地固守一个月,待皇后大军一到,大局就有转机,重整江山不难。眼下最要紧的,是请陛下多想想如何鼓舞士气,如何固守武昌。只要在这里站稳脚跟,何患大臣不来?武将们自然也会同心同德,力保大顺。陛下半生戎马,身经百战,是英雄创业之主,何至于心境颓丧若此。”

李自成点头说:“卿言甚是,朕不应自己先心境颓丧,而应拿出往年在商洛山中的劲头来。”

停了片刻,他又小声问道:“献策,如今靠赏赐也不行了,可有什么办法能够鼓舞将士之气呢?”

“近一二日来,臣也在为此事操心。倘若此时能天降祥瑞……”

“国运至此,不会再有什么祥瑞了!”

“不!祥瑞何尝没有?只是陛下每日应付战事不暇,不曾留意罢了。”

第二天,为了鼓舞士气,李自成亲往汉阳劳军,而让刘宗敏代他赴洪山劳军。

船队到汉阳府城南门外的码头靠岸。袁宗第早已经率领一大群将领和新上任的汉阳府尹以及一些文职官吏在岸上恭迎。李自成骑着御马,在将士们的簇拥中进了汉阳府衙门。在后堂休息片刻之后,便在鼓乐声中来到大堂。如今没有鸿胪寺官员了,只好由吴汝义呼唤众将官分批朝见。行礼以后,宋献策宣布:

“皇上念将士们忠勇骁战,十分辛苦,今日御驾亲临劳军,特赏赐白银万两,彩缎千匹。”

将官们在袁宗第带领下一齐山呼:“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后,李自成问了问汉阳的防守部署情况,就命令众将官各自回营,只留下袁宗第和另外少数几个高级将领以及汉阳府尹。一行人正要起身去大别山察看营垒,刘芳亮急匆匆地赶来了。他是前天到孝感一带部署军事,昨日夜间回到汉川,尚未及休息,就接到军师通知,要他今日来汉阳见驾。他向李自成行礼以后,李自成看他十分疲劳,且比往日瘦了许多,便问他道:

“有什么紧急军情么?”

刘芳亮快步走到李自成面前,低声说了一阵话。李自成连连点头,脸色阴沉地说道:

“明远,朕原想让你在此地好好休息休息,现在看来不行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部署军事要紧。你那里朕发去一万两银子、一万匹彩缎,你代朕犒劳将士们。朕这里没有别的事情了,你赶快回汉川去吧。”

刘芳亮又行了礼,退了出去。

李自成在众人簇拥之下,登临大别山。所到之处,都有将士们恭迎,气氛庄严肃穆。李自成表情非常冷漠,就连听到将士们呼喊“万岁”时,脸上也不露一丝笑容,也很少说话,只管闷着头朝前走。走到大别山西头,来到一座营垒前。营垒下边是一片湖水。宋献策告诉他:

“这地方叫作月湖。月湖岸上的那一处高地相传为春秋时伯牙弹琴之处,叫作琴台。”

李自成点点头,小声说道:

“守住这一带营垒要紧哪!”

从大别山下来之后,李自成没有再回汉阳城,而是在鼓乐声中上了船。船队快到江心时,他望见在江岸上恭送的官员们已经散去,不由得一阵惆怅涌上心头。他想:这大别山,这汉阳城,大概是没有机会再来了。

李自成回到武昌行宫,心中十分烦闷。他留下宋献策一起用了午膳,然后屏退左右,问道:

“献策,李过、高一功和皇后的人马至今尚在四川境内,远水救不了近火。清兵正从水陆两路追来,大约不日即会大兵压境。今日去汉阳劳军,自始至终,朕心里没有一刻轻松。据你看来,我军在武昌能够支持多久?倘若武昌失守,该退往何处?”

宋献策神色严重地说道:

“臣只考虑如何固守待援,没有想过要离开此地。”

李自成心中一震,微微颔首。

宋献策接着说道:“陛下,我大顺当前面对的敌人,除了满洲人和吴三桂之外,还有尚可喜和耿仲明等汉奸队伍,总计人马至少也在二十万以上。我军因为屡遭挫折,士气不振,害怕与敌作战。所以虽据地利,却不可倚恃。唯有陛下自己镇静,示将士以必守之心,方能望将士戮力同心,为陛下保住这一片立足之地。今日执皇帝威仪汉阳劳军,其目的正在于此。”

李自成点头微笑说:

“献策,你的话让朕想起来宋真宗驾幸澶州的故事,看来你是要学寇准呀!”

宋献策突然跪下去,以头触地,说道:

“请陛下恕臣死罪,使臣得进一言。”

李自成大为诧异,说道:

“献策,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快说,何必如此?”

见军师仍然跪在地上,李自成亲自去拉他,说道:

“因目前人心危疑,朕有时候就容易动怒,所以连你也不敢有话直说。可是我一向视你甚近,倚为心腹,你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言呢?起来,快起来说话!”

“陛下,臣要冒死直言了。刚才陛下提到宋真宗驾幸澶州的故事,以其比陛下今日之去汉阳劳军。无奈以臣看来,陛下今日处境,不及宋真宗万分之一。由此一端,正可见出陛下仍在作不切实际的侥幸之想。万望陛下抛却一切他念,抱定在此与敌决一死战的决心。”

听罢此言,李自成不觉冒出一身冷汗,眼睛直直地望着军师。

宋献策流着眼泪说道:

“倘若陛下鼓舞士气,凭此地险要江山,拼死与敌一战,纵不能全胜,只要能稍稍挫敌锐气,局势便有转机。否则,逃离此地,去将安之?臣恐怕圣驾一离武昌,便会万众解体,一遇敌兵则诸营溃散,我君臣不知死所矣。臣请陛下立意固守,勿自心中动摇,举动失策!”

李自成说:“献策,你坐下,慢慢说,我听你的。”

宋献策重新叩头,起身,谢坐,接着说道:

“宋真宗景德元年,契丹主耶律隆绪同萧太后进兵澶州时,河北大部分土地和百姓仍属宋朝。甚至远至常山,也就是今之真定,也有宋朝的一支劲旅固守,使耶律隆绪只好避而不攻。耶律隆绪所率的南进之兵,看起来兵势很强,实际是孤军深入。这是第一个古今形势迥异之处。澶州即今之开州,在黄河之北,距东京汴梁尚有一百五十里之遥。大河以南,西至巴蜀,南至琼崖,东至于海,幅员万里,莫非宋朝疆土。这是第二个古今情势迥异之处。宋真宗景德元年,距宋朝开国约四十余年,国家根基已经巩固,天下百姓都是大宋臣民。可是目前江南士民仍以明朝为正统,处处与我为敌。这是第三个古今情势迥异之处。情况如此险恶,实在别无退路。臣只怕陛下一旦失去武昌,就再也没有一个立足之地了。”

李自成听着宋献策这番议论,觉得句句都合情理,可是并没有增加他在武昌死守的决心。他有许多理由断定武昌必不能守。只是身为皇上,他不能说出来就是了。

他不想多谈论这个问题,沉默了一阵,带着伤感的口气说道:

“献策,兵法上说:三军不可夺气。几年前在潼关南原大战,朕败得很惨,突出重围后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可是虽然战败,并没有‘夺气’,人人都争着重树我的‘闯’字大旗,不推倒大明江山誓不罢休。如今这股气是一点都没有了。虽说还有十多万将士,可是人人都成了惊弓之鸟,遇敌一触即溃,不逃即降。献策,你要说实话——这难道不是天要亡我大顺么?”

“请皇上万勿作灰心之想。目前总得想尽一切办法鼓舞士气。只此一着,别无善策。”

“好,不谈这些了。现在敌人一天比一天逼近,朕想明天上午召集几位大将,商议一下迎敌之策。你去安排一下吧。”

“是。臣即遵旨安排明日的御前会议。望陛下此刻静心休息,不要过分忧愁。”

宋献策叩头辞出。刚走几步,又被唤回。李自成看着他,苦笑一下,说道:

“献策,朕有一句体己话,趁这时候嘱咐你,万不能泄露一字。”

“臣在恭听,请陛下指示。”

李自成犹豫了一下,小声说:

“献策呀,倘若你认为事不可为,无力回天,不妨私自离去。朕绝不生气,不会怪罪于你。你看如何?”

乍然间,宋献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望见李自成沉重的脸色和含着泪光的眼睛,他不觉大惊,突然跪下,连连叩头,颤声说道: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何出此言!倘若陛下疑臣不忠,视臣如牛金星、顾君恩之辈,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陛下,陛下呀!”

李自成凄然微笑,上前把宋献策拉起来,说道:

“朕这话出自肺腑,出于朋友之情,绝无丝毫疑心。你快走吧,走吧,安排明日的会议去吧。朕要一个人坐在这里静一静。你去看看,说不定捷轩去洪山劳军已经回来了。”

宋献策重新叩头辞出,心中仍然惊疑不定。他脚步踉跄地走出大门,揩去鬓角上的热汗,心中暗暗说道:

“唉,皇上……方寸乱矣!”

刘宗敏从洪山回来,进行宫向李自成面禀了到各营劳军的经过,又密商一阵,然后回到自己的驻地。晚饭后,他十分疲倦,便默默地走进套间,脱衣躺下,闭上眼睛。他很想赶快入睡,但是想起李自成告诉他的军情,不觉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又想着李自成对他说的几句不可告人的私话,心中更加烦恼。不住地胡思乱想,不觉已打了三更。刚要蒙眬入睡,中军忽然轻轻进来将他叫醒,禀报说:“军师前来,有要事相商。”

刘宗敏猛地一下坐起身,一面披衣下床,一面说道:

“快请军师,快请!”

刘宗敏将宋献策迎进套间,在灯下隔着茶几坐下,赶快问道:

“老宋,你半夜前来,是有什么紧急大事吗?”

宋献策小声说:“捷轩,强敌一天比一天逼近,圣上似乎已方寸无主,精神状态大非昔日可比。你身为大将军,代皇上统帅诸军,国家存亡,系于一身。明日皇上要召集御前会议,决定战守大计。你有何主张?”

“我今日劳军回来,听圣上说,你主张坚守武昌、汉阳,与敌一战,圣上对此很是忧虑。”

“是的,我看出来了。可是除了固守,还有什么法子好想?”

“老宋,我也认为应该在这儿固守啊!可是目前咱们的军心如此不稳,能守得住么?”

“守不住也得守。因为除了这里,我们再无处可去呀!”

“老宋,目前处境十分险恶,你我都很清楚,大小将领们也很清楚,圣上心中更是清楚。敌人是轻装追赶,我们是携家带眷,顾打仗,还得顾妻儿老小。咱们剩下的将士,差不多都是陕西人。少数不是陕西的,也都是北方人。一到了南方,人地生疏、言语不通不说,就连东西南北也分辨不出来。加上不服水土,得各种病——特别是拉肚子的不少。再说——他妈的,这里到处都是稻田、湖泊、河流,就没有干地,没有大路,脚下老是泥呀水的,夜间蚊子成堆,行军时蚊子打脸。到处筹粮困难,四面皆敌,莫说再打败仗了——老宋呀,单只说继续再往东南退兵,要不了多久也会人马溃散。皇上自己很忧愁,对我说出了很不应该说出的话。所以我从行宫出来,心中十分沉重。我是国家大将,你是军师,可怎么好呢?国家存亡,你我都担着担子啊!明日御前会议很要紧,你得想法劝皇上决计固守才好。”

宋献策用极小的声音询问:“捷轩,皇上说了什么话?是要你自己往别处去吗?”

刘宗敏摇摇头:“不是。我除了战死,为皇上尽忠沙场,能往哪儿去呢?”

“那么,皇上对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刘宗敏忍了一忍,终于说道:

“他说如今将士们不肯散去,是因为他还活着,可是迟早有一天会散去的。”

“皇上说出这话,也没有什么可怕。倘若你我处在他的地位,也同样会有此担忧。”

刘宗敏又忍耐片刻,接着叹一口气,悄声说:

“他说:‘我是大顺皇帝,不能投降敌人,敌人对我也非捉拿杀害不可。至于大小将领,只要离开我,愿降清,愿降明,都可以保住一条性命,保住妻子儿女。’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此话……”

宋献策没说下去,他想着皇上的话里分明有不得已时将自尽的意思。他又想到三年前的一天,皇上读《资治通鉴》,读到黄巢败亡后的情况时,曾经深为感慨,掩卷沉思良久。后来在闲谈中曾对他谈起:黄巢在狼虎谷自刎未死,被他的外甥林言斩首,又斩了他的兄弟和妻子七人,携首级向唐朝的武宁节度使时溥投降,中途被沙陀人夺去,连林言的首级也砍掉,一起献给时溥报功。李自成感慨地说:

“黄巢何曾料到,一旦失败,众叛亲离,连他自己的外甥也对他下毒手。自古英雄末路,实在可悲!”

宋献策从今天李自成对他和刘宗敏所说的话,联想到三年前皇上读《通鉴》时所发的感慨,心里更加明白事情的可怕,也更感到自己三更半夜前来叫醒汝侯的必要。他在心里说:

“要不赶快帮助皇上拿定主意,大事将不堪设想!”

刘宗敏见宋献策只吐出两个字便不再说下去,忍不住问道:

“老宋,据你看,咱们能不能凭着武昌、汉阳一带的地利,杀一杀敌人的威风?”

“我正是为着此事才半夜三更前来找你。恐怕我大顺朝的生死存亡,就看这一步棋了。”

“一年来步步失利,没有打过一次胜仗,连陕西老家也失去了,无处可以立足。到了今日,献策呀,人心已经散了,人们都害怕同敌人打仗,谁也不去想着如何固守武昌,打败敌人,只想着如何避敌,如何先走,如何保住性命和家小。你说,如何能够使人心振作起来?”

“目前最要紧的是鼓舞士气。有了士气,就可以凭险一战,挫敌锐气。哪怕是一次小胜,也可以略微恢复士气,然后才能积小胜为大胜。”

刘宗敏点头说:“眼下靠赏赐不顶用,何况我们也没有法子再弄到很多的银两。军师,你有什么法儿鼓舞士气?”

宋献策探身向前,刘宗敏也探身向前,两个人的头挨得极近,宋献策用极低的声音说出一计。刘宗敏听后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点头,又觉心中略微不安,不觉问道:

“老宋,你是军师,这事何必找我商量?”

“目前人心颓丧,遇事多疑,与往日全不相同,连圣上也不能免。别人怀疑不打紧,我怕圣上责我以欺君之罪。我死不足惜,大事从此更不可收拾,所以我想来想去,先来同你大将军汝侯爷说明,使侯爷知道我为君为国苦心,这一计方可有用。”

刘宗敏笑笑,说:“你是读书人,你当然知道,前朝古代众多的‘谶记’,有几个是真的?都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我就不相信那是真的。皇上不是糊涂人,一定会明白你的苦心。请放心,就这么办吧。”

近四更的时候,李自成又将宋献策和刘宗敏叫去,原来是孝感已经失守,刘芳亮停留在汉川到孝感一带,没有用了。他们商量之后,立刻派人命袁宗第到汉川接防,同时命刘芳亮火速将人马向黄冈撤去。一定要守住黄冈,免得敌人从黄冈截断长江,包围武昌。